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和离 神秘紫衣人。
秦越闻言,还以为是谢爱莲终于回心转意,发现自己之前不该冷落丈夫,要和他重归于好呢,便惊喜地回转过去,道:“那还等什么?速速带路!” 他一边往正厅赶去,一边美滋滋地想,现在正厅里一定和以前一样,准备好了温度已经被晾凉到刚刚好入口程度的夜宵了吧?没准阿莲她也会察觉到自己这些天来实在不该冷落我,要给我赔罪……既然如此,看在她刚刚给我生了个孩子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她吧,哎,女人真是麻烦。 然而等秦越来到正厅后,才发现他想得简直大错特错: 因为此刻坐在他家正厅里的,除去穿着一身锦绣盛装,梳着元宝髻,配错金嵌玉珍珠冠,打扮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正中那把椅子上的谢爱莲之外,还有眉头紧锁,正在不住叹气的秦家族老们,就连他的父母也来了,正陪着笑坐在谢爱莲的左右手两边的下座呢。 秦越一见此景,便怒发冲冠,火冒三丈,立刻就把这一路上想的温柔美景全都碾了个稀巴烂,同时还在心底涌出一股“你竟然这么不识抬举”的怨恨来: 你这是干什么呢,谢爱莲?我分明已经先低头了,给了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却半点不顾及我的好意,不仅没有回到以前那个“以夫为天,谦恭和顺”的状态,甚至还如此得寸进尺起来了?你这莫不是要造反?!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立刻便大踏步走入正厅,对父母和秦家族老们行过礼之后,伸手就朝坐在正座上的谢爱莲抓去,同时怒道: “不识礼数,这个位置也是你能坐得的?还不快快下——” 结果还没等“下这人的一手/枪法实在太精妙了,便是武神再世也不过如此。秦越正在说话时的嘴一张一合极难瞄准,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把锋锐的枪都能直直朝这张正在吐露恶言的口刺去,半点留情的架势也没有,明摆着就是冲着“让他再也说不出屁话不出话,也是一种十分合理的物理沉默: 谁能说这个办法不好用呢?经无数人亲自证明,这个方法绝对好用,被如此对待过的人到最后都说不出话来了,沉默率高达百分百。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小瑕疵就是,这个百分百的沉默率和百分百的死亡率达成了完美同步,出人命的频率略微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人类在面对生死危机的时候,总是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来。 就好像秦越,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看他成天在嘴上喊着“打过长江,攻破茜香“的口号喊得那叫一个响亮,真要把他送上战场的话,他恐怕连马都不会骑,盔甲一上身就能把他压得当场塌下来——但在这把长枪携着猎猎风声逼近的时候,就连这样的软脚虾,都能爆发出相当可观的速度来: 因为躲不开的话,这一枪肯定会刺穿他的喉咙后更不止息,从他的后颈处一枪挑断颈骨刺出来;等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把他挑着脖子悬挂在枪上的时候,和肉食店里那些被用大铁钩子串着脖子挑起来的烤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秦越当即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又挣扎着往旁边滚了好几圈,等到浑身都是尘土、连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乱成了一团后,他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出了口气,也成功看到了刺出这一枪的究竟是何方人士: 只见此人身高七尺,面覆黑布,身形修长有力,若从这方面来看的话,此人分明是个武人的模样。 但如果再细细看看这人的装扮,就又会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位蒙面人穿着一身葡萄紫缠枝纹样的短打,细细看去的话,还能在烛光映照下,发现这布料上隐隐有水波也似的光芒闪动。 哪怕是已经做了官的秦越,平日里人情往来无数,可他也没在那些官场上的送礼中见过这玩意儿;只在某日晒箱底的时候,他凑巧休沐在家,这才有幸在谢爱莲的嫁妆中见过这种价值千金的珍贵布料: 只有在织造的时候,将银线细细纺织进去,一点也不能断开,才能形成这种美景,否则的话,水光就会有过分死板之失;而想要达成这种效果,便要请数十位纺织工艺最为精湛的绣娘一齐动手,才能在一年之内得到这样一匹数丈长的布。 光这件衣服,就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家能有的了,更何况此人面上罩着的那块黑布,也是十分珍贵的贡品云锦;且此人系着犀角玉带,足蹬镶金乌靴,腰间还佩着块温润如玉的羊脂玉佩,在花团锦簇的纹样簇拥当中,一个篆刻的“谢”字赫然在目。 这块玉佩是每位谢家人都有的配饰,便是出身旁支的谢爱莲也有一块,秦越曾经在昔年和谢爱莲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之时,为她挽发描眉、挑选首饰的时候,在她梳妆匣中见过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而眼下,同样的一块玉佩竟然也出现在了这位紫衣人身上,可见他同样也是谢家人;更何况此人的装扮如此华美,真要论起,只会更高,不会再低! 秦越见此,瞳孔震动,双腿发软,当即便将对此人的身份猜测脱口而出了,甚至连带着态度都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转换,战战兢兢问道: “郎君是谢家来人么?” 这紫衣人不易察觉地停顿片刻后开口,声音低哑,雌雄莫辨:“不错。” 秦越立刻恍然大悟,心想,这应该是谢家人不知道怎么路过於潜,听说我在和夫人闹别扭之后,便过来为她撑场子了。 一念至此,秦越也不忙着从地上起来了,赶忙就着这个趴在地上的姿势急急拜下,行了个大礼,恭敬道: “不知谢家郎君到此,有失远迎,请问郎君怎么称呼?” 说得过去;仅仅从声音上来说,也难以辨别出这人到底是男是女,但秦越在见到这位紫衣人的第一时间,就把这人给代入“男性”的身份中去了: 没错的,这肯定是谢家的不知哪位大舅哥。否则的话,他怎么有这个胆量来给谢爱莲撑腰? 然而这位紫衣人并没有理他。 