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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收尾

   秦姝抬头望去,果然出现在空中的,是被她用灌愁海水伪装出来的降雨假象给调虎离山弄走的符元仙翁。  至于那道目光,十有八/九是三十三重天上沉睡了几百年的玉帝终于解除了沉睡状态,向她这个把棋局搅得一团糟的意外变数投来的。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吓得恨不得当场完成跨物种大变态,把自己变成缩头乌龟钻进壳子里,好抵抗来自天界另一位至高统治者的满含深意的眼神。  但问题是秦姝不是一般人。  她是个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认真回想了一下《天界大典》中,对瑶池王母和玉皇大帝两人的具体职责规定后,得出了一个能给自己暂判死缓的美好结论:  只要不是出现了三界要毁于一旦的大事,那么这两位大神就不能轻易下界,甚至连动用自己在人间的化身都不行。  说得再明白点,就是这两位最高领导被束缚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了,哪怕在岗位上数千年如一日地摸鱼,也不能前往一线基层视察和推进工作。  虽说这条律令当年刚颁布下来的时候,多半是为了让对人间情况不甚了解的这两位天界至高统治者,不要随便插手对人间了解很深的、干正事的神灵的工作,以免在越权的同时造成无可挽回的工作疏漏;但今日,也正是这条看上去僵硬死板的律令,给了秦姝一丝可趁之机:  哪怕刚刚醒一句“凡间诸事尚未处理完毕”,那她就依然可以在人间太太平平地待着!  秦姝能想通这一点,符元仙翁自然也可以。  此时的符元仙翁正带着满面被愚弄的怒火瞪着秦姝。哪怕隔着几十米,他想刀一个人的眼神也是藏不住的,同时这眼神里还带着一点清澈的愚蠢,毕竟对一个向,秦姝的这套操作不管是速度还是逻辑都有点太超规格了:  “我只是从人间刚离开不到半日而已……秦君是怎么做到的?!”  秦姝: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因为我只是一个无辜的社畜卷王。  于是秦姝无奈地叹了口气,格外真诚地回答道:“若仙翁愿意参考一下我这次下界前为《天界大典》增补的新律,省略这些不必要的步骤,只一心办实事的话,那么今日之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然而秦姝这番话说得越诚恳,落在符元仙翁的耳中,就越讽刺。他当即怒气冲冲地反驳道:  “若不是秦君诓骗我,将灌愁海水伪装成人间的暴雨,我又怎么会回到天界去,请求雨师和天女魃来止住洪水?我分明也有一片爱民之心,却被秦君戏弄得好苦——”  “你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爱民。”秦姝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这番看似正派,但细想之下全都是漏洞的辩解:  “符元仙翁,你这一走,可就是足足半日光景。如果我降下的不是灌愁海水,而是普通的水的话,现在杭州内外,早就一片洪波,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活活淹死在这决堤的洪水中!”  “按照《天界大典》的律令,虽说仙翁在与我处理同一案件时,不方便暴露身份;但按照后置的条文补充,在遇到特殊情况时,仙翁分明可以展露身份的,不必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简而言之,就是秦姝明明给了符元仙翁最后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可惜“给你机会你不中用”,符元仙翁终究还是没能把握住:  “你若真将人间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西湖即将决堤,无数人将因此受伤死亡的惨况,难道还算不上‘紧急事件’,使仙翁展现真身?”  “仙翁分明还是没将万民生死存亡之事,当做正经事情去处理,才会在洪水即将决堤之时,还优哉游哉地回到天上去,按照那些啰嗦章程办事!”  此言一出,符元仙翁顿时脸色铁青,却也哑口无言:  因为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法则来看,人间这些给他们提供香火信仰的人类,再怎么虔诚,也不过是随时都可以被取代的蝼蚁罢了。  换而言之,就是你打着“大义爱民”的旗号,去救他们,诚然算不上错——因为还要吃他们的信仰供奉;但如果你不去关心他们,也算不上失职——因为三十三重天上的大环境就是这个样子的。  除了秦姝这种事必躬亲的劳累命,除了她这种在悠闲氛围里都要宵旰忧勤的怪胎,还有谁会把人间的蝼蚁们闹出来的一堆事情,当成正经事去做?  自符元仙翁的声音和身影出现在天上的那一刻时,不少原本还在美滋滋地查看外城的土地在这天界之水的影响下,变得多肥沃的人,先后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凝神听这位姗姗来迟的神仙有何“高见”,随后就被符元仙翁这番话给气了个倒仰:  “这位老仙翁好生糊涂!这一来一往的功夫,便是没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规矩,半日的洪水也能淹死许多人了……怎么在仙翁口中,连我们的生死存亡这等大事,都算不上紧急?”  “老人家刚刚说要找谁来,我没听错吧,是雨师和天女魃么?只怕就算你能把这两位神仙请来,可他们最多也只能退去洪水而已,绝对做不到把遭过水的土地,都变得这么肥沃吧?”  “明明是秦君更细心,也更顾着我们的生计,怎么到了你这老头儿口中,就是秦君欺负你啊?”  符元仙翁这番话一出,立刻便从杭州城的每个角落,响起了完全站在秦姝一边的愤怒反驳声。  这些反驳声一开始,本是以种地的农户们为主的,因为他们能最直观感受到脚下的土地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然而过了数息后,便有新的更加虚弱、却也更加情真意切的声音响起,应和道:  “老人家,你还是莫要再颠倒黑白了,我们不会信的。”  “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能止住洪水,可你能为我们这些命若草芥的女人们做些什么呢?”  “的确如此。我等可听得分明,老人家你只说了要止住洪水,可对洪水过后会爆发的瘟疫,对如何安置我们这些本就命悬一线的重病之人的方式,可半个字都没有提哪!