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栩栩如生的大石狮子立在阶下,其后是三座兽首大 门,正门之上有一块匾额,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烫金大字。 这里就是宁国公府邸,贾府长房所在。 孙朗与贾似道行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抵达宁国府,只见 正门紧闭,檐下坐着十数名华冠丽服之人,大概是在坐门当班。 东西两角的门户有人出入,未闻笑声,人人屏息敛容, 快进快出,所谓高门大户,自然气度凝然,不愧是底蕴厚重 的江南世家。 孙朗远远望着那边:“比靖安侯府少了很多人味。” 贾似道不知道靖安侯府是哪里,兄弟两人重逢不过两 天,又遇到了那般造化弄人的事情,他根本没来得及询问兄 长这两年的经历。 不过他此时也完全没有探究靖安侯府的心情,望着自己 从小长大的家,堂弟吞了口睡沫,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兄 长……到时候别打我爹……” 孙朗此时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竟然开起了玩 笑:“哇,父子情深,这么心疼你爹,难道你想子承父液 吗?” 贾似道显然没有听出这话语之中的恶毒用心,毕竟他还 是小看了兄长的下限,他皱眉道:“父子情深与子承父业之 间没有什么关系吧9不过……我毕竟是父亲的儿子,不管怎 么样,将来还是要继承宁国公之位的……” 他说着,偷偷看了孙朗一眼,心中叹息了一声。 如果眼前的人愿意,也能够继承荣国公之位的,他可以 用那个身份继续活着,顺理成章地继承和接管荣国府那庞大 的家业和惊人的财富。 毕竟失去了男丁、风雨飘摇的荣国府已经没有了未来, 哪怕他是个假的,那一群孤儿寡母只能依靠他。 甚至,如果他心怀怨怼和憎恨,完全可以回到荣国府 后,将自己的魔爪不动声色地伸向府中的女眷们,反正没有 任何血缘关系,他甚至可以将整个荣国府变成他予取予求的 后花园。 但他不愿意。 所谓荣国公的爵位,贾府的财富,大观园中的美色…… 这一切的一切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他真实的名字重要。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贾似道在心中黯然叹息。 恐怕真的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时隔八年,幸福两度 破碎,兄长付出了极为高昂的代价为自己臝得了自由,怎么 可能再次回到从前。 “我们走吧。”孙朗说道,“我不想见外人,翻墙进去。” 贾似道闻言松了一口气一一幸亏这兄长还是像从前一样,是个不讲究的人,翻墙撬锁,放火劫掠,简直百无禁 忌,没有半点高手的架子和脾气,否则换别人来,肯定不会 做翻墙这种不体面的事情,说不定还要从正门进呢。 既然肯翻墙,那就好了。 作为宁国府的混世魔王,贾似道对如何溜出家门有着深 刻而全面的认知,哪里的狗洞好钻且干净,哪里的院墙后没 有巡逻的人,从哪条路走比较稳妥,这些都深深地烙印在了 童年与少年时光的回忆中。 他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两人轻飘飘地翻墙而入。 贾似道看了看周围,在心中定下了前进路线,然后带着 孙朗径直向着贾诩平时所待的书房行去……如今清晨已过, 正是上午时分,按照他父亲平素的起居习惯,如今应该在书 房读书养气。 沿途没有惊动任何人。 贾似道固然对自己的家熟悉之极,孙朗的武功也已经达 到了登峰造极的极境,哪怕中途遇到路过的丫鬟仆役,就算 看在贾似道的面子上不方便使出康氏潜行术,也能轻轻松松 地躲过去。 于是,在自己的家中,未来的宁国公也依然躲躲闪闪 的,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他带着孙朗穿过了后园小路,掠 过穿山回廊,躲躲闪闪地绕过了一座府中小湖,在一片幽静 的竹林间,父亲的书房小筑已经遥遥在望。 贾似道说道:“我先进去看看?” 