世家子的高傲,以及几乎已经成为了他们本能的那种对平民百姓的蔑视,在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这位紫衣人从高处俯视着秦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秦越觉得他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一只随时随地都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废话少说,签字罢!” 秦越觉得自己可能跳过了至少三千字的剧情,满头雾水地鹦鹉学舌道:“签字?” 此时,原本满脸怨气地坐在一旁的族老们也纷纷起身,就连秦越的父母也一同站了起来,对谢爱莲争先恐后地拜了下去,哀求道: “好媳妇儿,我们知道你是个贤良人……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儿子的不是。等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他,再不让他伤你的心。” “你要打他要骂他都使得,但是千万不能跟他和离啊,否则的话,他将来在官场上该怎么自处?” “是呀,夫人。更何况你们现在也有了孩子了,天底下哪里有不顾家的男人呢?便是你如此绝情,也该考虑考虑你们的女儿将来谈婚论嫁的时候,要是没有父亲撑腰,将来会多难过。” “他也就是这段时间忙了些,才会无暇归家,但我们都能作证,他这几晚从得那叫一个涕泪俱下,感情真挚;只可惜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并没能打动谢爱莲半分,反而让她脸上的讥诮之色更加浓重了: 原来如此。 连这帮普通人都能看清的,“在官场上是谢家帮扶秦越”的道理,我竟然在所谓深情的谎言陷阱里,被诓骗了这么多年。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往一旁紫衣人的方向看了看,在确认那道身影依然站在自己的背后,就像是永不崩毁的山脉般令人安心之后,这才冷声道: “如果我就是要他在官场上难以立足,就是要你们难堪呢?” “我今日是铁了心要和他和离的,诸位莫要再多费口舌了。而且恕我直言,你们自己想一想,此人便是有状元之才,还不是在於潜这么个小地方空耗了这么些年?”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这帮人还在哭求的声音立刻就像是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似的,尴尬地止住了: 不是,等等,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难道不是谢爱莲应该在见到对她十年如一日深情的丈夫之后,立刻就被打动,随即回心转意地打消合理的念头么? 怎么感觉秦越回来之后,不仅没能让谢爱莲消气,反而像是火上浇油似的把她的怒意全都激发出来了?! 正在这帮人哑口无言之时,谢爱莲又乘胜追击了下去: “由此可见,这完全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嘛,只有个虚名儿好看而已。” 她说这番话时的用词遣句非常风雅,哪怕她没带半个不体面的脏字,也能用“谢家世家”的身份,居高临下地把这帮平民们给压迫得半个字都不敢多说;甚至在短短几句话内,就让他们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就好像现代社会中,那些只有嘴上说得好听、却根本就赚不到什么钱的普通男人,在功成名就、身家丰厚的成功女性面前,会莫名觉得矮人一截,抬不起头张不开嘴、一定要通过驳斥和贬低她们才能获得成就感和心理安慰那样: “我之前能容忍他,是我糊涂;可我现在不想做个糊涂人了,我想和大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账算清楚——” 谢爱莲说话间,她那位一直垂首侍立在侧的侍女便十分有眼色地从后室捧出了厚厚一摞账本。 这帮尚且跪在地上的人不敢起身,因此看不清这账本上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尚且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心想“女人能记什么要紧账目呢,无非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罢了”;然后下一秒,这位侍女的动作便惊到了室内的所有人,连带着让他们把这些账本上的东西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只见她高高举起账本,随即狠狠往前一砸,便将这些加起这位侍女果然不愧是谢爱莲的心腹,她成功做到了谢爱莲虽然想做,但却受身份地位的限制,不能放下身段亲自去这么做的事情: 谢家分支的女儿再怎么落魄,也是有身份的千金小姐,如果真的沦落到要对普通人破口大骂和拳脚相加的地步,恐怕在别人嫌弃她之前,谢爱莲就会自己先嫌弃自己,而且嫌弃到恨不得跳一次池塘,把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冲刷一遍的地步了。 ——无独有偶,其实这样的事情在真正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 清朝有一位贵妃在后宫和同为妃嫔的某位答应争执时,因为那答应实在太牙尖嘴利了,这位贵妃没能争辩过她,气急之下伸出手去推了这个答应一把。 在现代人看来,吵着吵着急眼了然后打起来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事后会不会因为打架斗殴、扰乱公共秩序、寻衅滋事等种种罪名,而被警方捉去谈话开解蹲局子,那就是别的事情了。 但在贵贱分明、阶级森严的古代,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成何体统,简直太不像话了! 你是有身份的人,你要让侍女打她骂她都使得,要通过克扣她的月例让她被活活饿死折磨死也不是不行,她的一条贱命完全就是握在你手里的,你想干什么都行,可你万万不能亲自动手! 这位答应并不是什么受宠的人,不存在后世宫斗文里那些“皇帝一怒为红颜”的桥段,但次日,这位贵妃还是为自己的这一推付出了长达三个月的禁闭的代价,可见“尊卑贵贱”的思想钢印,在古代社会究竟有多严重。1 ——而当我们把同样的理论,从现实历史中的清朝反推回这个架空北魏之后,就会发现谢爱莲现在面临着的,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困局: 虽然这帮老人都一大把年纪了,但是谢爱莲就是可以半点不用尊重他们地,让他们连个护膝和蒲团都没有,就这样直直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还不会有人去指责她。 