就好像在仙翁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是健健康康的,洪水一褪去,就会阖家欢乐大团圆,半点别的问题也没有,是么?”  “别说神仙了……就算把人也算上,这些年来,也唯有秦君待我等恩重如山!老人家,不管你和秦君到底在争什么,我们都觉得秦君一定该赢!”  符元仙翁听着满耳的、来自杭州城内数万人的心声,浑身发冷,险些从云头上倒栽下来:  不止因为如此多的声音中,没有一人站在他这边;更因为秦姝犀利的话语,直截了当地点出了像他这样的神仙心中,存在了数百数千年的盲区——  蝼蚁的力量哪怕再微小,可汇集在一起,也有能撼动天地的力量!  自古以来便掌管妖怪姻缘的符元仙翁,自从回到人间的这一刻,就能明显感觉到,原本属于他的姻缘权力正在飞速流逝,甚至连法力都有些后继无力了;而在他飞速衰弱下去的同时,站在洪水刚刚褪去的土地上的秦姝周身的法相神光,却以同样的速度明亮了起来。  哪怕符元仙翁此刻还悬在半空中,自高处往下俯视着秦姝;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秦姝那沉静的、冰冷的目光转过来的一瞬间,他险些真的要摔落在地面上:  一个衰老,一个年轻;一个保守,一个激进;一位正在衰落,一位正在兴起……如此鲜明的种种对比,一瞬间,竟有种映射着天界两位至高统治者未来命运的错觉了。  符元仙翁一念至此,连忙甩甩头,把这个可恶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随即一边缓缓往下降落一边心想,看这个架势,许宣和白素贞肯定已经成功和离;那唯一  能让自己保持住平局的林东——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哐当一声闷响,是两具身体实打实撞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的那种让人肉痛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并响起的,还有符元仙翁的一道惨叫声:  “啊——!”  符元仙翁本就因为妖怪的姻缘大权在这次比试落败后,被强行转移到秦姝的手中,而十分虚弱;再加上他一直在人海中寻找林东身影,走路的时候没有看路的习惯,全部注意力都被下面的人海吸引了过去,导致他没能看见秦姝高高挂在半空中的那具尸首,和林东的脖子以下来了个亲密拥抱。  等他看清楚和自己撞在一起的,是个什么晦气东西后,梅开二度,发出了比后世的橡胶尖叫鸡还要凄厉的第二声惨叫:  “这是什么鬼东西?!”  在全杭州人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这位出场时明明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仙翁,就这样很不体面地撞上了林东的尸首,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了下去:  气场全无,形象零分,法力大失,十分悲惨。  然而他的悲惨这才刚刚开始,就好像对许宣和林东两位败类来说,死亡都是他们接下来要经历的一切事情中,最轻松的那个环节一样。  在符元仙翁撞上那具无头尸首的一瞬间,秦姝这才放松了法力钳制,让符元仙翁和它一同降落了下来;而符元仙翁刚一落地,就一蹦三尺高地远离了这具尸体,怒道:  “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仙翁不认得了?这分明是老人家之前要帮扶的杭州县令的尸首啊。”秦姝将两手拢在袖中,摆出个十分端庄的架势来,对符元仙翁这位已经落败下去的竞争对手温和地笑了笑:  “仙翁之前在人间用了假身份的时候,似乎很得这县令赏识的样子。既如此,仙翁也来个‘知恩图报’,帮此人收尸下葬如何?”  “……开什么玩笑!”符元仙翁大怒之下,一挥衣袖,便将林东的尸首卷去了一旁,瞪着秦姝的眼白都有些充血了:  “秦君,你这也太折辱人了,怎么能让一位神仙去给凡人收殓尸首?”  在暴怒的符元仙翁面前,秦姝半点也不退让,一挑眉,反问道:  “哦,那让白素贞堂堂一位散仙,只是为了偿还几千年前的救命之恩,就要让她嫁给一位品行不好的凡人,被他呼来喝去地使唤,抽骨吸髓地压榨,就不是折辱么?”  此言一出,符元仙翁立刻就哑火了,就好像他之前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甚至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也逐渐显出一点心虚的神色,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某位陛下,其实也没考虑过“女人的命也是命”这件事一样。  见此,秦姝长笑一声,在林氏宗祠的青石长阶上现出身形。周围的人们一见秦姝的身影,便下意识要拜下;可下一秒,便有一股温和的力量拂过他们的膝盖,止住了他们跪拜的动作。  林红一抬眼,也看见了秦姝。可她刚刚想抬笔,将秦姝的容貌描摹下来,一展开纸,便看见了秦姝刚刚留给她的那句话。  于是她思量片刻后,心中念着逝去的妹妹的名字,半晌后,似乎从刚刚那个名字中得到了无穷尽的勇气与似的,饱蘸浓墨,郑重落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第一句:  【开天辟地道理明,谈经论法出玉京。】1  似乎这一句落下,便要将秦姝数日内,上天入地、斗法施威、平定水患、收拢权柄的雷厉风行和潇洒风姿,全都书完了,写尽了。  哪怕日后,在数百年的时光流逝中,玄衣女子的画像再无法留存;可今日,满城杭州人民高声赞颂她的美名的事迹,在这一首诗过后,定然要永垂青史,流芳千古:  【八卦玄衣飞紫气,五岳华簪宝光生。】  眼下是寒冬,这片土地上甚至因为刚刚遭过大水,而显出一种入骨的寒气来,可秦姝眼神中凝  结着的寒意,却比眼下的数九寒冬都让符元仙翁心生不祥:  “仙翁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对男人一套又对女人一套啊。”  符元仙翁哑口无言,心知自己已经彻底落败了,只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天界的那位陛下身上:  如果那位陛下能与秦君斗法获胜,那么别说区区三界婚姻之权了,怕是都能把这位六合灵妙真君给碾压到尸骨无存罢?  更何况他这次下界,可不是仅仅为了解决杭州水患来的,而是背负着陛下的重托来的!  