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瓦罐坟,只装老人
韩香翻遍脑海读过的万卷书,竟没有一卷写有百姓的。 他这才知道,这个时代的圣贤书,是不屑记载老百姓的。 比如韩香就不知道,原来在村子里,有力气就能娶到妻。 哪怕你是一无所有的外乡人。 “郭叔,” 韩香放下白瓷碗,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山。 大山并不高,山体坡度平缓,遥遥可望见一口口挨挨挤挤,洞口约莫水缸大小的窑洞。 远观仿佛美人脸庞上被挖出密密麻麻的黑洞。 “郭叔,那是什么?” 郭省解释道:“瓦罐坟。” 韩香好奇道:“瓦罐坟?葬啥的?” 郭省吐出一口烟雾,“葬人,老人。” “那些生活在府县的人家,且不说绫罗绸缎,但基本的吃饱穿暖还是不愁的,所以多是花甲古稀苍龄。” “然村落之人,因长年从事繁重体力活,且少有饱腹之数,小小一个风寒,便能夺去性命。” “所以少有长寿老者。” “别的地方不知道,但在我们胡州,一直有瓦罐坟的习俗。” “年满六十老者,再不能下地劳作,为了不拖累儿女,便会前往瓦罐坟。” “瓦罐坟瓦罐坟,即是形似瓦罐的坟墓。” “待老人入坟后,儿女每天送一顿饭,于坟口砌一块砖。” “砖墙砌成之日,便是老人死亡之时。” 郭省指了指对面大山。 山脚下,张家老太太,还有其儿子儿媳,包括长孙,正一刻不停歇,忙着锄地。 小孙约莫四五岁,自个一人坐在地埂上玩土。 “张婶今年五十有七,我这个外人都能看出来,身子骨比之去年,天壤之别。” “这是年轻时积攒的病根接连爆发了。” “为了不让儿子儿媳将自个送去瓦罐坟,张婶只能咬牙坚持。” “我倒是希望张婶能突然得一场大病,一觉不醒,否则越长寿,则越遭罪。” 明媚春光中。 弯腰拾草的老人,那背脊弯曲的仿佛一张扎进土里的朽弓。 第一天下地的韩香,要是作为三境武者,犹自觉得疲累。 因为不想表现的太过特殊,他刻意控制挥动锄头的力道。 然而从日出到日落,上万次挥锄。 最后导致两条胳膊,针扎一样,肌肉火烧火燎。 韩香实在是难以想象,五十有七的张老太太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 元灵十二年,三月十七。 春雨后,山水村村民们二次锄地。 这次是播种。 三月二十一,老太太儿子张朱砍柴时,不小心将斧头抡到了脚掌上。 直将前半截脚掌砍至血肉模糊。 家穷舍不得抓药,长孙张星便上山寻了草药,碾碎后敷在伤口处。 自那天起,韩香骨早起时不见老太太。 日薄西山回家时,老太太仍在锄地播种。 四月中旬。 张朱可算能下地了,不过落了病根,走起路来总一瘸一拐。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张家土地那么多,足有二十七八亩。 正是第一次锄草、拔莠苗之际,多耽误一天,粮食便要减产一些,张朱哪能坐得住。 四月下旬。 张家长孙张星进山掏鸟窝时,不慎从树上摔下,后脑勺磕在石头上,当场便昏迷了过去。 五月初三这天,张家小孙跟着张老太太去菜园摘菜时,不小心被毒蛇咬了一口。 不到半刻钟便四肢抽搐,口吐白沫。 这天,张老太太回到祖屋时,韩香骨看到老人嘴角破皮,面庞上有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应是张家儿媳朱虹打的。 这晚,身为武夫,耳聪目明的韩香骨,听到自正屋传来的老人压抑的呜呜哭泣声。 少年与老人,俱是一夜未翌日。 谣言便在村里传开了。 都说张家得罪了神。 可具体哪路神仙,谁也说不上来。 先是儿子劈柴被斧头砍脚,再是长孙从树上摔下,又是小孙被蛇咬。 哪路神仙不知道。 可得罪神仙之人显而易见。 张家老太太。 …… 人真的是个很复杂的个体。 爹娘会教儿女,身体染疾后要去看大夫、看郎中,抓些药煎来喝上几日便会康复。 可真当疾病缠身,爹娘却选择相信虚无缥缈的神。 云水村有‘问神’的习俗。 并不仅仅局限于云水,放眼整座胡州,整座魏国,乃至于天下。 底层阶级的老百姓,甚至于贵族阶级,都相当热衷于‘问神’。 家里一段时间内,诸事不顺,比如张老太太家。 儿子张朱劈柴砍到脚掌,长孙从树上摔下,小孙被蛇咬。 面对这种极不寻常的灾祸连连,百姓们会选择带上丰厚银钱去问神。 而这尊‘神’究竟何许人也? 韩香详细了解过。 女神,人们称之为神婆。 男神,称之为神汉。 在韩香看来,不过一群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 老百姓用银钱换来所谓的仙家符箓。 随即烧成灰烬,融于水中服之。 若病好了,则神婆神汉仙神降世。 若病没好,则家人心不诚。 村里闲言碎语,再加上事实如此。 五月初七这天,张朱拿上几乎全部家底,前往湘绣县外南华山去问神。 神唤于吉,号南华老仙,在湘绣县百姓眼里,几乎就是呼风唤雨的活神仙。 五月初九,张朱回来了。 与韩香猜测的一样,那位南华老仙矛头直指张老太太。 神言老太太得罪了云水村土地公。 然土地公见老太太年岁已大,不忍责罚之。 于是,张朱与两个儿子,便白承了无妄之灾。 神还说,老太太过于长寿,已开始夺取子孙阳寿,开始给家中带去霉运。 神最后给了张朱三张仙家符箓。 自五月初十开始,接连三天,每日晌午天地阳气最盛烈时,取一张符箓烧于小儿子床头。 再将灰烬融于沸水中。 待水冷却,喂小儿子尽饮。 若三日后孩子还不苏醒,则需尽快处理源头。 源头即张老太太。 老人不知道自个到底哪里得罪了云水村的土地公。 既神说得罪了,那肯定没跑。 每当夜幕降临后。 老人便走出院门,双膝跪地,一边叩首,一边跪走。 直将村中每条阡陌全跪遍。 五月初十、十一、十二。 直至五月十三,张家小孙仍旧昏迷。 也不知是张家儿媳朱虹暗地里教唆,还是自个主意。 自五月十三开始,张家长孙张星没事总往张家祖宅跑。 “奶奶,娘想让爹送你去瓦罐山,爹不同意,他们两个打了一架。” “奶奶,弟弟还没醒,娘哭的眼睛肿成了桃子。” “奶奶,爹娘又打架了,娘把爹的脸挠的鲜血淋漓。” 待张星走后。 老太太看向韩香骨。 那张皱纹横生的老脸里,嵌满了黄土与化不开的忧愁。 好似受尽委屈的小孩子,哭腔沙哑。 “太平,奶奶没有,真的没有得罪土地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