至于秦越之前敢指责谢爱莲,纯属是因为他脑子不好使了,还沉浸在谢爱莲在之前的十几年中留下的“温柔和顺、贤淑大度”的假象中。 她可以委婉地讽刺秦越没用,提出和离的请求后也不会被拒绝,甚至还能全额拿回自己的嫁妆,不至于遭受财务上的损失;她甚至可以将秦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写在信里寄往京城,搞坏他的名声,彻底堵死他的升迁之路…… 但谢爱莲绝对不能亲自动手去打人,否则那也太粗野、太失礼、太不成体统了! 要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该成为上司心腹的呢。 就好像还没毕业就能发sci的本科生会成为导师们的心腹,而只能发水刊的研究生在对比之下就是导师们的心腹大患一样,这位侍女摔账本的、格外贴心又解气的举动,当场就让谢爱莲在心里给她加了三个月月钱: 好!就该这样! 摔账本的侍女在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经因为高举过这些过沉的东西而有些酸软了。 然而她只是拿着这些东西而已,就被累成了这个样子;可想而知那些被账本砸脸的秦氏族老们在直面这十几斤的冲击力的时候,受到的伤害有多大: 有的人当场就被砸破了头,殷红的鲜血从额上缓缓流下,和苍苍的白发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有的人运气没那么好,被迎面而来的书角给戳中了眼,当场就是一个眼眶乌青,十分悲惨;有的人被厚厚的账本砸中了鼻子,涕泪横流得活像家里死了人似的;有的人虽然运气好一点,反应快一点,赶紧举起手来护住了自己的头,这才让眼睛鼻子等要害部位免遭袭击,但他们护得住这头却护不住那头,反而把自己的手指甲给砸出了好大一块紫黑色的淤血。 秦越见此,心中大怒,但眼下他却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表现出来了,只一边默默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账本,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莫欺少年穷,谢爱莲,你今日竟欺辱我和我父母到这种地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好看! ——不过话说回的那句话,应该是“莫欺中年穷”,而且很不好说过个几十年后会不会是“莫欺老年穷”。毕竟他一个当年的状元,在有谢家扶持的情况下,还能在於潜这么个小地方呆上十几年,由此可见的确是没什么真本事的男人,会穷一辈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此间闲话,先按下不表,只说那秦越在看清这些账本后的反应。 和秦氏族老、还有自己的父母一样,他一开始的确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甚至还有种“能有多大事,女人记账只会记些小钱”的不以为意感萦绕在他心头;然而等秦越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手里拿的账本上,究竟都写了些什么的时候,一瞬间,他便面色灰白,汗如泉涌: 因为这账本上记载着的,不仅仅有自家多年来的收入,几乎全都是在靠谢爱莲嫁妆里的那些庄子和店家在支撑着的明细;还有自己在和谢家人来往之外,又和别的世家官员私下接触、送礼往来、请席喝酒的实账! 如果是普通的人情往来的话,秦越还真不用这么害怕。 因为“水至清则无鱼”,虽然当今摄政太后也在严查官员贪污**之事,但如果真遇上什么不能拒绝的情况的话,这种小事便是有一二次也无妨,横竖只要不影响到大局就醒了。 但秦越自从娶了谢爱莲之后——哪怕谢爱莲是个旁支女,这也是世家对普通学子折节相交,是来自上层社会投来的橄榄枝——哪怕他的确是个男人,此时此刻,也该像个守节的贞妇那样,除了谢家,再不和第二个世家有来往。 可问题是,秦越向来是个眼高手低的人,他哪里能“守得住”呢? 更何况,他一直觉得谢爱莲是个柔顺有余、聪明不足的妇人,生怕哪一天她会拖累了自己,因此秦越一直在和谢家之外的其他世家暗中有所来往,好给自己留退路。 之前这么想着的秦越浑然已经忘记了,自己一开始对妻子的要求,是足够温柔和顺、听话懂事就行,不要干涉他在外面的生活和打拼,免得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拖累了自己;可真到了要谈起权力的时候,他就又一改往日的想法和作风,转而暗暗嫌弃起谢爱莲不够聪明、不够果决起来了。 直到现在,秦越这才发现自己之前错得有多离谱: 谢爱莲不是不聪明,相反,她实在是太聪明了,才会在甚至都对丈夫的真面目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暗地里查访到了与秦越有来往的其他世家的人,还把他们之间每一次的金钱来往、互相送礼都记在了账本上。 或许当时,还以为秦越是良配的谢爱莲,是抱着“我想帮到他,想让他在外面不至于那么累”的心情,派出侍女打听情报,又将这些来往记录下来的: 要是秦越在送礼的时候,因为出身不高、眼界不足、对世家的爱好和忌讳没什么了解等种种因素而送错礼的话,谢爱莲就可以偷偷在后面帮他把烂摊子收拾起来,做一个“在男人背后默默支持他”的贤妻良母。 然而现在,谢爱莲已经不觉得秦越是之前那个十全十美、无可挑剔的男人了,因此这些账本也摇身一变,从“为了以防万一帮秦越收拾烂摊子”而准备的后路,变成了能够主动出击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这白纸黑字写着的,哪里是什么金钱、古玩和人情,分明是对秦越的催命符! 如果把这些东西爆出去,往小了说,谢家会觉得他是个“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水性杨花”的男人,明明一面在接受着来自谢家的帮扶,另一面却要和别的世家偷偷勾搭在一起,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此品行低劣、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人,实在没有继续帮扶的价值: 这样一来,秦越的地位肯定会一落千丈,飞上枝头的凤凰一夕之内就要被打回灰扑扑小麻雀的原型;在官场上,他也肯定会被所有人孤立,四处碰壁,最后不得不三十多岁就告老还乡,都算是顶顶仁慈体面的结局了。 