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黎明将至。 帝国的大小公务员们被家人叫醒,吃了些垫饥而残渣不多的食物,他们要去朝拜国家的总扛把子,参与其实很无聊且效率屌差的早朝。 三日一次的早朝千篇一律,对于已经习惯朝廷政治活动的官员们而言,实在是一等一的苦差。 不仅要早起,而且没什么意思,百分之九十的官员参加朝议的唯一作用就是充当背景板,然后在金殿上听着剩下百分之十的高官们互相喷射口水。 除此之外,还得小心翼翼、注意仪表,因为天杀的御史台疯狗们身负监察百官之权,凛冽的目光随时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就算是打了个哈欠或者放了个屁,一旦被对方发现,那也是要按殿前失仪论处。 轻则训斥,重则罚款,甚至降级罢官都有先例。 不过那都是以往了。 最近很多朝廷官员重新燃起了对早朝的兴趣,因为枯燥无味的朝会多了一抹显眼的亮色,神策上将军孙朗正式回朝,他给风气清正、优雅体面的帝国朝会带来了一股污浊的泥石流,令很多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譬如现在。 承天门外百官聚集,御史们监察巡视,大家按照品级职权分队站好,静待着皇城打开他的宫门,就在这个时候,战功卓绝、声望隆重的神策上将蹬着一辆自行车慢慢悠悠地驶了过来。 他向众人挥手,神色肃穆,表情专注,仿佛在检阅士兵:“同志们好!” 人群中三三两两响起了回礼的声音,不少人的注意力却放在了上将军所骑行的机关车身上,这两轮车的外形看起来极其精美,传动的链条和扭杆闪耀着华美的金属光泽,整辆车的线条流动非常顺畅,纵使是不知其为何物的人们也能一眼瞧出其不菲的价值。 最重要的是,这车的风格特征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静谧的齿轮,简约的扭杆,富有异域风情的造型,充斥着巧械之美。 青木自然,离火粗犷,玄水高雅,只有锐金才能制造出这样具有冰冷的金属生命感的玩意儿……很明显,这东西来自锐金之国。 联想到这几日诸国使节想方设法、绞尽脑汁想要敲开神策上将军的家门,如今出现在这里的自行车,也许就是一个政治上的信号。 话又说回来,这种自行车在一百多年前出现在西方,一开始只是个拙劣至极的自行代步工具,锐金之国的某个铁匠发现了它的价值,经历了几代人的发掘和改良已经能堪大用,成为了渐渐普及的代步工具。 但正如文明交流所存在的诸多尴尬现象,这种东西在输入帝国的时候也碰了壁,朝廷的战争狂们看中了其机动性,思索着能不能将其列装给山地兵团以提升行军机动性,但在负责测验的甲士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连续蹬坏五辆车之后,这个计划就此搁置。 自行车在民间的推广也受到了极大的阻碍,主要是人们觉得骑自行车的姿势特别傻-逼,任谁骑上两圈,都受不了沿途路人看猴戏的眼神,最关键的是,特么的骑车还没有跑路快,一不留神还容易蹬坏,妈的骑个锤子。 但神策上将还是骑过来了,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悠悠地在承天门外骑了一圈,绕着官员队伍打了一遍招呼,场面一度极其尴尬。 帝国相关的条例规定中,有关官员参加朝议的项目有很多,从官员的衣着举止到入朝的各项礼节,全都规定得非常细致,从理论上而言,官员们可以乘坐各种交通工具抵达承天门,但无论是骑马、坐车还是乘轿,都要在规定的距离之外停下,然后徒步抵达承天门前,否则就是冲撞皇城。 但从御史们宛如吃了屎一般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帝国律例中并没有禁止一品武臣在朝议开始之前于承天门外骑自行车兜风…… 总之,又是一次别开生面的出场方式。 孙朗兜了一圈,然后在金水桥前停下了车,踢下支架,锁好辐条,就像是在停靠共享单车似的,然后他拍拍手,来到了武臣队伍的最前列,含笑温和点头,向站在最前面的帝国文武重臣和皇戚勋贵们打招呼。 “这叫环保生活。”他说,“你们要不要也来一辆?还能锻炼一下身体。” 