此时正值清晨。 喧闹半夜的铜雀台前所未有的宁静,黑夜退散,朝阳初升,在夜色的掩护消失之前,想要来的人早已经来过了。 所以,往日里门庭若市的铜雀台越发清冷,偌大的园子里人烟寥落,往日里客人不绝的铜雀台大道寂静无比,一辆七宝香车停在了门前。 门口刀枪如林,四下锐士守护,一个身穿孝服的柔弱女子孤独地走了进来,她步履轻缓,神色内敛,宛如一朵含羞花,收敛着所有的美丽与风华,将最好的时光尽数束在一身孝服之中,美得让人心碎。 孙朗大步走到她面前。 “你是谁?” 他单刀直入地询问。 但语气却很软弱,很茫然。 那女人正在低头缓走,以她的模样与服饰,本不应该出现在铜雀台这种地方,可她还是来了,那一定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不管怎么说,一个正经的女人孤身一人来到风月之地,其人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一定非常之大,便是良家女子都不敢来的,况且还是个寡妇。 她一直低着头,几乎只看着自己的脚尖,这样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她不敢往四周看,她心里肯定很害怕,但她还是来了,她来做什么? 然后,女人就听到了一声询问。 “你是谁?” 话语很不客气,但语气很奇怪。 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宛如小鹿一般抬起头来,然后她与眼前的人四目相对,两人目光交接。 孙朗心中剧烈一震。 他已经很久没有失态过了,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震惊过了。 此时此刻,凝视着眼前的女人,某种奇异的感觉浮上心头,他心中蓦然生出了亲近之意,体内的某种力量以激烈的姿态活泼起来,似乎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呼唤,而眼前的女人眼中流露出诧异,波光盈盈的眼睛浮现了一丝水雾,令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一种迷茫的朦胧美。 空灵、婉约又柔弱。 孙朗的心脏狂跳起来,他依然不动声色,但觉得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连灵魂都在颤抖,他几乎已经猜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但却不愿意相信,但却不敢相信,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他甚至没想好怎么去面对,这是他不愿回首的往事,这是令他无法释怀的心结。 而女人也被吓了一跳,她怔怔地望着孙朗:“你……” 男人与女人沉默地对视着。 就在这时,铁甲声传来,守门的一名副将看到这里的情况,连忙大步赶来,低声喝道:“不得无礼!这位是战帅大人!” 纵然是呵斥,声音也并不凌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一个柔弱如花的女子,就算是军中的大老粗也不忍惊吓。 那女子先是一惊,然后不可置信地望着孙朗:“你……你就是……” 这样的反应,这样的惊讶,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而孙朗避过了她的视线,竟然不再去看那个女人,而是看向了那副将。 对方一脸恭敬,眼神很狂热,时光只过去两年,金戈铁马的厮杀犹在眼前,传说远远没到褪色的时候:“禀告元帅大人,此女是来寻其弟的。” 孙朗神色微变:“嫡亲的弟弟还是夫家的?” “血亲的弟弟。” 女人低声回答,声音中带着一丝黯然,盈盈拜倒,“民女沈瑶花,恳请上将军高抬贵手,放过劣弟,我那弟弟虽然顽皮了些,但大是大非是分得清的,他绝不可能与天魔扯上关系……” 孙朗望着拜倒在地的女人,侧身后退几步:“过来帮忙。” 孙家小妹急忙上前,神色古怪地看了孙朗一眼,然后将那女人扶起来,孙朗不去看她,而是平静道:“安……庞籍。” 片刻之后,庞太师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鸾凤和鸣楼的大门,向这边匆匆赶来,他将询问的目光看向孙朗,而孙朗只是摆摆手:“是来找她弟弟的,你去把她弟弟带来,交还给她。” 庞太师看到沈瑶花之后先是一惊,已经认出了这女人,又看了面无表情的孙朗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过庞籍是精细人,不会将心中的想法挂在脸上,只是很寻常地与对方见礼,然后低声询问一二。 问完之后,他点点头,也不多言语,说了一声稍等,就转身离去——毕竟他看出了此时孙朗那颇不平静的心情,所以连请对方进去坐坐的客套话都没有说,赶紧将对方的弟弟带过来了事。 庞籍一走,现场就有些尴尬。 