如果往大了说,还真不好说秦越会有怎样的下场: 毕竟世家的人们眼光都高着呢,普通的珍宝肯定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如果送太便宜的东西过去当礼物,还会被人误以为这是在指桑骂槐、意有所指;但如果真的像秦越这样,送了很多珍贵的礼物过去的话…… 只能说,当朝摄政太后,为了整顿官场风气,已经想对这些半点实事都不干、溜须拍马人情往来托关系走后门倒是很有一套的老油子们,手痒很久了,只恨不能按着花名册,一个头一个头地排队砍过去解恨。 想通了这点后,秦越当即就惊得浑身失去了力气,跌倒在地,看向谢爱莲的神色复杂得很,似乎在疑惑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绝情,又在想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厉害了的: 就为了一个女儿,一个不能继承香火的女儿,她就要和我生分到这个地步?! 早知如此,之前她生孩子的时候,我就应该守在旁边,等这个小孽畜一出她生下来就断了气儿,才不会叫我们夫妻二人离心离德! ——这么想着的秦越浑然忘记了,在自己的本家几百年前还在汉中,是个靠种地为生的普通家庭的时候,明明就是一位女性先祖从路过的某位同姓的好心人手中接过了银两,这才能够上学、做官、改变命运。 可不管秦越的想法如何扭曲,眼下的境况也不能改变了: 要么他答应谢爱莲的一切条件后和离,或许还能保存最后一丝脸面;要么他就和谢爱莲继续这样犟着拖下去,但不管再怎么拖,按照当朝的法律,谢爱莲照样可以在检举他贪污**之后全身而退,带走她自己所有的嫁妆的同时,将秦越送入大牢,等待三堂会审。 而接下的这番话也证明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是我收集了多年的账本副册,请大家随便翻阅,我还存了几十本备份呢,肯定不会轻易弄丢的。” 此时,刚刚那位帮她把账本劈头盖脸甩下去的侍女,又十分有眼色地端上来一盏温茶,不至于太过烫嘴难以下口,又能够很好地让谢爱莲的情绪稳定下来。 谢爱莲接过茶后,那价值千金的雨前龙井,放在更加珍贵的雨过天青色的茶盏中,在她的手里,却就像是一杯平平无奇的白开水似的,只略沾了沾唇就放下了,继续道: “先不提自从我二人成婚之后,家中所有的花销都是我在供着,供出了怎样一个胆敢对我不敬的、忘恩负义的‘许宣’;先只看他在官场上的来往,便知他不是真心想要投入我谢家的。” 此言一出,秦越的母亲当即就两眼一翻白,晕厥了过去;他的父亲哪怕再怎么畏惧世家的权威,在听到某个词之后,也强忍着内心的惊恐不安,试图帮秦越分辨道: “谢姑娘,这话……这话过分了,实在不该用‘许宣’这么恶毒的词汇去骂他……” 谢爱莲想了想,十分好说话地改了口: “是我疏忽了,应该说,秦越活脱脱是个‘牛郎’才对。” 好,这个词出实在的,如果许宣和孙守义地下有知的话,一定会感到十分欣慰: 在正常的现代社会中,担任《牛郎织女》和《白蛇传》等传统爱情故事主角的两人,在这个世界里,已经变成了某种最恶毒的骂人词汇。 如果要简单概括一下“牛郎”和“许宣”这两个词的侮辱程度,就等于一个正常直男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同性别的暴露狂给扯掉了裤子,当街搞了一发,并且引这两位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老人了,就连秦越觉得自己在听见这两个名词之后,也有点心肌梗塞的预兆: 真的至于骂得这么狠吗?! 眼下大堂里好一堆人闹哄哄、乱糟糟的,可除去秦越的亲生父母之外,竟没有半个人帮他说话,族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对方满头满脸的、被那个泼辣侍女用账本砸出来的伤口面前,彻底没了辙: 如果此时在他们面前的,是个跟他们一样的普通人家的女性,他们就可以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把这件事给强行压下,用“谁不是这么凑活着过来”的借口和稀泥应付过去。 但当他们面前的这女人,是谢家的贵女的时候,那么这件事的性质就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了,这分明就是谢家对秦越失望了,要取回对他的帮扶,而站在一旁的这位出半个字来,那位紫衣人就将手中的精钢长枪在地上顿了顿,传来一阵清越的、金石相击的声音后,才冷声道: “我今儿个把枪竖在这里,接下来谁若再敢多嘴一句,我的眼睛认得诸位,我的枪不认得——迟早把你们的牙给挨个捅下得那叫一个杀气腾腾,只是听着此人的言语,便感觉有浓重的血腥气迎面而来,当场就把这帮还在贪恋谢爱莲世家女身份的人给吓到不敢作声了。 而这位紫衣人话音落定后,谢爱莲便又温声道: “既然我们已经两看相厌,那再强行捆绑在一起也没有好处,不如一刀两断,各自喜欢,如何?这样一来,对大家都好。” 两人一刚一柔,一硬一软,大棒和甜枣——啊不对,甚至连甜枣都没有,就是能打死人的大棒和相对了几句话就又被堵了回来的老人们,险些跪在地上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 自从他们秦家成功攀上谢家这个高枝儿上之后,向来都是别人对他们恭恭敬敬的,何来今日的这份屈辱?便是谢爱莲,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不也一直都爱秦越爱到愿意自降身份来照顾他么,怎么今天反而一朝醒悟,摆起谱来了? 更可怕的是,如果谢爱莲真的想要摆这个谱,那还真没什么人能在她面前端住身份: 哪怕你已经七老八十,黄土埋到脖子了;哪怕你两腿有风湿,轻轻一动就疼痛难忍;哪怕你走路都要拄着拐杖,随便在什么东西上磕碰一下,那酥脆得和酥糖都有的一拼的骨头都会当场裂开—— 但是在面对真正想要和离的,来自世家的谢爱莲面前,你还是要该跪就跪,跪得利落跪得干脆;甚至连之前能安安分分坐在椅子上,都是托她慈悲好心的福! 正在这帮终于摆正了自己位置的,前来“劝和不劝分”的老人们半个屁都不敢放的同时,谢爱莲也为这场婚姻主动画下了个句号: “来啊,把和离书呈上来,叫谢郎君去签字画押。” 谢爱莲话音刚落,那位紫衣人便倒转精钢长枪,将一张轻飘飘的纸精准无比地从一旁的桌上刺着挑了起来,随即悬腕一松,这张纸便呈在了满脸冷汗、面色发白的秦越面前: 这张纸的开头,写着墨迹淋漓的“和离书”三个大字。 正在秦越想要接过也有几十斤,然而这位紫衣人在用它挑起那张纸的时候,将其使唤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这好像这并不是一件死物兵器,而是自己延长出来的手臂似的。 不仅如此,在将这张纸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来自那边持枪人手上的任何一丝抖动,都会忠实地反馈在这张薄薄的纸上。 