与他站在一起的大臣们无论文武,都是这个国家最能打的一批人,闻言个个摇头摆手——锻炼身体个屁,老子一天打烂五个铜人、劈碎八副石磨,用得着蹬这个傻-逼玩意儿吗? 孙朗又劝道:“试试吧,推广一下,其实很有趣的,你想想,每次朝会,来自帝都各处的公务员们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地聚集在承天门外,然后将车停放在金水桥边,这种场面壮不壮观?仿佛回到了七八十年代啊。” 七八十年代是什么鬼? 众人知道孙朗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骚话,于是干脆都闭口不语。 孙朗悻悻然。 其实他们是有话可说的,譬如这两天帝都物议纷纷,明眼人都能瞅出是孙朗在背后兴风作浪、搅风搅雨,可这些朝廷重臣都是一等一的人精,便是有话要说,也不会在这种公众场合落人话柄。 况且孙朗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说岔了什么话,被这没脸没皮的孽障当街缠住,那可真是在百官面前丢人现眼了。 于是前排的巨头们保持着默契的沉默,只有神策上将在一边没话找话地尬聊,片刻之后,他从兜里掏出了两个驴肉火烧,在御史诡异的目光下开始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赞叹,发出了令人厌烦的声音。 ——好烦啊,这兔崽子。 旁边一位老大人有点忍不住了:“上将军,来之前没吃饭吗?” 孙朗咽下了口中的食物:“吃了啊。” “……那您怎么还吃呢。” 孙朗微笑道:“我还是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怎么了?” 那老大人年纪大了,比较保守古板,对孙朗这种吊儿郎当没正形的模样非常不爽,此时耐着性子提醒道:“早晨的饭不宜吃得太多,特别是这种食物,尤其不行,否则朝议之时产生便意,会很麻烦的。” 孙朗瞪眼道:“你这话说的,我想拉屎,自然会向陛下举手报告,他还能不让我去吗?搞笑。” “……” 那老大人听到旁边传来的憋笑声,狠狠瞪了孙朗一眼,随即将头扭到一边,来一个眼不见为净。 过了一会儿,帝姬也来了,她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自行车,又看到正在吃驴肉火烧的孙朗,就像在看一坨大型垃圾。 孙朗看了她一眼,将吃了一半的驴肉火烧递过去,深情道:“诗儿,你来了,饿吗?来,间接接吻一下吧?” 帝姬冷眼以对:“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你能不能有一点正经的样子?” 孙朗悠悠道:“虽然我骑车上朝、在皇城外吃驴肉火烧而且还大声喧哗随地吐痰,但我知道我是一个赤胆忠心向陛下的好臣子,要不然你去跟你父皇告状吧,让他以‘排队上朝时吃驴肉火烧’之罪撤了我的职吧。” 帝姬懒得跟他争吵,也将头扭到一边。 孙朗又撩拨了她一会儿,在愉悦和欢欣中吃完了他的早餐,然后,城门开启,时辰已到,在御史如释重负的唱赞中,百官动身出发。 孙朗经过皇城宫门时,随手将驴肉火烧的油纸塞到了守门宿卫的手中,向对方点点头:“劳驾帮我包个德国人进去然后埋好。” 帝姬也听到了这句话,冷冷道:“无聊。” 孙朗撇下了不知所措的宿卫,快步上前,他依然走在帝姬后面,用他的话来讲,那就是“我要跟诗儿一起上学”,从他的视角来看,帝姬的长发宛如瀑布般垂落,窈窕而健美的身姿隐藏在宽大威严的上将袍服之下,隐隐发散出一股幽然的清香,很美丽的画面。 当然,走在前面的帝姬就有些不自在了,因为她身后跟着一个变态,对方仅仅是走在她身后,就让她感觉如芒在背。 身后的孙朗笑道:“那就说几句有聊的,这次你父皇打算怎么对付我?” 帝姬淡淡道:“上将军您是赤胆忠心向陛下的忠臣,父皇怎么会对付你?” 孙朗哇了一声:“这么蠢的话你也信啊?” 帝姬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进殿,唱礼,诸臣朝拜,至尊莅临,在执兵内侍的拱卫下,皇帝来到殿中,端坐与龙椅之上,望着殿中黑压压跪下的一群人与少数站着行礼的重臣以及一个异常扎眼的刺头,他心中冷哼了一声。 