孙朗冷笑道:“不用这么麻烦,以你爹的心计,看到你 一夜之间回来,恐怕就会想到我也来了,再说了,就你肚子 里这二两香油,被他问上几句就得露出马脚来,我藏头露尾 的,反而没什么意思。” 他向着竹林间的书房小筑中走去,贾似道无奈,只得跟 上,心中自然不免惴惴……兄长非是贾府中人,而父亲却不 知道这一点,如果他老人家见了兄长之后勃然大怒,又以长 辈的身份对他冷嘲热讽乃至吹胡子瞪眼,以兄长那火爆霹雳 的脾气,多半就要动手了。 正所谓知子莫若父,贾似道觉得,十个父亲叠在一起也 不够兄长一只手打的……到时候应该怎么办? 不过走到近前,兄长的声音响了起来:“你爹不在?” 贾似道先是松了口气,然后一怔:“他这几年已然不理 家事,平时都在这里的,很少出门,莫非荣国府那边……” 既然不在这里,那只能有一个解释了一一他父亲虽然不 理家事,将家中事务丟给了夫人和管家,但就算再超然物 夕卜,孝字也半点都不能落下,荣国府的史老太君是他的长 辈,也是长辈中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人,身体抱恙的话,他这 个大侄子是要去跪侍汤药的。 他看向了孙朗,而孙朗似乎也想到了这个可能性,脸色 有些不太好看。 一一他终究是比较抗拒去荣国府的。 贾似道小声道:“要不然……” 孙朗冷冷道:“要不然什么?这次来是要跟你爹打探一 下消息,讨论一下情况,他若是在荣国府尽孝,天知道要待 到什么时候……先不用管他了,你爹既然不在,那我们就先 去王家,拜访一下那位王仁老爷。” 贾似道想了想,说道:“我们时间不多,这次只是来探 查情况,最晚晚上就要回秦州,总不能这么等下去,不如这 样,还是先找人问一问,看看我爹到底在哪里,如果他在荣 国府的话,也得问问要待到什么时候。” 孙朗想了想,摇了摇头:“先进去看看。” 他来到小筑跟前,推门而入,里面果然没人,穿过前 厅,来到书房正屋,屋中冰冷,一支笔搁在笔架上,笔头凝 固着深沉的墨色。 毕竟是自己家,贾似道进门之后就立刻走向了放在一旁 的烛台,检查了一番之后说道:“父亲晚上通常会在这里夜 读,但从蜡烛上来看,昨晚似乎并没有燃烧的迹象……” “熏香也是如此,炉中的青麟散是清脑纳新之用,是清 晨练气读书时所用,有燃烧迹象,却没有余温,说明这是昨 天早晨用过的,今天早晨却没使用,不仅如此,父亲昨天晚 上也不在,因为如果昨晚在这里读书的话,炉中的熏香应该 是温养心神的云木香……” 他口中念叨着只有大户人家才懂的线索,然后用肯定的 语气道:“父亲昨天上午在这里,但晚上不在,今天早晨也 没来……连续两天没有按照平时的习惯来行动,他昨晚肯定 不在宁国府,所以,他应该是在荣国府中过的夜!” 孙朗淡淡道:“哦。” 名侦探贾似道刚刚发表了无懈可击的推理,心中对自己 的机智颇为得意,他说给兄长听,其意自然是显摆,就像是 一个渴望称赞的小屁孩,但兄长的态度却非常冷淡,这自然 让他有些失望。 他有些委屈和不满地回头,却发现孙朗背对着他,站在 父亲的书案前不知在观察什么,于是,他加重了语气说 道:“兄长,愚弟的推理不对吗?” 孙朗转过身来:“啊?我不知道啊,毕竟什么熏香什么 的,我这个乡下人也不懂得,不过你爹确实是在昨天上午走 的,而且晚上也没来。” 贾似道疑惑道:“兄长是怎么知道的?” 孙朗抬了抬手,他手中拿着一方砚台:“里面的墨告诉 我的,它在二十七小时四十五分钟零七秒前研磨完毕,然后 就搁在这里了,你爹没去洗砚台,把这个放在这里一天多 了,而且笔也随手搁在这里,当然是彻夜未归了。” 贾似道结结巴巴道:“兄……兄长怎么知道这墨是什么 时候磨出来的?” 孙朗微微一笑:“我武功高啊。” 一一这理由未免太万能些了吧! 孙朗不理神色纠结的贾似道,沉吟片刻,说道:“看样 子,你爹昨天在书房摸鱼时,突然听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连这里都没来得及收拾,然后就匆匆离去、彻夜未归,是听 说了史老太君的病情吗?” 贾似道点头道:“多半是这样了。” “不觉得有些奇怪吗?”孙朗放下砚台,指了指贾似 道,“让我们来捋一下时间线,四天之前,你爹找到了在道 观里当道士的你,给了你若干情报,告诉你我尚在人世,而 且在秦州搞风搞雨一一我当时就很奇怪,这秦州之事只在最 近,而且内情微妙、极其隐秘……他知道明州的事情我不奇 怪,可这么快就知晓了秦州的破事,这消息可真是灵通了。 “可那个时候,他没有告诉你史老太君生病,现在看 来,他应该不是知情不告,而是被蒙在鼓里,奇了怪了,一 个天天划水、处于半退隐状态的富家翁,其消息灵通到可以 极快地得知朝廷超一线隐秘大事,却对近在咫尺的史老太君 的病情半点不知……” 贾似道面色微变:“也许,老太君是近日才生病 的……” 孙朗没有反驳,而是继续道:“时间推移,你来到秦州 的前一天,我与明州方面通过信件,那时候,薛宝钗和林黛 玉都没有提到史老太君的病情。” “而你连夜赶到秦州、打上白家堡,在听到这个消息之 后,我就对你父亲的消息来源产生了好奇心,我觉得这其中 有问题,保险起见,就又向明州送去一道急信,询问薛宝 钗,问她贾府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情。” “也是巧了,薛宝钗在那一天送出信之后,就接到了史 老太君身体抱恙的消息,而她的消息来源,自然是荣国府之 中的亲近姐妹,可关键的问题在于,她收到信,也是两三天 之前的事情了,而那信从夏州送到明州,交到她的手中,哪 怕是用最快的剑鹰传书,也至少得两天的时间吧?” 贾似道的表情已经相当不好看了。 孙朗捋顺时间之后,双手比划着:“也就是说,史老太 君生病,已经是五六天前的事情了,而你父亲居然只是在昨 天才收到消息……” 贾似道低声道:“也许,老太君确实只是身体微恙,不想惊动我父亲……” 孙朗说道:“但愿如此,但你不觉得,这事有点巧 合?” “……什么巧合?” 孙朗目光幽然,意味深长道:“五六天前,是白家堡之 事舆论开始发酵、使者进京的时间,而昨天,是你到达白家 堡的第一个白天。” 贾似道面露震惊之色,一时之间,说不出任何话来。 孙朗玩味道:“远在明州、奉旨行事的薛宝钗早早地收 到了消息,近在咫尺的宁国公却昨天才知晓婶婶生病的事 情,荣宁二府,有这么疏远吗?” “是谁决定送消息给薛宝钗,又是谁决定通知你父亲?” “明明应该掩盖的病情,怎么就在大街上传开了,消息 的来源,居然是王熙凤的哥哥,而王熙凤,是史老太君极为 宠爰和信重的左膀右臂,是荣国府如今的主要话事人……” 他的笑容越发冰冷起来:“有趣啊,真有趣,老太君不 愧是荣国府的顶梁柱,一个病情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多弯弯绕 绕来……” 贾似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兄长,你的意思是,贾 府……有内鬼?” 孙朗语气深沉道:“恐怕如此,我总觉得这一切并非巧 合……如今我与朝廷之间的形势很是微妙,皇帝想要打开局 面,非要从旁处着手不可,贾府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就算他们之前没有插手,现在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倚在贾诩的书案边思付片刻:“你爹是聪明人,他有 嫌疑,但却不大,因为他应该能够看清皇帝的本性,不会被 对方的许诺轻易打动,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因为谁都有 傻-逼的时候 ” 他就这样当着贾似道的面编排他老子,听得弟弟一阵苦 笑,不过苦笑之余,心中不免也有阴霾……他倒是不相信父 亲会做什么,只是,如果万一真的发生了,兄长会做些什么 呢…… “同样是相对而言,另外一个人的嫌疑就越发大了些o,, 这话让贾似道回过神来:“谁?” 孙朗露齿一笑:“当然是你的凤姐姐了……她哥哥在王 家胡说八道,以至于流言传出,消息的来源,恐怕跟她脱不 了干系。与此同时,她深受老太君宠信,几乎已经是贾府实 际上的话事人,如今林黛玉与薛宝钗都不在金陵,她的权力 肯定膨胀了不少,封锁和传递消息,都不在话下……” “而动机么,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毕竟贾府大厦将倾, 有人想继续撑下去,自然也有人想另作打算,只要有欲望, 人就会做出选择,而动机和理由,其实是不重要的……只要 有事实和证据就可以了。” 贾似道似乎还是不愿意相信,记忆中那个坚强泼辣、精 明强干的凤姐姐居然别有用心,他茫然道:“事实证据?” 