然而秦越却半点没能从这张纹丝不动的纸上察觉到那人的力气不逮,可见此人是真的武力高强,所以他才敢一个人从京城赶来於潜,给谢爱莲撑腰——因为他的确不需要任何随从,那些庸才甚至都不是此人的一合之将! 一旦想明白这点后,秦越看面前两人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和父母与周围的族老们一样抱着点侥幸心,认为谢爱莲会顾念昔日旧情;那么在这种骇人的、最极致的武力之下,他终于在看待谢爱莲的时候,不是将其作为自己的配偶去看待了,而是真正对待一个谢家的人: 夭寿,真是夭寿!我之前真是猪油糊了心才会对她那么不客气……这帮世家子们从来都是一手遮天,哪怕现在我有了功名,可如果谢家不支持我的话,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官员,没法和他们抗衡。 更何况看那紫衣煞神的架势,只怕如果我还敢争辩,这人真的就能当场把我刺死然后给谢爱莲报一个“丧偶”上去! 于是秦越再不敢多说半句话,而除去已经晕过去的他的父母之外,再不会有哪位族老愿意冒着得罪世家的风险去帮他说话。于是秦越匆匆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签了字之后,便和族老们一同将气急攻心、痰迷心窍的父母搀扶起来,争先恐后地离开了这间四进的大宅: 因为甚至就连这房子,都是谢爱莲在经营本地的生意陪嫁的时候,用了两年的盈利盖起秦越当年的确很想在房契上加自己的名字,谢爱莲被他迷得五迷三道,险些答应;但是在谢爱莲那忠心耿耿的婢女进言之下,她最后还是没在房契上加上秦越的名字,两人还闹过一阵不大不小的别扭呢。 所以如果两人今晚就和离的话,先不管别的行李和财产怎么分割,至少今晚,秦越是没有立场住在房子里的,完全就是一条被扫地出门的落水狗。 秦越自然也明白这点,所以他离开的时候脚步飞快,一看就是心中满怀怨恨,还不知道他出去会干些什么呢。 那位站在谢爱莲身边的紫衣人凝视着秦越离去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小子,你等等。” 虽然这人没有明着叫秦越的名字,但是介于秦越身边的,都是一堆七老八十半截入土的老人家,“小子”这个称呼,绝对不可能指的是别人。 只不过这么多年,秦越都没听过对自己如此不客气的称呼,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而已。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转过身来,对紫衣人弯下腰去,恭敬问道: “请问郎君有何指教?” ——只可惜秦越的动作实在不该慢那一步。 如果他转过身的速度能再快一点,就会发现,在这位紫衣人毫不客气地叫自己“小子”的时候,端坐在主位上的谢爱莲当场险些仪态全无喷出一口茶来,整个人都像是被九转天雷给依次劈了一遍似的,脸上的表情都空白了: ???不是,等等,你刚刚叫他什么??? 也幸好秦越没看见,否则的话,这位紫衣人的身份就更加扑朔迷离却又呼之欲出了,还真不如就让他继续这样误会下去,把这人当成谢家的子弟。 “指教倒谈不上,我只是有一事想要问你。”紫衣人将长枪倚在身边,环抱双臂,似笑非笑地看向因为秦越被留下了,所以明明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那些人们,也不得不为秦家的这根独苗苗停住脚步的动作: 这就好像是一幢明明要倒塌了的房子,却又因为周围的墙壁对那根快要腐朽的房梁寄予了太多期望,而将所有的宝、所有的期盼,都压在了这硕果仅存的主心骨身上似的。 也难怪秦越的父母和族老们明明这么爱护他,却还是把他培养成了这种“虽然自己没有本领,但却认识不到现实”,和“一遇到事情就甩锅,反正错的不是我”的性子: 当一位“数代单传”的男性,从小就生活在“因为你是男孩,是独苗苗,所以你特别珍贵”的环境中的时候,便是此人有通天的本领,过目不忘的本事,到最后,也会被拖下水,腐烂在这见不得光的泥潭里的。 而秦越虽然当年在父母的监督下,能够考取状元;可一旦成家立业之后,哪怕他迎娶了十分金贵的谢家女郎,得到了世家的帮扶,也没能在官场上混出个名堂来,更是在於潜这种小地方硬耗了十几年,就是他一旦脱离了来自外界的强行督促,只靠自己的力量,就什么都做不成的铁证: 因为应试的成绩,是在父母的督促和族老们的鼓励下才能取得的;一旦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和管束,自己成家立业了,没有人能够再看在他“是个男人”的份上,优待他、赞美他、哪怕会被他误解也会管教他了,他的本能就立刻暴露无遗。 因为仅仅是靠着性别,他就能获得远胜常人的优待了,人都是有惰性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努力学习,提高自身,去为自己夺得些什么东西呢?毕竟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亮一亮自己“数代单传”的身份,就能解决很多事情啦! 或者说,正因为秦越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所以他对女性的力量一无所知: 自出生起,她们便面临着死亡和被抛弃的风险;成长途中,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失学辍学、被贩卖拐卖;成年后,也有可能为了要给家中兄弟积攒嫁妆,而被迫结成不平等的婚姻…… 她们并没有因为性别受到任何优待,反而因此吃苦受累,几近丧命。正如此,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们除了自己的双手,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事物,所以只要给她们一点机会,她们就会像是生长在悬崖峭壁石缝里的小花那样,探出一点稀疏的、微末的,却蕴含着蓬勃生命力的枝叶那样。 如果秦越对女人的这种特质有所了解,就会推翻自己之前对这紫衣人的身份做出的所有推断: 因为这位紫衣人给人的感觉,完全没有男性的那种过度自信、大大咧咧,还有几乎可以被称得上是邋遢的不拘小节;那种沉稳、细致、耐心又从容的气场,分明是手握大权的女人才会有的。 也幸好秦越没能看出来,否则他肯定会仗着“来给你撑腰的也是个女人,根本不能与我抗衡”的理由,坚持和谢爱莲不和离;这样一! 这紫衣人饶有兴味地把恭恭敬敬行礼的秦越上下打量了好一番后,这才优哉游哉地开口问道: “等今日踏出这门后,要是有人问起来,说你们为什么和离,你要怎么解释?” 秦越闻言后,立刻就在心头骂了这紫衣人一千遍一万遍,同时也愈发确信这紫衣人是个男的了,否则的话,他办事不可能滴水不漏到如此令人心头发寒的地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你要和离也就算了,要把钱财、房屋和嫁妆全都握在手里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还想要个好名声?!