他李广渊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早朝心生抗拒,因为一个可恨可恶的刺头混了进来,而他一时之间还没办法干掉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厮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更气人的是,这小王八蛋还很擅长挑动别人的怒火,有时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坏掉你一整天的好心情。 冷静,冷静,朕要冷静,不能跟他一般见识,这只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就让他暂且得意一段时日,他这时跳的越欢,将来就跌的越惨,朕等着,朕是皇帝,朕等得起! 皇帝努力平息着纷乱的心境,事实上,在上朝之前,他就已经打坐冥想、放空心灵,他潜心思索了有关孙朗的事情,也已经设想过今日早朝可能会发生的情形,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确保自己不会因对方任何可恨的举止和行为而变得进退失据。 但是。 但是没有人能够建立孙朗的行为模型,没有人能够掌握孙朗的行为逻辑,没有人能够预测出孙朗下一步的行动。 皇帝一抬手,内侍礼官传达皇命,唱一声诸卿平身,还没等臣子们的腰挺直,九五之尊就看到孙朗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他看到孙朗正在向他摆手,似乎是在热情地打招呼,并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了问候之语。 似乎是害怕皇帝看不明白,他的口型变化很慢。 他说了四个字。 ——嗨,大傻-逼。 皇帝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感觉自己的热血一瞬间涌到了脑海里,早晨起来打坐调息、平心静气的工作全都变成了无用功,无边的狂怒席卷他的心头,令他不由自主地怒哼出声。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总有一天朕要将他斩成肉泥啊混账! 这怒哼声不大不小,但后土武风盛行,朝堂高手如云,不少人都将这愤怒的哼声听得一清二楚,无论是御前的内侍还是行礼的大臣,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孙朗刚刚的行为,但他们完全低估了孙朗的胆量,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这狗胆包天的家伙居然干出了这种屌事。 但他们完全可以将陛下的怒哼与孙朗的行为联系在一起。 毕竟这里是帝国,皇权至高无上,愿意捧皇帝臭脚、抱陛下大腿的人还是有很多的,他们并不介意冒一番风险——如果能从此简在帝心的话。 当下有几个机灵的内侍和官员就准备跳出来怒斥神策上将殿前失礼,以稍泄陛下心中怒气。 但他们还是乃衣服! 在他们行动之前,孙朗关切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陛下,臣听到了您的哼声,是身体不舒服吗?还是说有谁惹您生气了?” 皇帝的表情更加郁结了。 片刻之后,他缓缓道:“并无此事,爱卿你听错了。” 孙朗欣然点头:“那就好,那臣就放心了,臣还以为刚刚那情不自禁的热烈问候让陛下感到了不满,毕竟有几位同僚和近侍已经迫不及待要跳出来喷臣了,陛下您不在意,臣实在万分感激。” “啊呀,陛下恕臣失礼啊,臣刚刚的招呼实在是发自真心,毕竟许多年没见到陛下,心里着实想念,即使是三日一朝,臣也觉得十分想念,一天不见天颜,就觉得浑身不得劲……”说到这里,孙朗假意拭泪,看了一眼皇帝,又说道,“陛下,我这么忠诚热忱,您不夸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