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除旧岁,新的一年(大章)
元灵九年,腊月二十一。 大殷中州省。 伏龙山下伏龙镇。 年关将近,游子归家,小镇比之平日热闹了许多。 随处可见售卖春联、门神、窗花、炮仗等喜庆物件的摊位。 此时怀抱包袱的红衣少女踩着积雪,正往北街走去。 “张姑娘,买的啥呀?” 张雪扭头看去。 却见数丈外支着一处算命摊位。 四方木桌上搁着笔墨纸砚,还有签筒,甚至于福袋。 桌后板凳上蹲着一位手插衣袖,着阴阳道袍的中年道人。 “原是周道长。” 张雪笑意明媚,拍了拍包袱,道:“给我师父买的新衣裳。” 道人慈眉善目,“真是个尊师的好孩子。” “无量个大爱天尊,要不再给你师父求个福袋?” 张雪眉眼弯弯,好似月牙,甜甜道:“好呀。” 来到摊位前,仔细瞅了好半天,少女才下手。 共计挑选了四个色彩缤纷的福袋。 道人善意提醒,“苍姑娘,贫道福袋可不便宜。” “再者,福多难消,一个足矣。” 张雪:“师父一个,九儿姐一个,狗蛋儿一个。” “还有我一个。” “正好。” 道人:“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无量大爱天尊,张姑娘,把手给我,贫道免费为你面个相。” “那就多谢道长啦。” 张雪将一只修长手掌递到道人面前。 看着少女十指尖尖,洁白如玉的柔夷,道人嘿嘿一笑,正欲上手。 张雪忽地抽回手掌。 “道长,不是面相嘛,要我手作甚?” “又不是看手相。” 道人脸不红来心不跳道:“嘴滑。” “别笑,坐在凳子上,面色平静些,贫道要开始了。” 正襟危坐的道人,一双深邃眸子于少女秀美脸庞上不断游移。 许久后。 道人缓缓闭上眼睛。 眼角涌出鲜艳血泪。 看着目生殷红的道人。 张雪不禁目瞪口呆,“道长,你……你没事吧?” “上火这么严重?” 道人用衣袖轻轻拭去血泪,“你看我像没事人的样子吗?” “上个屁火,贫道看到了未来一角。” “关于你的未来一角。” 张雪好奇道:“道长看到了什么?” 道人:“看到了你的未来一角。” 张雪:“……” “我是问具体看到啥了。” 道人沉吟了一小会,“你这一生,有四次生死劫。” “如今已有惊无险渡过前三次,是否?” 张雪轻点臻首。 第一次生死劫,为洛州府风波。 第二次生死劫,乃拒仙城事件。 第三次生死劫,即是清凉除魔。 还有第四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道人神情极严肃,“我望见极惨烈的血腥战场。” “我望见你所珍视之人,只剩半截身子,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 “我望见你所珍视之人,因疼痛而翻滚着,如卑微蛆虫般艰难爬行着,冲你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掌。” 道人伸手指了指少女悬佩两侧腰畔的白露、寒霜。 “我望见你左侧腰畔这柄狭刀碎了。” “我望见摇摇欲坠的你,以另一柄遍布裂纹的狭刀支撑着身子。” “我还望见你的尸体被深埋冰冷黄土下,而你师父站在墓碑前,好似一只即将支离破碎的瓷瓶。” “我还望见你师父踩着层层堆积的骨骸,成为……真正的神明。” “孩子,” 道人轻叹一口气,“你注定会死于第四次生死劫。” “没人能改变。” 顿了顿,道人补充道:“神也不行。” 红衣少女怔了好一会,才冲道人微微一笑,“道长,我现在还活着,不是吗?” “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道人愣了愣神,随即冲少女伸出大拇指。 赞道:“通透!” 付了银子后,怀抱包袱与福袋的少女,刚离开摊位数步远, 忽然扭头询问道:“道长,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咋感觉好熟悉?” 道人心头咯噔一声,赶忙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福生大爱天尊,张姑娘,贫道听不懂你在胡说些什么。” ——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灵九年,除夕日。 高见秋来到陈家庄。 村口几位顽童将炮仗盖在狗盆下,或是插在雪堆里,或是插在牛粪中,闹的不亦乐乎。 一袭白衣的高见秋,来到村头口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当着老黄头的面,轻抚白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黄头懵逼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呦吼,神明穿上新衣裳了。” 高见秋淡然道:“丫头给我买的,怎样?” 老黄头放下旱烟杆,伸出两根大拇指,“俊滴很,有我年轻时的风采。” “对了,神明,想与您说一件事。” 高见秋看了看木墩,又看了看石墩,最后还是选择站着。 “说。” 略微措辞,老黄头询问道:“神明您的第三位徒儿,快至伏龙镇了吧?” 