谢爱莲,你和你的好兄弟未免也太贪得无厌! 然而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是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微妙程度上: 他没能聪明到看穿这位神秘紫衣人的身份,却又能预料到自己说错话的下场,多半逃不过一个“死”。 毕竟和离书已经签了,谢爱莲和他现在毫无瓜葛,他就算横死在谢爱莲的家中,也不能给她造成任何实际性的损失。 既如此,还不如在这里姑且服个软,毕竟将得准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今天能保全这条命,那么日后再将今晚所受的屈辱一一讨回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于是秦越立刻咬着牙自污道:“是我人面兽心,得寸进尺,不识抬举,明明有了谢家女郎这样好的夫人,却还想偷偷出去拈花惹草,得了花柳病,夫人大怒之下这才跟我和离的,总归都是我理亏。” 他看紫衣人的神色似乎还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便又立刻十分狗腿地补充道: “谢家女郎虽然与我和离了,但是她人美心善,慈悲为怀,大仁大德,便是对着我这种染了脏病的普通人,也给我留了点治病的钱,叫我去隔壁镇上看病……今晚过后,我立刻就动身,绝对不会拖延,免得污了尊驾和谢家女郎的法眼。” 这番话果然让紫衣人很满意,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对秦越道:“说得好,你可以滚了。” 秦越和一干秦氏族老闻言,立刻争先恐后地从谢家大门里挤了出去,谢爱莲对天发誓,她甚至听到这帮人在互相拥挤的时候,有人的脆弱的骨头在门上被磕断的声音了,发出了十分清脆的“咔吧”一声响。 然而谢爱莲此时,也没这个多余的心思去关心那些已经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秦家人了。 等最后一人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谢爱莲便示意那位一直带着隐隐激动神情,悄然站在一旁端茶送水的心腹婢女出去关上大门,帮她望风,这才满面激动地转向一旁的紫衣人,对她伸出手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阿玉。” 而这位紫衣人在被这样唤了一声后,原本冷肃的眉目便柔和了下来,被谢爱莲拉到身边的时候,还很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小声道: “母亲。” 谢爱莲大喜之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方才明明能够单方面把秦越和秦家人给不带脏字骂个狗血淋头的好口才,在这一声“母亲”过后瞬间烟消云散,只连连点头,一迭声道: “哎,哎……好!” 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握住紫衣女郎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帮她解下面上蒙面巾,又去给她整理头发又去揉她手,生怕刚刚那把几十斤的精钢长枪把自己的小宝贝给累着: “这可真的是……哎哟,让我怎么说好呢?快转个身让阿娘看看。” 等这紫衣人依言转了个圈后,谢爱莲这才抚掌朗声笑道: “好阿玉,不亏是我女儿!我当时就知道,你果然是个天生不凡的英杰人物才对!” ——如果秦越在这三日里,但凡回家一次,对家中那一晚的异况有所了解,他就会知道刚刚那个蒙面紫衣人是谁了: 那位枪法超群、武艺精妙的蒙面人,赫然便是他那原本应该刚刚出生,还在奶娘怀里喝奶的小女儿秦慕玉! 秦越闻言,还以为是谢爱莲终于回心转意,发现自己之前不该冷落丈夫,要和他重归于好呢,便惊喜地回转过去,道:“那还等什么?速速带路!” 他一边往正厅赶去,一边美滋滋地想,现在正厅里一定和以前一样,准备好了温度已经被晾凉到刚刚好入口程度的夜宵了吧?没准阿莲她也会察觉到自己这些天来实在不该冷落我,要给我赔罪……既然如此,看在她刚刚给我生了个孩子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她吧,哎,女人真是麻烦。 然而等秦越来到正厅后,才发现他想得简直大错特错: 因为此刻坐在他家正厅里的,除去穿着一身锦绣盛装,梳着元宝髻,配错金嵌玉珍珠冠,打扮得那叫一个富丽堂皇,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正中那把椅子上的谢爱莲之外,还有眉头紧锁,正在不住叹气的秦家族老们,就连他的父母也来了,正陪着笑坐在谢爱莲的左右手两边的下座呢。 秦越一见此景,便怒发冲冠,火冒三丈,立刻就把这一路上想的温柔美景全都碾了个稀巴烂,同时还在心底涌出一股“你竟然这么不识抬举”的怨恨来: 你这是干什么呢,谢爱莲?我分明已经先低头了,给了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却半点不顾及我的好意,不仅没有回到以前那个“以夫为天,谦恭和顺”的状态,甚至还如此得寸进尺起来了?你这莫不是要造反?! 他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立刻便大踏步走入正厅,对父母和秦家族老们行过礼之后,伸手就朝坐在正座上的谢爱莲抓去,同时怒道: “不识礼数,这个位置也是你能坐得的?还不快快下——” 结果还没等“下这人的一手/枪法实在太精妙了,便是武神再世也不过如此。秦越正在说话时的嘴一张一合极难瞄准,然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把锋锐的枪都能直直朝这张正在吐露恶言的口刺去,半点留情的架势也没有,明摆着就是冲着“让他再也说不出屁话不出话,也是一种十分合理的物理沉默: 谁能说这个办法不好用呢?经无数人亲自证明,这个方法绝对好用,被如此对待过的人到最后都说不出话来了,沉默率高达百分百。 唯一一点美中不足的小瑕疵就是,这个百分百的沉默率和百分百的死亡率达成了完美同步,出人命的频率略微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人类在面对生死危机的时候,总是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来。 