于是他先是作为落败者,向秦姝低头行礼,那白发苍苍的身影在身穿玄色道袍的女子身前,弯折到了一个不可谓不卑微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同僚之间的问候了,是下属和败者,对上司和胜者的敬拜,这一礼行出,胜负立分,高下顿现。  随后,符元仙翁又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姿势,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展开来,对秦姝扬声道:  “秦君……秦君且莫要只和我逞口舌之快了,还请秦君听旨,我带也得给玉帝和符元仙翁行礼;但符元仙翁落败在先,那么在秦姝的面前,他只要还没赢回来找回场子,就要永远矮上那么一截,连带着秦姝接旨的时候,都只要双手接过那明黄色的绢帛就可以,甚至不用对这两人行礼,颇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着六合灵妙真君、太虚幻境之主,人间诸事毕后,即刻回归三十三重天,不得延误!”  林红心头一跳,便是她这样的凡人,都能察觉这道手谕来者不善;可她的面上却半点惊慌也未曾显露出来,就连笔下写就的诗词,也是一派煌煌气象:  【度尽众生成正果,养成大道属无声。】  符元仙翁宣旨完毕后,将这份仙旨合了起来,往秦姝面前一递,打算看她怎么处理,皮笑肉不笑地道:  “秦君,请吧?”  然而秦姝却并没有接过这份仙旨,只对符元仙翁很怜悯地笑了笑,大概就类似于“现代社会的业务骨干对马上就要被开除的底层员工”露出的那种“我同情你”的真心的笑容,反问道:  “仙翁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里分明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哪里容得我偷闲躲懒?你大可自己先走一步回去,我这边是真真半步都走不开呢。”  与此同时,林红也落下最后一笔,这便是日后,与玄衣女子的画像和塑像放在一起,人称“玄衣女”“真君像”和“救世诗”的三大秦姝在人间的专属标志:  【六合灵妙踏山海,来传真火百万星!】  这句话对最会偷闲躲懒的符元仙翁这种咸鱼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因为这番话的确没说错,秦姝真要借这个理由在人间停留个几百几千年,他还真没法反驳!  ——你上面催得再急又有什么用呢?只要基层工作没做完,下面就能把战线拉到无限长,长到上面的人都忘了这件事为止。  ——而众所周知,当一个人想要在工作中偷懒磨洋工的时候,完全有一万种办法,把原本只有一两份的工作注水注成几百件。  一念至此,符元仙翁险些没把肠子都悔青了。毕竟在月老为人间红线而犯愁的时候,他半点去为这位属下分担工作的念头也没有,这才逼得月老上书请求增设太虚幻境,好为他分担文书工作: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是他有千里眼,能看到几百年后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当年就算是累死自己,也不该让月老弄出个太虚幻境来!  要不是等下回归天界后,在瑶池大会上,玉帝陛下要和这位太虚幻境之主来个促膝长谈,之前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让符元仙翁一定要好好把人带回来,符元仙翁肯定要强行把人给带回去算了。  如果符元仙翁晚生几千年,在现  代社会见过程序猿和计算机这种东西的话,就知道秦姝现在在干的事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合理摸鱼,“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做完”,就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工作收尾”而已,半点注水拖时间的想法都没有。  不过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有不少人的思想能和符元仙翁站在同一阵营里的。  秦姝和符元仙翁对话时,虽然声音不高,可就是带着股莫名的穿透力,能让杭州内外的所有人,将这两位仙人的交锋尽收耳底;而脑袋灵光些的人,也自然反应了过完话,便听到了从杭州城内传来的无数人的呐喊与恳求声::  “秦君这是要回到天上去了么?秦君哪,再多留些时日可好?”  “秦君听我一言,此人,秦君只要一口咬定人间的事情没有处理完,那么他就没法强行带秦君回去,对不对?”  “还请秦君留下来罢!”  “我们真的不能没有秦君……若秦君不嫌弃,我等愿集全杭州之力,为秦君造楼台殿阁,供奉山珍海味,年年岁岁奉上金银珠玉、绫罗绸缎、珍奇宝物,供秦君赏玩!”  秦姝略一抬眼,杭州城内外各处景象,便立刻映在了她的眼中,甚至连带着这些人的心中所思所想,在力量全盛的神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眼中,也如水晶般透明易懂了:  的确有不少人是抱着“秦君难得显灵来救我们,我们应该感谢她才对”的想法,恳求她留下,杭州有神仙,让他们减少些税赋”的想法,让秦姝成为他们的保/护/伞的。  甚至还有一部分人的想法更朴实,却也更可怜。他们想,如果换秦君来管理我们,我们会不会过得更好?至少在不食五谷的秦君治下,我们肯定就不用再交那么多税了吧?  看着这些人面上的恳切神情与他们心中同样恳切、却完全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了神灵的想法,秦姝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她的确可以处理凡间的事情,但这把火,不能从“神仙”的手中烧起来,而应该交给“人类”。  因为只有这样,爆发出来的火,才是“不必求鬼神,万事靠自己”的猛烈与坚决,能烧尽世间一切藩篱。  她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不能是“主导”,不能是“起因”,只能是“帮扶”。  改革是螺旋上升,曲折发展的,一蹴而就显然不现实,我们所有人都要做好长期抗争的准备。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如果真有这样一把火能在她的助力下燃烧起来,那么即便不能成功,也能在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一页烟熏火燎的痕迹。  ——那么,要将这枚火种交到谁的手里呢?  “阿玉。”