高见秋点点头,“怎么了?” 老黄头凝声道:“老头子建议,您还是别收。” “即使收了,也得让那孩子此生老死于咱们伏龙镇。” “否则……” 高见秋剑眉微蹙,“否则怎样?” 老黄头伸出手指,指了指天。 “天机不可泄露。” “总之……” 老黄头沉声道:“神明若做不到,那孩子将导致国祚绵长上千年的大殷……灰飞烟灭!” “因那孩子而枉死之无辜性命,可远不止雪丫头的数百万余将士。” “而是比之千百万更多的无穷极。” 高见秋神色平静道:“这些话,我会放在心上的。” “要不要去尝尝丫头包的饺子?” “算了,你牙口不好,三百年后我请你吃马大娘的豆腐。” 望着背负双手,渐行渐远的朱九阴。 老黄头无奈叹息。 很显然,自个一番良苦用心的警言忠告,高见秋并未放在心上。 “冥冥注定,非吾之薄力可扭改……” “可怜我老头子,攒了千八百万年的功德哟,照这用法,还能坚持几次?” “草,早知当年就不应接这破差事……” 黄老头吧嗒两口旱烟,脸色越发愁苦。 …… 陈家庄,陈家小院。 院门上有门神,屋檐下有灯笼。 房门上有春联,窗户上有窗花。 大红之色,极喜庆。 “师父,等等哈,马上就好了。” 灶屋传出丫头清脆嗓音。 “好。” 高见秋应了一句后,赤金双瞳静静望向蹲坐房门槛上的九儿。 “听说那个卖糖的糟老头子,要带丫头去修行什么正道?” 九儿询问道。 “是。” 高见秋点点头。 九儿不悦道:“你就不怕那糟老头子居心叵测?” 高见秋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怕,所以我准备让你陪着丫头一起。” “一起?!” 九儿像炸毛的公鸡,急道:“那糟老头子比你还可怕,我一个小小五境神通……” “好吧,我乐意之至。” “先生,尽管宽心,有九儿在,莫言姓黄的老不死,即使这天上列仙下凡,也休想动丫头一根头发丝。” 高见秋:“我信你。” …… 很快,饺子煮好了。 第一碗饺子是高见秋这位师父的。 高见秋先给了虎头娘亲,周止晴。 第二碗还是高见秋的。 给了小徒弟虎头。 高见秋吃的是第三碗。 大殷民俗,除旧迎新节,会往饺子里包铜板。 吃到铜板之人,新的一年,会福气满满、财运连连。 一碗二十来个饺子,直至吃到还剩余三个,高见秋仍未吃到铜板。 趁丫头去盛面汤。 高见秋将剩下三个饺子拨进丫头碗中。 于是,丫头一碗饺子吃了足足五枚铜板。 九儿两碗不过三枚。 “师父,徒儿今年要发大财啦!” 丫头欢呼雀跃道。 高见秋没说话。 只是看着丫头,眼神温柔。 …… 去桃花林看了看周止晴与小徒弟。 每年都会抽空过来,所以两人坟茔上没什么杂草。 高见秋沉默着,直到夕阳西下,才拎着食盒,先回了伏龙镇的高家宅院。 打开食盒,倒垃圾般,全部倾进狗蛋儿嘴里。 凌晨时。 丫头与九儿回来。 辞旧迎新夜。 高家宅院房顶,两人一狐,望着遍地的火树银花。 火药硝烟与灿烂烟花中,高见秋静静看着丫头那张明艳笑脸。 …… 元灵十年,正月初三。 大殷帝都皇城一隅。 烛火昏黄之光,塞满冰冷石室。 一具心口处有个黑窟窿的干蔫尸体,蓦然睁开眼眸。 皱巴巴的人皮,粘黏于枯骨上。 赵无极压抑痛哼声中,艰难站起身。 “高见秋!” 嘶哑声音,犹如垂死的野兽。 一刻钟后。 赵无极来到地面。 映入眼帘的,是殿前数十活蹦乱跳,正在嬉戏打闹的孩童。 年龄最小的只有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男童女童差不多对半开。 “高见秋,你不喜欢收徒吗!” “这八十一个孩童,可是老夫我为您精心挑选的。” “被自己所珍视的徒儿捅刀……” “这场问心局,老夫要让你一颗道心疮痍满目。” “才不枉我以替死符,苟延残喘至今所受的苦楚。” “桀桀桀……” —— 元灵十年。 正月初七。 青冥远阔。 伏龙镇牌坊楼下。 粗布麻衫,头戴斗笠的老黄头提醒道:“丫头,该走了。” “好。” “师父,咱们也抱一下吧。” 高见秋嘴角轻咧,张开双臂。 师徒二人紧紧相拥。 高见秋不禁恍惚。 当年那个面黄肌瘦,赤着小脚丫,失去所有,年仅八岁的小女孩,不觉竟长这么大,已经十五岁了。 老黄头扯了扯身旁九儿衣袖。 九儿皱眉道:“拉我干哈?” “你干嘛~” 不解声中,老黄头直揪着九儿衣袖先行。 良久。 高见秋轻声道:“丫头,时辰不早了。” 埋首高见秋胸膛的少女后退两步。 双膝弯曲,跪伏于地。 轻轻叩首。 “师父,再见~” 一抹红衣,飘然远去。 高见秋双眸深邃如渊,看不出喜怒。 只是低声道。 “丫头,照顾好自己。” “保重……” —— 一刻钟后。 陈家庄。 嘎吱声中。 高见秋再次推开陈家小院院门。 院内干净整洁,不见积雪也不见落叶。 高见秋走进灶屋。 同样干干净净。 揭开巾布。 馍盘上整齐摆放着数十元宝状,正待下锅的饺子。 东西厢房,正屋。 入眼所见,全是丫头身影。 最后,高见秋坐于院门槛上,望着夜色中的伏龙山脉,犹如泥塑的神像。 风轻抚两盏红灯笼与两尊喜庆门神。 当明媚春光洒落。 灯笼、门神。 少年、夜空。 安详的仿佛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张雪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