就好像秦越,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别看他成天在嘴上喊着“打过长江,攻破茜香“的口号喊得那叫一个响亮,真要把他送上战场的话,他恐怕连马都不会骑,盔甲一上身就能把他压得当场塌下来——但在这把长枪携着猎猎风声逼近的时候,就连这样的软脚虾,都能爆发出相当可观的速度来: 因为躲不开的话,这一枪肯定会刺穿他的喉咙后更不止息,从他的后颈处一枪挑断颈骨刺出来;等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把他挑着脖子悬挂在枪上的时候,和肉食店里那些被用大铁钩子串着脖子挑起来的烤鸭,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于是秦越当即双膝一软,跪坐在地,又挣扎着往旁边滚了好几圈,等到浑身都是尘土、连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乱成了一团后,他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来,出了口气,也成功看到了刺出这一枪的究竟是何方人士: 只见此人身高七尺,面覆黑布,身形修长有力,若从这方面来看的话,此人分明是个武人的模样。 但如果再细细看看这人的装扮,就又会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这位蒙面人穿着一身葡萄紫缠枝纹样的短打,细细看去的话,还能在烛光映照下,发现这布料上隐隐有水波也似的光芒闪动。 哪怕是已经做了官的秦越,平日里人情往来无数,可他也没在那些官场上的送礼中见过这玩意儿;只在某日晒箱底的时候,他凑巧休沐在家,这才有幸在谢爱莲的嫁妆中见过这种价值千金的珍贵布料: 只有在织造的时候,将银线细细纺织进去,一点也不能断开,才能形成这种美景,否则的话,水光就会有过分死板之失;而想要达成这种效果,便要请数十位纺织工艺最为精湛的绣娘一齐动手,才能在一年之内得到这样一匹数丈长的布。 光这件衣服,就不是什么平民百姓家能有的了,更何况此人面上罩着的那块黑布,也是十分珍贵的贡品云锦;且此人系着犀角玉带,足蹬镶金乌靴,腰间还佩着块温润如玉的羊脂玉佩,在花团锦簇的纹样簇拥当中,一个篆刻的“谢”字赫然在目。 这块玉佩是每位谢家人都有的配饰,便是出身旁支的谢爱莲也有一块,秦越曾经在昔年和谢爱莲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之时,为她挽发描眉、挑选首饰的时候,在她梳妆匣中见过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而眼下,同样的一块玉佩竟然也出现在了这位紫衣人身上,可见他同样也是谢家人;更何况此人的装扮如此华美,真要论起,只会更高,不会再低! 秦越见此,瞳孔震动,双腿发软,当即便将对此人的身份猜测脱口而出了,甚至连带着态度都来了个翻天覆地的大转换,战战兢兢问道: “郎君是谢家来人么?” 这紫衣人不易察觉地停顿片刻后开口,声音低哑,雌雄莫辨:“不错。” 秦越立刻恍然大悟,心想,这应该是谢家人不知道怎么路过於潜,听说我在和夫人闹别扭之后,便过来为她撑场子了。 一念至此,秦越也不忙着从地上起来了,赶忙就着这个趴在地上的姿势急急拜下,行了个大礼,恭敬道: “不知谢家郎君到此,有失远迎,请问郎君怎么称呼?” 说得过去;仅仅从声音上来说,也难以辨别出这人到底是男是女,但秦越在见到这位紫衣人的第一时间,就把这人给代入“男性”的身份中去了: 没错的,这肯定是谢家的不知哪位大舅哥。否则的话,他怎么有这个胆量来给谢爱莲撑腰? 然而这位紫衣人并没有理他。 世家子的高傲,以及几乎已经成为了他们本能的那种对平民百姓的蔑视,在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这位紫衣人从高处俯视着秦越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秦越觉得他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一只随时随地都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废话少说,签字罢!” 秦越觉得自己可能跳过了至少三千字的剧情,满头雾水地鹦鹉学舌道:“签字?” 此时,原本满脸怨气地坐在一旁的族老们也纷纷起身,就连秦越的父母也一同站了起来,对谢爱莲争先恐后地拜了下去,哀求道: “好媳妇儿,我们知道你是个贤良人……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儿子的不是。等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教他,再不让他伤你的心。” “你要打他要骂他都使得,但是千万不能跟他和离啊,否则的话,他将来在官场上该怎么自处?” “是呀,夫人。更何况你们现在也有了孩子了,天底下哪里有不顾家的男人呢?便是你如此绝情,也该考虑考虑你们的女儿将来谈婚论嫁的时候,要是没有父亲撑腰,将来会多难过。” “他也就是这段时间忙了些,才会无暇归家,但我们都能作证,他这几晚从得那叫一个涕泪俱下,感情真挚;只可惜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并没能打动谢爱莲半分,反而让她脸上的讥诮之色更加浓重了: 原来如此。 连这帮普通人都能看清的,“在官场上是谢家帮扶秦越”的道理,我竟然在所谓深情的谎言陷阱里,被诓骗了这么多年。 于是她不着痕迹地往一旁紫衣人的方向看了看,在确认那道身影依然站在自己的背后,就像是永不崩毁的山脉般令人安心之后,这才冷声道: “如果我就是要他在官场上难以立足,就是要你们难堪呢?” “我今日是铁了心要和他和离的,诸位莫要再多费口舌了。而且恕我直言,你们自己想一想,此人便是有状元之才,还不是在於潜这么个小地方空耗了这么些年?”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这帮人还在哭求的声音立刻就像是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似的,尴尬地止住了: 不是,等等,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难道不是谢爱莲应该在见到对她十年如一日深情的丈夫之后,立刻就被打动,随即回心转意地打消合理的念头么? 怎么感觉秦越回来之后,不仅没能让谢爱莲消气,反而像是火上浇油似的把她的怒意全都激发出来了?! 正在这帮人哑口无言之时,谢爱莲又乘胜追击了下去: “由此可见,这完全就是个没用的男人嘛,只有个虚名儿好看而已。” 