秦姝思忖片刻,转向林妙玉,道:  “我刚刚已经借助雷火,将翰林院中的藏书改换了模样,抹去了印记,安置在林氏祠堂的地下室中了。混在藏书中一并运来的那些‘贤妻良母’的话本子,也已经被我彻底销毁,如此一来,我留给你的,都是能直接用、直接看的书,你可以将这些书直接投入林氏学堂使用。”  “那些女学生,将好的‘正经靠自己吃饭的良家女子’,全看你的意思。”  林妙玉闻言,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一悲:  惊的是,之前那个在她的心底,只是隐隐有那么个轮廓的事情,眼下竟被秦姝如此轻易地看穿了,甚至还给这个疯狂  的念头上再添了一把火;悲的是,秦姝在人间不过盘桓半日便要回归天界,就好像她每次降临人间,都不是为了享受香火供奉而来的,从来都如此匆匆救人、匆匆离去。  “……秦君此次离去,怕是再不得与我相见了。”半晌后,林妙玉终于从汪洋般无边无际的惆怅之情中抽出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无形中从秦姝的手中接过了一枚火种,又继续问道:  “仙凡有别,山长水远,我等受过秦君恩惠的人,要怎样才能将感激之情传达给秦君呢?若是我等虔诚供奉,秦君可会因此受益么?”  “我已经说了,何须再供奉我呢?”秦姝温和地轻轻用力,按过林妙玉的肩膀,一瞬间,便好似将这天下的重担、人间的未来、她所期许的燎原星火,全都通过这个简单的动作,托付在这位倾盖如故、一眼百年的知己身上了:  “从此之后,你们人人都可是我,千难万险,我与诸位一同。”  林妙玉闻言,沉吟良久,用力点了点头,郑重低声道:  “秦君既有意托付,那么林妙玉自然不辱使命,请秦君放心!”  ——虽然很难从林妙玉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当时围在她身边的人们也没能察觉到什么波澜万丈的豪情、什么改天换地的征兆,但后世无数史学家都一致认为,茜香国的林氏王朝,那位中原大地上出现的第一个王位只在女性之间代代相传的国家与姓氏,便是从这里拉开帷幕的。  符元仙翁以为秦姝已经处理完这些事了,刚准备把秦姝带走,没想到秦姝半点离开人间的念头都没有,继续转向杭州城内数万名跪着的凡人,开口道:  “我还有一事想过问。”  “听说杭州城内,之前多有匹配阴婚的事情,依我之见,这事很损阴德,不如就此作罢。生死之界不可轻易逾越,生归生,死归死,二者本不该相关;便是死后,地府诸事,也有十殿阎罗操心,很不该诸位还活在阳间的人越权管理。”  许宣的邻居,那位好心帮他租房子开药店、还“好心”带他去暗门子里吃酒的蒋和,本以为这件事与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跪在地上的时候还松了口气呢;没想到下一秒,自己的大名就连名带姓地从秦姝口中说出来了,只听这位玄衣女子似笑非笑问道:  “蒋和,你怎么看?”  仙人传音,自然无人不闻无人不晓,一时间,竟把“蒋和”这个看起来普通的名字,传成了杭州城今天最热门的几个名字之一,不少人都在偷偷交头接耳,讨论这人的他是个极热心的大好人,经常帮人租房跑腿帮忙。”  “热心是真的,好人就未必了吧。他为了赚那仨瓜俩枣的媒人钱,经常把好好的女孩子说给病重的小官人,说是‘冲喜’……他既然是个好人,怎么不自己去给人冲喜啊?”  只可惜蒋和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听不见外人对他的评价,没法让他从内心自省。他甚至还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觉得“只要我认错认得快,那秦君就没法罚我了”。  于是他立刻疯狂叩首,险些没当场把自己磕出脑震荡得对,阴婚这东西就很不该存在!”  秦姝听完他这番半真半假,总归没那么真心的话后,叹了口气,幽幽道:  “哎,其实我明白,像你们这些做媒的人,其实也很不容易。”  蒋和大喜过望之下连连点头,甚至还壮着胆子抬起了眼看向秦姝,为自己求情:“秦君……要不秦君再给我一单生意吧,我做完这一单生意就收手,从此再也不为人拉媒保纤了!要是就这样断绝了我的生路,我以后名声坏了,还靠什么吃饭呢?”  秦姝:太好了,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于是在蒋和殷切的目光下,秦姝含  笑点点头,拉长了声音,优哉游哉道:“既如此,我这里有一桩顶顶般配的婚事要交给你去说——”  蒋和闻言大喜,信心满满高声道:“请秦君随意吩咐!”  秦姝看着他满面喜气、欢欣踊跃的样子,只觉神清气爽,这才慢悠悠地把后半句话补完:“——你去把许宣和林东这两人的红线拉了吧。”  蒋和:……???  秦姝看着蒋和一瞬间整个人都震惊得没有了表情的脸,笑了起来,耐心解释道:  “想想看,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桩由神仙牵线,在凡人手里成就的,两个恶贯满盈的贼人的姻缘。一个见色忘义,薄情寡幸,偏听外人言语就要谋杀结发妻子;另一个为了官职和政绩草菅人命,谁能说这两人不般配?”  “将这桩婚事作为你这个热心肠媒人的收官之作,实在太合适不过了。你分明之前就说过无数桩冲喜的、不匹配的婚事,眼下怎么就不能让他们两人牵个手呢?”  此时,之前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角落里的哮天犬终于抬起了头。  ——这是一只狗子,一只淳朴的狗子。  说得再详细点,就是听不出好赖话,只会从语调感情和字面意义去理解别人说的话的狗子。  也正因如此,不久前还是个卖唱歌女的小梁儿对白衣哑女说的那番“展现自身财力以诱惑她走歪路”的话,根本就没能把哮天犬渴望大红花的心思打消几分。因为哮天犬能感受出来,这姑娘看似风情万种又刻薄娇纵,实则是个心里苦的大好人。  然而眼下,哮天犬的这个本领,终于被秦姝给忽悠瘸了。  秦姝说这番话的语气十分真挚,因此哪怕她说的话再怎么奇诡,哮天犬也有着十分强大的执行力:  怎么就不能牵个手呢?能,当然能!只要秦君开口,那不能也得能,我的三倍俸禄还牵系在秦君身上呢。  于是它当场一跃而起,从一边叼来了许宣的上半身,往蒋和身上一扔;然后在蒋和魂飞魄散、心惊肉掉地扯着许宣的手往外面扔的时候,快马……快狗加鞭地从远处把林东的无头尸体驮了过来,把林东的肥猪手塞进了蒋和的手里,让这三人完成了物理意义上的“手拉手”,完美达成了秦姝的要求。  蒋和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奇诡的发展,当场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正在地狱受苦的许宣和林东:……等等,虽然不知道刚刚人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总觉得有另一个人的刑罚也转移到我的身上来了!