孙朗点头道:“最高效的方法,就是直接将她绑过来, 待我与她亲切交流一番,宣讲一下我军优待俘虏的政策,她肯定就会感到十足的温暖与感动,感受到了共产主义的光辉 照耀之后,她就会知无不言,问什么就答什么。” 贾似道打了个激灵,望着孙朗的眼神有些复杂:“…… 你要对她用刑?” 孙朗翻白眼道:“放屁,你他妈也太小看我了吧?我是 高贵而体面的绅士,从来不会对俘虏和犯人进行肉体上的打 击和惩罚,尤其是漂亮的女性,我怎么忍心伤害她们的身 体,让血水乱流?这不仅恶心,而且浪费啊。” 一一顶多只是来一记共产光辉指罢了。 贾似道松了口气:“想要吓唬她吗?凤妲姐心性极强, 智计过人,不是柔弱无知的女子,仅靠一张嘴巴,兄长是无 法动摇她的。” 孙朗语气复杂道:“……其实是可以的。” 一一不是我吹,我只靠着一张嘴巴,甚至连话都不用 讲,一分钟之内就会让她变成失了智的问答机器人。 ……不过还是算了。 他摆手道:“再想想,这么做有点不妥,王熙凤是荣国 府的风云人物,如果她真的跟某些人有所牵扯,那她的失踪 一定会打草惊蛇,所以要徐徐图之,毕竟如今形势很是微 妙,总不能这么明目张胆,万一错怪了好人,那不就尴尬了 吗?” 一一总觉得兄长的语气有些复杂且奇怪,总觉得有些事 情我不知道。 贾似道本能地察觉到了兄长在隐瞒什么,却百思不得其解。 这也不怪他,毕竟他的脑洞就算再奔放,也完全想象不 出之前理论知识无比丰富而实战经验无比匮乏、甚至从来没 有逛过青楼的兄长竟然能在短短两年之间成为了世间所有女 性的天敌克星。 孙朗大手一挥,说道:“好了,既然进一步发现了端 倪,而你爹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那我们就先去找那个王仁 吧……我们得好好地问问他,有关史老太君的消息,究竟是 从哪里来的。” 贾似道没有什么反对意见一一反正有了也没用。 他们俩刚要动身,还没走到门前,孙朗面色微变:“有 人来了。” 贾似道一惊,然后一喜:“是我爹回来了?” 孙朗闪到床边,透过窗棂往外看了一眼:“咦,还真是。” 之前打仗的时候,他与贾诩有过数面之缘,对于这 位“长辈”,当时他是挺敬而远之的,一来呢,对方有着名 义上的长辈的身份,这意味着他可以对自己指手画脚,这就 很不爽,毕竟这个亲戚是假的,二来呢,也是心虚,他怕被 这个心思深沉的贾诩看出端倪来。 不过当时与朝廷在蜜月期,知情者们都在帮忙遮掩,使 孙朗与自己的“大伯”没有什么机会交流,再者,那时孙朗 的名声已经十分响亮,论军职和名声已经在贾诩之上,他是 贾诩的“族侄”而非儿子,所以宁国公也没法像骂贾似道一 样骂他小畜生一一毕竟是族中前途无量的优秀子弟,还是要客气客气的。 时隔数年,孙朗再次见到了这个让他很是戒备和忌惮 的“大伯,,。 心情已经与以往不同了。 他之前小心翼翼,不敢露出丝毫破绽,他生怕贾诩会看 出他的异样,发现他不是自己的侄儿……不仅仅是害怕暴露 穿越者的身份,那时候的他,是害怕失去荣国府嫡子的身 份,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在史老太君以及荣国府众人的一封 封家信上,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但虚假的,终究是虚假的。 “那时候简直是入了魔了,傻得无比天真。” 孙朗喃喃自语。 贾似道听到是自己父亲来了,惊喜之后就开始慌,闻言 道:“什么? ” 孙朗看了他一眼:“你爹来了,还不出去迎接?要不我 去?” 堂弟闻言,神情一变,就跟屁股着了火似的,连忙往外 走,还没到门口见就喊道:“父亲!” 正向这边走来的贾诩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本 该在秦州的儿子竟然站在了自己的书房门前,即使城府深沉 如他,也愣了一瞬。 紧接着,贾诩曈孔一缩。 他眉宇间有些倦意,似乎昨晚没有睡好,步履匆匆而 来,面露烦躁之色,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但此时,他脸上的倦怠烦躁之气一扫而光,目光变得灼 然起来,贾诩盯着自己的儿子:“只有你一个人?” 孙朗从贾似道身后闪出:“不,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