孙朗宛如雕塑一般站在原地,神色平静,目不斜视,而孙伯符兄弟两人更觉尴尬,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孙尚香满脑子问号,站在沈瑶花身边,看一眼孙朗,又看一眼她,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快,庞籍就将人带了出来。 远远就能听到义正言辞的呵斥:“我是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的!我是绝不会屈服的!你们这些……姐姐?” 而沈瑶花已经掩住了嘴,泪水盈眶,喊了一声:“二郎!” 那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脸倔强和轻狂,这是年轻人的特权,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阶段,怀疑一切,绝不妥协……他见了亲人,在最初的惊讶和感动之后,就大声道:“你出来做什么!?” 女人轻声道:“爹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总不能让他来吧?” 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大喊道:“那你也不能来!我一个人也可以的,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向他们屈服,更不需要你抛头露面来接我!” 他话刚说完,突然脸色一白,因为站在不远处的一个男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刹那间,山呼海啸,天崩地裂,仿佛世界都在向他发出怒吼,就像是有无数柄无形之剑对准了他,也许下一刻就会粉身碎骨。 少年陷入了大恐惧之中,但下一刻,沈瑶花似有所觉,用身子挡住了弟弟,大声道:“不要杀他!” 孙朗收回了眼神,淡淡道:“我杀他做什么。” 他向这边走来,望着眼中浮现恐惧之色的少年,平静道:“毛都没长齐,也要学人家来嫖娼吗?不嫌丢人吗?” 那少年虽然很害怕,但依然大声道:“我来逛妓院,犯了法吗?” 孙朗哼了一声:“不犯法,但你逛妓院的后果就是,被我关在屋子里一整晚,没有人来救你,没有人帮你,如果我愿意的话,你随时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也不会有人来管你的死法。” “逛妓院的后果就是,你姐姐要以寡妇的身份抛头露面来这种地方接你出来,因为家里已经没人了,你身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必须成为家里最有力量的人,有很多人需要你保护,结果你却来这里逛妓院。” “来干什么?嗯?跟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互相吹捧,觉得这是在社交,这是在交际,这是在认识朋友,这是在扩宽人脉?” “你看到了,你的人脉们到底有没有用,你对他们毫无价值,他们也对你毫无价值,你逛了一顿妓院,又得到了什么?” 那少年面露屈辱与不甘之色,咬牙道:“关你什么事!” 沈瑶花吓得去捂他的嘴:“阿弟!” “确实不关我的事,我说多了。”孙朗闪电般出手,将那少年提在手中,眼中光芒闪动,神识横扫,已经将这少年全身查验了一个遍,确认毫无问题之后,他将对方扔给了花容变色的沈瑶花,“你们走吧。” 对方似乎确实是个性子内敛羞怯的寡妇,闻言也不敢多说,向孙朗行礼道谢之后,又向着孙尚香和庞籍各自一礼,随即拉着不情愿的弟弟离开。 只是最后,她以极为复杂的目光看了一眼孙朗。 眼神中有很多话,但却没有说出口。 孙朗望着她的背影,仿佛在自言自语:“对不起。” 声音很轻,又有真气约束,在场其他人都没听到,但女人身影一震。 她确实是听到了。 但这句道歉……是为了什么呢? 孙朗目送着姐弟二人走上七宝香车,神色惴惴不安的车夫立刻挥动马鞭,小声吆喝着让马儿转向离开,略微陈旧的七宝香车车窗紧闭,不知道里面的人此时是何等模样,又在想些什么。 他站在原地,沉默着,一语不发。 其他人也只好陪他站着,谁也没敢说话。 半晌,孙尚香小心翼翼道:“上将军?上将军?她已经走了哦?” 孙朗回过神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失策了,他在心里说。 应该表现得更加冷漠,更加强硬,乃至流露出不屑和杀意才对。 不过……也没什么区别的。 都一样。 就像宿命一样。 就像他回来之后,绕不开白羽威,绕不开荣国府,他也绕不开这个女人,绕不开那个人留下的东西,这是他的心结,是他所必须面对的宿命。 孙朗抬起头,望着天空,眼神有些悲伤。 他突然觉得有些孤独,有些悲伤。 银落,宝姐姐,赵小姐,林妹妹,老赵,鲁阿姨…… 他很想念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