这合理吗,啊?  秦姝:谢邀,考虑到蒋和这个“热心人”再热心下去,可能会真的发展到去让人结阴婚的地步,我觉得防微杜渐,让你俩开个坏头,堵死以后所有的阴婚道路,真的很合理。  ——而且哮天犬真的是一条好狗啊,任劳任怨又如此淳朴,等回去之后不管玉皇大帝要怎么作妖,至少一定是要给哮天犬加工资的!  秦姝抬头望去,果然出现在空中的,是被她用灌愁海水伪装出来的降雨假象给调虎离山弄走的符元仙翁。  至于那道目光,十有八/九是三十三重天上沉睡了几百年的玉帝终于解除了沉睡状态,向她这个把棋局搅得一团糟的意外变数投来的。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吓得恨不得当场完成跨物种大变态,把自己变成缩头乌龟钻进壳子里,好抵抗来自天界另一位至高统治者的满含深意的眼神。  但问题是秦姝不是一般人。  她是个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认真回想了一下《天界大典》中,对瑶池王母和玉皇大帝两人的具体职责规定后,得出了一个能给自己暂判死缓的美好结论:  只要不是出现了三界要毁于一旦的大事,那么这两位大神就不能轻易下界,甚至连动用自己在人间的化身都不行。  说得再明白点,就是这两位最高领导被束缚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了,哪怕在岗位上数千年如一日地摸鱼,也不能前往一线基层视察和推进工作。  虽说这条律令当年刚颁布下来的时候,多半是为了让对人间情况不甚了解的这两位天界至高统治者,不要随便插手对人间了解很深的、干正事的神灵的工作,以免在越权的同时造成无可挽回的工作疏漏;但今日,也正是这条看上去僵硬死板的律令,给了秦姝一丝可趁之机:  哪怕刚刚醒一句“凡间诸事尚未处理完毕”,那她就依然可以在人间太太平平地待着!  秦姝能想通这一点,符元仙翁自然也可以。  此时的符元仙翁正带着满面被愚弄的怒火瞪着秦姝。哪怕隔着几十米,他想刀一个人的眼神也是藏不住的,同时这眼神里还带着一点清澈的愚蠢,毕竟对一个向,秦姝的这套操作不管是速度还是逻辑都有点太超规格了:  “我只是从人间刚离开不到半日而已……秦君是怎么做到的?!”  秦姝: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因为我只是一个无辜的社畜卷王。  于是秦姝无奈地叹了口气,格外真诚地回答道:“若仙翁愿意参考一下我这次下界前为《天界大典》增补的新律,省略这些不必要的步骤,只一心办实事的话,那么今日之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然而秦姝这番话说得越诚恳,落在符元仙翁的耳中,就越讽刺。他当即怒气冲冲地反驳道:  “若不是秦君诓骗我,将灌愁海水伪装成人间的暴雨,我又怎么会回到天界去,请求雨师和天女魃来止住洪水?我分明也有一片爱民之心,却被秦君戏弄得好苦——”  “你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爱民。”秦姝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这番看似正派,但细想之下全都是漏洞的辩解:  “符元仙翁,你这一走,可就是足足半日光景。如果我降下的不是灌愁海水,而是普通的水的话,现在杭州内外,早就一片洪波,不知有多少人要死于非命,活活淹死在这决堤的洪水中!”  “按照《天界大典》的律令,虽说仙翁在与我处理同一案件时,不方便暴露身份;但按照后置的条文补充,在遇到特殊情况时,仙翁分明可以展露身份的,不必再计较那些繁文缛节。”  简而言之,就是秦姝明明给了符元仙翁最后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可惜“给你机会你不中用”,符元仙翁终究还是没能把握住:  “你若真将人间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西湖即将决堤,无数人将因此受伤死亡的惨况,难道还算不上‘紧急事件’,使仙翁展现真身?”  “仙翁分明还是没将万民生死存亡之事,当做正经事情去处理,才会在洪水即将决堤之时,还优哉游哉地回到天上去,按照那些啰嗦章程办事!”  此言一出,符元仙翁顿时脸色铁青,却也哑口无言:  因为按照天界“实力至上”的法则来看,人间这些给他们提供香火信仰的人类,再怎么虔诚,也不过是随时都可以被取代的蝼蚁罢了。  换而言之,就是你打着“大义爱民”的旗号,去救他们,诚然算不上错——因为还要吃他们的信仰供奉;但如果你不去关心他们,也算不上失职——因为三十三重天上的大环境就是这个样子的。  除了秦姝这种事必躬亲的劳累命,除了她这种在悠闲氛围里都要宵旰忧勤的怪胎,还有谁会把人间的蝼蚁们闹出来的一堆事情,当成正经事去做?  自符元仙翁的声音和身影出现在天上的那一刻时,不少原本还在美滋滋地查看外城的土地在这天界之水的影响下,变得多肥沃的人,先后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凝神听这位姗姗来迟的神仙有何“高见”,随后就被符元仙翁这番话给气了个倒仰:  “这位老仙翁好生糊涂!这一来一往的功夫,便是没有‘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规矩,半日的洪水也能淹死许多人了……怎么在仙翁口中,连我们的生死存亡这等大事,都算不上紧急?”  “老人家刚刚说要找谁来,我没听错吧,是雨师和天女魃么?只怕就算你能把这两位神仙请来,可他们最多也只能退去洪水而已,绝对做不到把遭过水的土地,都变得这么肥沃吧?”  “明明是秦君更细心,也更顾着我们的生计,怎么到了你这老头儿口中,就是秦君欺负你啊?”  符元仙翁这番话一出,立刻便从杭州城的每个角落,响起了完全站在秦姝一边的愤怒反驳声。  这些反驳声一开始,本是以种地的农户们为主的,因为他们能最直观感受到脚下的土地正在发生怎样的变化;然而过了数息后,便有新的更加虚弱、却也更加情真意切的声音响起,应和道:  “老人家,你还是莫要再颠倒黑白了,我们不会信的。”  “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能止住洪水,可你能为我们这些命若草芥的女人们做些什么呢?”  “的确如此。我等可听得分明,老人家你只说了要止住洪水,可对洪水过后会爆发的瘟疫,对如何安置我们这些本就命悬一线的重病之人的方式,可半个字都没有提哪!