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盘问差役更多细处，周游明白了这间城隍庙近日情况的前因后果。　　 先是青州府彻查各县文山牍海的积弊，虚夷县的城隍荒神，命令手下夜以继日销毁大量书册。　　 “城隍爷他人没有坏心，就是有时候爱摆摆排场。”　　 “律例上也没说，城隍爷每日批阅文牒报帖，一定要用麻纸。他老人家就是觉得，其他县城隍用纸，他用些竹简、竹纸，添些书房雅趣嘛。”　　 “雅趣？”周游瞥了眼说话的差役，“那澄心堂纸呢，一百文一张纸，卖了矿、收了税，就是这么供给单单一个人挥霍的？”　　 “啊哟，周相公，我说你小声点！”　　 差役急得满头汗：“我说啊，咱就是当差混口饭的，咱惹不起您，也惹不起城隍爷，您行行好，少说两句，让我们弟兄们别被枷锁将拉去打板子，成不成哎。”　　 周游又看看挑米的众鬼，示意差役继续说。　　 “这不事儿赶一起去了，屋漏偏逢连阴雨啊。青州府的人还没来查文山牍海的事儿，眼下又马上要来一位贵人。”　　 “哪里的贵人，知道么？”　　 “这、这咱们上哪知道啊。倒是按城隍爷愁得吃不下饭，还安排去搜罗最好的筵席，这贵人啊，绝对比青州府低不了。”　　 说起这玉箸挑米的荒唐事，周游更觉无语。　　 城隍庙为了彰显对贵人的重视，不光准备铺张浪费大设筵席，还迫使这些新鬼们挑出一碗太乙珍余粮饭。　　 人每日需要休息三到四个时辰，鬼则需要一到两个时辰。　　 可现在这群新鬼们，日夜赶工，搬完竹筒书册，又不停歇地来到这儿，继续费神做工。　　 而且，几十个鬼如今做的活，毫无其他价值，仅仅是为了一碗更香更精贵的米饭，仅仅是为了成全城隍一人逢迎贵客。　　 “他们也需要休息，鬼身强行凝实，去拿阳间凡人的物料做工，本就更耗鬼力。这样没命的干，他们能吃得消？”　　 “相公，您这话，真和咱们这些人说不着啊，不妨……哎，您去二堂。”　　 有人给周游指了指方向：“两位判官和枷锁将，正在商量这些事儿呢。和您一起来的那个古怪火鬼和老头子鬼，也在里面旁听。”　　 几个差役又七嘴八舌说了几句，县城隍庙内，玄七品城隍直属的部下，一般常设六位玄八品。　　 两名判官，无常吏，枷锁将，游神将，恶面将。　　 对应阴曹冥界阴帅鬼将、无常判官的行制。　　 周游往二堂走去，同时轻声呼了一声“长恩娘子”，他语气低沉：“能否先让众鬼们停下来。”　　 他当道士之前，就是被无休止无意义的加班，耗得身心俱惫，所以看到众鬼的模样，一时间相当共情。　　 “公子，命令是城隍亲自下的。”长恩兰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过，公子请放心，长恩大娘子和贵人们马上就会来了，她们不会坐视这种事情不理的。”　　 周游“嗯”了一声，走进了堂厅内。　　 正位的桌前，左右两边各坐了判官，见周游进来，他们张口便要叱声。　　 而一只蓝面夜叉小鬼浮现，悄声在两位判官耳边嘀咕了两句，他们互相看看，咳了一声，又假装没看见周游。　　 小鬼溜来溜去，哼哧地搬了把椅子，放到堂下末位，招呼周游坐下。　　 周游入座后，看看旁边，一个孔武大汉模样的鬼，衣服不整，裸露的半身遍布烧伤痕迹，两眼睁圆瞪住堂上，从鼻间喷出的气隐隐火花飞溅。　　 还有一个则是披头白发老鬼，两手捧着一堆黑白棋子，他对周围语声仿若漠不关心，就冲着手里的棋子傻乐。　　 “这两个，就是炽燃鬼和棋痴鬼了。”　　 周游听得差役提起，一般的鬼只是在城隍庙服一段时间的蒿里役，有的就去往泰山旁的蒿里山，或是更远的鬼城酆都；有的还受孝子贤孙祭祀供奉，可以回家当几代祖灵家鬼；有的执念不消，在荒郊野外游荡，或葬于其他鬼怪之口，或耗尽鬼炁而彻底消散。　　 而只有他们两个——算上周游被误认为是“闪婆鬼”，是三个，这些特殊的鬼，才有机会长久地待在城隍庙中，等待敕封，成为鬼卒鬼吏。　　 判官翻动桌上的账目，咧嘴发愁：“贵人造访的日子，推迟了那么几天，前些日子做的准备都白费了，唉，捉襟见肘，现在又有那么大一窟窿。”　　 “那个谁，管文房用具的小鬼呢？”　　 “小的在。”　　 “你先拿十贯钱出来，重新买些螃蟹。”　　 判官敲着桌子：“城隍爷好不容易打听出来，贵人爱吃蟹酿橙，现在就属这个差事最重要！什么巡堤守坝、缉拿捕盗的小事，都放一边，就这么定了，你先垫付上，等贵人走了，找阳间知县给报个账。”　　 “判官呐，您难为死小的了，十贯，那可就是一万文！小的上哪儿拿一万文呐！”　　 “你少给我装。”　　 另一个判官冷笑：“你打着和阳间县衙一起添置文房四宝、采购告示纸张的幌子，每年都要批给你至少二十贯钱，可你呢？”　　 “哼？哼！账上写的可是二十五文一支狼毫笔，你年年买也就算了，可仓房里都是两文钱一支最次的鸡毛笔！这欺上瞒下倒一手就是二十三文，其他的，还要我给你抖落出来么？？”　　 “判官！”　　 那个小鬼当即合掌一拜：“我认，我这就拿十贯钱过来，以纾解上官们的难处！”　　 “这才像个话。”　　 听到这里，周游旁边的炽燃鬼大汉，忽而灰白皮肤下面冒出赤红之色，从他烧伤的伤痕处，隐隐约约燃气一些火光。　　 “这位老哥。”周游出声提醒了他一下。　　 炽燃鬼大汉扭头看了看周游，鼻间火花又溅，他深吸两口气，才抑制住情绪，身上火色消退。　　 “这些个阴官儿。”　　 大汉咬牙：“这几天，他们天天买了山珍海味，打着给贵人备菜的名义，实而根本没人来，螃蟹过夜就臭了，他们倒是自己先顿顿大快朵颐。连着那些禹余粮也是，只给贵人挑米准备好一碗，剩下的几袋子禹余粮，也肥了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