就好像在仙翁眼中,我们所有人都是健健康康的,洪水一褪去,就会阖家欢乐大团圆,半点别的问题也没有,是么?”  “别说神仙了……就算把人也算上,这些年来,也唯有秦君待我等恩重如山!老人家,不管你和秦君到底在争什么,我们都觉得秦君一定该赢!”  符元仙翁听着满耳的、来自杭州城内数万人的心声,浑身发冷,险些从云头上倒栽下来:  不止因为如此多的声音中,没有一人站在他这边;更因为秦姝犀利的话语,直截了当地点出了像他这样的神仙心中,存在了数百数千年的盲区——  蝼蚁的力量哪怕再微小,可汇集在一起,也有能撼动天地的力量!  自古以来便掌管妖怪姻缘的符元仙翁,自从回到人间的这一刻,就能明显感觉到,原本属于他的姻缘权力正在飞速流逝,甚至连法力都有些后继无力了;而在他飞速衰弱下去的同时,站在洪水刚刚褪去的土地上的秦姝周身的法相神光,却以同样的速度明亮了起来。  哪怕符元仙翁此刻还悬在半空中,自高处往下俯视着秦姝;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秦姝那沉静的、冰冷的目光转过来的一瞬间,他险些真的要摔落在地面上:  一个衰老,一个年轻;一个保守,一个激进;一位正在衰落,一位正在兴起……如此鲜明的种种对比,一瞬间,竟有种映射着天界两位至高统治者未来命运的错觉了。  符元仙翁一念至此,连忙甩甩头,把这个可恶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随即一边缓缓往下降落一边心想,看这个架势,许宣和白素贞肯定已经成功和离;那唯一  能让自己保持住平局的林东——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哐当一声闷响,是两具身体实打实撞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的那种让人肉痛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并响起的,还有符元仙翁的一道惨叫声:  “啊——!”  符元仙翁本就因为妖怪的姻缘大权在这次比试落败后,被强行转移到秦姝的手中,而十分虚弱;再加上他一直在人海中寻找林东身影,走路的时候没有看路的习惯,全部注意力都被下面的人海吸引了过去,导致他没能看见秦姝高高挂在半空中的那具尸首,和林东的脖子以下来了个亲密拥抱。  等他看清楚和自己撞在一起的,是个什么晦气东西后,梅开二度,发出了比后世的橡胶尖叫鸡还要凄厉的第二声惨叫:  “这是什么鬼东西?!”  在全杭州人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这位出场时明明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仙翁,就这样很不体面地撞上了林东的尸首,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了下去:  气场全无,形象零分,法力大失,十分悲惨。  然而他的悲惨这才刚刚开始,就好像对许宣和林东两位败类来说,死亡都是他们接下来要经历的一切事情中,最轻松的那个环节一样。  在符元仙翁撞上那具无头尸首的一瞬间,秦姝这才放松了法力钳制,让符元仙翁和它一同降落了下来;而符元仙翁刚一落地,就一蹦三尺高地远离了这具尸体,怒道:  “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仙翁不认得了?这分明是老人家之前要帮扶的杭州县令的尸首啊。”秦姝将两手拢在袖中,摆出个十分端庄的架势来,对符元仙翁这位已经落败下去的竞争对手温和地笑了笑:  “仙翁之前在人间用了假身份的时候,似乎很得这县令赏识的样子。既如此,仙翁也来个‘知恩图报’,帮此人收尸下葬如何?”  “……开什么玩笑!”符元仙翁大怒之下,一挥衣袖,便将林东的尸首卷去了一旁,瞪着秦姝的眼白都有些充血了:  “秦君,你这也太折辱人了,怎么能让一位神仙去给凡人收殓尸首?”  在暴怒的符元仙翁面前,秦姝半点也不退让,一挑眉,反问道:  “哦,那让白素贞堂堂一位散仙,只是为了偿还几千年前的救命之恩,就要让她嫁给一位品行不好的凡人,被他呼来喝去地使唤,抽骨吸髓地压榨,就不是折辱么?”  此言一出,符元仙翁立刻就哑火了,就好像他之前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甚至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也逐渐显出一点心虚的神色,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某位陛下,其实也没考虑过“女人的命也是命”这件事一样。  见此,秦姝长笑一声,在林氏宗祠的青石长阶上现出身形。周围的人们一见秦姝的身影,便下意识要拜下;可下一秒,便有一股温和的力量拂过他们的膝盖,止住了他们跪拜的动作。  林红一抬眼,也看见了秦姝。可她刚刚想抬笔,将秦姝的容貌描摹下来,一展开纸,便看见了秦姝刚刚留给她的那句话。  于是她思量片刻后,心中念着逝去的妹妹的名字,半晌后,似乎从刚刚那个名字中得到了无穷尽的勇气与似的,饱蘸浓墨,郑重落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第一句:  【开天辟地道理明,谈经论法出玉京。】1  似乎这一句落下,便要将秦姝数日内,上天入地、斗法施威、平定水患、收拢权柄的雷厉风行和潇洒风姿,全都书完了,写尽了。  哪怕日后,在数百年的时光流逝中,玄衣女子的画像再无法留存;可今日,满城杭州人民高声赞颂她的美名的事迹,在这一首诗过后,定然要永垂青史,流芳千古:  【八卦玄衣飞紫气,五岳华簪宝光生。】  眼下是寒冬,这片土地上甚至因为刚刚遭过大水,而显出一种入骨的寒气来,可秦姝眼神中凝  结着的寒意,却比眼下的数九寒冬都让符元仙翁心生不祥:  “仙翁真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对男人一套又对女人一套啊。”  符元仙翁哑口无言,心知自己已经彻底落败了,只能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天界的那位陛下身上:  如果那位陛下能与秦君斗法获胜,那么别说区区三界婚姻之权了,怕是都能把这位六合灵妙真君给碾压到尸骨无存罢?  更何况他这次下界,可不是仅仅为了解决杭州水患来的,而是背负着陛下的重托来的!  于是他先是作为落败者,向秦姝低头行礼,那白发苍苍的身影在身穿玄色道袍的女子身前,弯折到了一个不可谓不卑微的地步:  这已经不是同僚之间的问候了,是下属和败者,对上司和胜者的敬拜,这一礼行出,胜负立分,高下顿现。  随后,符元仙翁又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姿势,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展开来,对秦姝扬声道:  “秦君……秦君且莫要只和我逞口舌之快了,还请秦君听旨,我带也得给玉帝和符元仙翁行礼;但符元仙翁落败在先,那么在秦姝的面前,他只要还没赢回来找回场子,就要永远矮上那么一截,连带着秦姝接旨的时候,都只要双手接过那明黄色的绢帛就可以,甚至不用对这两人行礼,颇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着六合灵妙真君、太虚幻境之主,人间诸事毕后,即刻回归三十三重天,不得延误!”  林红心头一跳,便是她这样的凡人,都能察觉这道手谕来者不善;可她的面上却半点惊慌也未曾显露出来,就连笔下写就的诗词,也是一派煌煌气象:  【度尽众生成正果,养成大道属无声。】  符元仙翁宣旨完毕后,将这份仙旨合了起来,往秦姝面前一递,打算看她怎么处理,皮笑肉不笑地道:  “秦君,请吧?”  然而秦姝却并没有接过这份仙旨,只对符元仙翁很怜悯地笑了笑,大概就类似于“现代社会的业务骨干对马上就要被开除的底层员工”露出的那种“我同情你”的真心的笑容,反问道:  “仙翁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这里分明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哪里容得我偷闲躲懒?你大可自己先走一步回去,我这边是真真半步都走不开呢。”  与此同时,林红也落下最后一笔,这便是日后,与玄衣女子的画像和塑像放在一起,人称“玄衣女”“真君像”和“救世诗”的三大秦姝在人间的专属标志:  【六合灵妙踏山海,来传真火百万星!】  这句话对最会偷闲躲懒的符元仙翁这种咸鱼造成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因为这番话的确没说错,秦姝真要借这个理由在人间停留个几百几千年,他还真没法反驳!  ——你上面催得再急又有什么用呢?只要基层工作没做完,下面就能把战线拉到无限长,长到上面的人都忘了这件事为止。  ——而众所周知,当一个人想要在工作中偷懒磨洋工的时候,完全有一万种办法,把原本只有一两份的工作注水注成几百件。  一念至此,符元仙翁险些没把肠子都悔青了。毕竟在月老为人间红线而犯愁的时候,他半点去为这位属下分担工作的念头也没有,这才逼得月老上书请求增设太虚幻境,好为他分担文书工作: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要是他有千里眼,能看到几百年后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当年就算是累死自己,也不该让月老弄出个太虚幻境来!  要不是等下回归天界后,在瑶池大会上,玉帝陛下要和这位太虚幻境之主来个促膝长谈,之前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让符元仙翁一定要好好把人带回来,符元仙翁肯定要强行把人给带回去算了。  如果符元仙翁晚生几千年,在现  代社会见过程序猿和计算机这种东西的话,就知道秦姝现在在干的事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合理摸鱼,“还有一大堆事情没做完”,就真的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工作收尾”而已,半点注水拖时间的想法都没有。  不过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有不少人的思想能和符元仙翁站在同一阵营里的。  秦姝和符元仙翁对话时,虽然声音不高,可就是带着股莫名的穿透力,能让杭州内外的所有人,将这两位仙人的交锋尽收耳底;而脑袋灵光些的人,也自然反应了过完话,便听到了从杭州城内传来的无数人的呐喊与恳求声::  “秦君这是要回到天上去了么?秦君哪,再多留些时日可好?”  “秦君听我一言,此人,秦君只要一口咬定人间的事情没有处理完,那么他就没法强行带秦君回去,对不对?”  “还请秦君留下来罢!”  “我们真的不能没有秦君……若秦君不嫌弃,我等愿集全杭州之力,为秦君造楼台殿阁,供奉山珍海味,年年岁岁奉上金银珠玉、绫罗绸缎、珍奇宝物,供秦君赏玩!”  秦姝略一抬眼,杭州城内外各处景象,便立刻映在了她的眼中,甚至连带着这些人的心中所思所想,在力量全盛的神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眼中,也如水晶般透明易懂了:  的确有不少人是抱着“秦君难得显灵来救我们,我们应该感谢她才对”的想法,恳求她留下,杭州有神仙,让他们减少些税赋”的想法,让秦姝成为他们的保/护/伞的。  甚至还有一部分人的想法更朴实,却也更可怜。他们想,如果换秦君来管理我们,我们会不会过得更好?至少在不食五谷的秦君治下,我们肯定就不用再交那么多税了吧?  看着这些人面上的恳切神情与他们心中同样恳切、却完全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了神灵的想法,秦姝立刻就做出了判断:  她的确可以处理凡间的事情,但这把火,不能从“神仙”的手中烧起来,而应该交给“人类”。  因为只有这样,爆发出来的火,才是“不必求鬼神,万事靠自己”的猛烈与坚决,能烧尽世间一切藩篱。  她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不能是“主导”,不能是“起因”,只能是“帮扶”。  改革是螺旋上升,曲折发展的,一蹴而就显然不现实,我们所有人都要做好长期抗争的准备。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如果真有这样一把火能在她的助力下燃烧起来,那么即便不能成功,也能在王朝的历史上,留下一页烟熏火燎的痕迹。  ——那么,要将这枚火种交到谁的手里呢?  “阿玉。”秦姝思忖片刻,转向林妙玉,道:  “我刚刚已经借助雷火,将翰林院中的藏书改换了模样,抹去了印记,安置在林氏祠堂的地下室中了。混在藏书中一并运来的那些‘贤妻良母’的话本子,也已经被我彻底销毁,如此一来,我留给你的,都是能直接用、直接看的书,你可以将这些书直接投入林氏学堂使用。”  “那些女学生,将好的‘正经靠自己吃饭的良家女子’,全看你的意思。”  林妙玉闻言,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一悲:  惊的是,之前那个在她的心底,只是隐隐有那么个轮廓的事情,眼下竟被秦姝如此轻易地看穿了,甚至还给这个疯狂  的念头上再添了一把火;悲的是,秦姝在人间不过盘桓半日便要回归天界,就好像她每次降临人间,都不是为了享受香火供奉而来的,从来都如此匆匆救人、匆匆离去。  “……秦君此次离去,怕是再不得与我相见了。”半晌后,林妙玉终于从汪洋般无边无际的惆怅之情中抽出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无形中从秦姝的手中接过了一枚火种,又继续问道:  “仙凡有别,山长水远,我等受过秦君恩惠的人,要怎样才能将感激之情传达给秦君呢?若是我等虔诚供奉,秦君可会因此受益么?”  “我已经说了,何须再供奉我呢?”秦姝温和地轻轻用力,按过林妙玉的肩膀,一瞬间,便好似将这天下的重担、人间的未来、她所期许的燎原星火,全都通过这个简单的动作,托付在这位倾盖如故、一眼百年的知己身上了:  “从此之后,你们人人都可是我,千难万险,我与诸位一同。”  林妙玉闻言,沉吟良久,用力点了点头,郑重低声道:  “秦君既有意托付,那么林妙玉自然不辱使命,请秦君放心!”  ——虽然很难从林妙玉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当时围在她身边的人们也没能察觉到什么波澜万丈的豪情、什么改天换地的征兆,但后世无数史学家都一致认为,茜香国的林氏王朝,那位中原大地上出现的第一个王位只在女性之间代代相传的国家与姓氏,便是从这里拉开帷幕的。  符元仙翁以为秦姝已经处理完这些事了,刚准备把秦姝带走,没想到秦姝半点离开人间的念头都没有,继续转向杭州城内数万名跪着的凡人,开口道:  “我还有一事想过问。”  “听说杭州城内,之前多有匹配阴婚的事情,依我之见,这事很损阴德,不如就此作罢。生死之界不可轻易逾越,生归生,死归死,二者本不该相关;便是死后,地府诸事,也有十殿阎罗操心,很不该诸位还活在阳间的人越权管理。”  许宣的邻居,那位好心帮他租房子开药店、还“好心”带他去暗门子里吃酒的蒋和,本以为这件事与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跪在地上的时候还松了口气呢;没想到下一秒,自己的大名就连名带姓地从秦姝口中说出来了,只听这位玄衣女子似笑非笑问道:  “蒋和,你怎么看?”  仙人传音,自然无人不闻无人不晓,一时间,竟把“蒋和”这个看起来普通的名字,传成了杭州城今天最热门的几个名字之一,不少人都在偷偷交头接耳,讨论这人的他是个极热心的大好人,经常帮人租房跑腿帮忙。”  “热心是真的,好人就未必了吧。他为了赚那仨瓜俩枣的媒人钱,经常把好好的女孩子说给病重的小官人,说是‘冲喜’……他既然是个好人,怎么不自己去给人冲喜啊?”  只可惜蒋和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听不见外人对他的评价,没法让他从内心自省。他甚至还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觉得“只要我认错认得快,那秦君就没法罚我了”。  于是他立刻疯狂叩首,险些没当场把自己磕出脑震荡得对,阴婚这东西就很不该存在!”  秦姝听完他这番半真半假,总归没那么真心的话后,叹了口气,幽幽道:  “哎,其实我明白,像你们这些做媒的人,其实也很不容易。”  蒋和大喜过望之下连连点头,甚至还壮着胆子抬起了眼看向秦姝,为自己求情:“秦君……要不秦君再给我一单生意吧,我做完这一单生意就收手,从此再也不为人拉媒保纤了!要是就这样断绝了我的生路,我以后名声坏了,还靠什么吃饭呢?”  秦姝:太好了,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于是在蒋和殷切的目光下,秦姝含  笑点点头,拉长了声音,优哉游哉道:“既如此,我这里有一桩顶顶般配的婚事要交给你去说——”  蒋和闻言大喜,信心满满高声道:“请秦君随意吩咐!”  秦姝看着他满面喜气、欢欣踊跃的样子,只觉神清气爽,这才慢悠悠地把后半句话补完:“——你去把许宣和林东这两人的红线拉了吧。”  蒋和:……???  秦姝看着蒋和一瞬间整个人都震惊得没有了表情的脸,笑了起来,耐心解释道:  “想想看,这可是开天辟地第一桩由神仙牵线,在凡人手里成就的,两个恶贯满盈的贼人的姻缘。一个见色忘义,薄情寡幸,偏听外人言语就要谋杀结发妻子;另一个为了官职和政绩草菅人命,谁能说这两人不般配?”  “将这桩婚事作为你这个热心肠媒人的收官之作,实在太合适不过了。你分明之前就说过无数桩冲喜的、不匹配的婚事,眼下怎么就不能让他们两人牵个手呢?”  此时,之前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角落里的哮天犬终于抬起了头。  ——这是一只狗子,一只淳朴的狗子。  说得再详细点,就是听不出好赖话,只会从语调感情和字面意义去理解别人说的话的狗子。  也正因如此,不久前还是个卖唱歌女的小梁儿对白衣哑女说的那番“展现自身财力以诱惑她走歪路”的话,根本就没能把哮天犬渴望大红花的心思打消几分。因为哮天犬能感受出来,这姑娘看似风情万种又刻薄娇纵,实则是个心里苦的大好人。  然而眼下,哮天犬的这个本领,终于被秦姝给忽悠瘸了。  秦姝说这番话的语气十分真挚,因此哪怕她说的话再怎么奇诡,哮天犬也有着十分强大的执行力:  怎么就不能牵个手呢?能,当然能!只要秦君开口,那不能也得能,我的三倍俸禄还牵系在秦君身上呢。  于是它当场一跃而起,从一边叼来了许宣的上半身,往蒋和身上一扔;然后在蒋和魂飞魄散、心惊肉掉地扯着许宣的手往外面扔的时候,快马……快狗加鞭地从远处把林东的无头尸体驮了过来,把林东的肥猪手塞进了蒋和的手里,让这三人完成了物理意义上的“手拉手”,完美达成了秦姝的要求。  蒋和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如此奇诡的发展,当场两眼一翻,厥了过去:  你不要过来啊啊啊!!!  正在地狱受苦的许宣和林东:……等等,虽然不知道刚刚人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总觉得有另一个人的刑罚也转移到我的身上来了!这合理吗,啊?  秦姝:谢邀,考虑到蒋和这个“热心人”再热心下去,可能会真的发展到去让人结阴婚的地步,我觉得防微杜渐,让你俩开个坏头,堵死以后所有的阴婚道路,真的很合理。  ——而且哮天犬真的是一条好狗啊,任劳任怨又如此淳朴,等回去之后不管玉皇大帝要怎么作妖,至少一定是要给哮天犬加工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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