她说这番话时的用词遣句非常风雅,哪怕她没带半个不体面的脏字,也能用“谢家世家”的身份,居高临下地把这帮平民们给压迫得半个字都不敢多说;甚至在短短几句话内,就让他们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自卑感,就好像现代社会中,那些只有嘴上说得好听、却根本就赚不到什么钱的普通男人,在功成名就、身家丰厚的成功女性面前,会莫名觉得矮人一截,抬不起头张不开嘴、一定要通过驳斥和贬低她们才能获得成就感和心理安慰那样: “我之前能容忍他,是我糊涂;可我现在不想做个糊涂人了,我想和大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把账算清楚——” 谢爱莲说话间,她那位一直垂首侍立在侧的侍女便十分有眼色地从后室捧出了厚厚一摞账本。 这帮尚且跪在地上的人不敢起身,因此看不清这账本上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尚且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心想“女人能记什么要紧账目呢,无非都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罢了”;然后下一秒,这位侍女的动作便惊到了室内的所有人,连带着让他们把这些账本上的东西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只见她高高举起账本,随即狠狠往前一砸,便将这些加起这位侍女果然不愧是谢爱莲的心腹,她成功做到了谢爱莲虽然想做,但却受身份地位的限制,不能放下身段亲自去这么做的事情: 谢家分支的女儿再怎么落魄,也是有身份的千金小姐,如果真的沦落到要对普通人破口大骂和拳脚相加的地步,恐怕在别人嫌弃她之前,谢爱莲就会自己先嫌弃自己,而且嫌弃到恨不得跳一次池塘,把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冲刷一遍的地步了。 ——无独有偶,其实这样的事情在真正的历史上也不是没有。 清朝有一位贵妃在后宫和同为妃嫔的某位答应争执时,因为那答应实在太牙尖嘴利了,这位贵妃没能争辩过她,气急之下伸出手去推了这个答应一把。 在现代人看来,吵着吵着急眼了然后打起来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事后会不会因为打架斗殴、扰乱公共秩序、寻衅滋事等种种罪名,而被警方捉去谈话开解蹲局子,那就是别的事情了。 但在贵贱分明、阶级森严的古代,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成何体统,简直太不像话了! 你是有身份的人,你要让侍女打她骂她都使得,要通过克扣她的月例让她被活活饿死折磨死也不是不行,她的一条贱命完全就是握在你手里的,你想干什么都行,可你万万不能亲自动手! 这位答应并不是什么受宠的人,不存在后世宫斗文里那些“皇帝一怒为红颜”的桥段,但次日,这位贵妃还是为自己的这一推付出了长达三个月的禁闭的代价,可见“尊卑贵贱”的思想钢印,在古代社会究竟有多严重。1 ——而当我们把同样的理论,从现实历史中的清朝反推回这个架空北魏之后,就会发现谢爱莲现在面临着的,其实也是差不多的困局: 虽然这帮老人都一大把年纪了,但是谢爱莲就是可以半点不用尊重他们地,让他们连个护膝和蒲团都没有,就这样直直跪在冷冰冰的地上,还不会有人去指责她。 至于秦越之前敢指责谢爱莲,纯属是因为他脑子不好使了,还沉浸在谢爱莲在之前的十几年中留下的“温柔和顺、贤淑大度”的假象中。 她可以委婉地讽刺秦越没用,提出和离的请求后也不会被拒绝,甚至还能全额拿回自己的嫁妆,不至于遭受财务上的损失;她甚至可以将秦越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写在信里寄往京城,搞坏他的名声,彻底堵死他的升迁之路…… 但谢爱莲绝对不能亲自动手去打人,否则那也太粗野、太失礼、太不成体统了! 要不说有些人天生就是该成为上司心腹的呢。 就好像还没毕业就能发sci的本科生会成为导师们的心腹,而只能发水刊的研究生在对比之下就是导师们的心腹大患一样,这位侍女摔账本的、格外贴心又解气的举动,当场就让谢爱莲在心里给她加了三个月月钱: 好!就该这样! 摔账本的侍女在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才发现自己的双臂已经因为高举过这些过沉的东西而有些酸软了。 然而她只是拿着这些东西而已,就被累成了这个样子;可想而知那些被账本砸脸的秦氏族老们在直面这十几斤的冲击力的时候,受到的伤害有多大: 有的人当场就被砸破了头,殷红的鲜血从额上缓缓流下,和苍苍的白发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有的人运气没那么好,被迎面而来的书角给戳中了眼,当场就是一个眼眶乌青,十分悲惨;有的人被厚厚的账本砸中了鼻子,涕泪横流得活像家里死了人似的;有的人虽然运气好一点,反应快一点,赶紧举起手来护住了自己的头,这才让眼睛鼻子等要害部位免遭袭击,但他们护得住这头却护不住那头,反而把自己的手指甲给砸出了好大一块紫黑色的淤血。 秦越见此,心中大怒,但眼下他却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表现出来了,只一边默默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账本,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莫欺少年穷,谢爱莲,你今日竟欺辱我和我父母到这种地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好看! ——不过话说回的那句话,应该是“莫欺中年穷”,而且很不好说过个几十年后会不会是“莫欺老年穷”。毕竟他一个当年的状元,在有谢家扶持的情况下,还能在於潜这么个小地方呆上十几年,由此可见的确是没什么真本事的男人,会穷一辈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此间闲话,先按下不表,只说那秦越在看清这些账本后的反应。 和秦氏族老、还有自己的父母一样,他一开始的确没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甚至还有种“能有多大事,女人记账只会记些小钱”的不以为意感萦绕在他心头;然而等秦越彻底看清楚了自己的手里拿的账本上,究竟都写了些什么的时候,一瞬间,他便面色灰白,汗如泉涌: 因为这账本上记载着的,不仅仅有自家多年来的收入,几乎全都是在靠谢爱莲嫁妆里的那些庄子和店家在支撑着的明细;还有自己在和谢家人来往之外,又和别的世家官员私下接触、送礼往来、请席喝酒的实账! 如果是普通的人情往来的话,秦越还真不用这么害怕。 因为“水至清则无鱼”,虽然当今摄政太后也在严查官员贪污**之事,但如果真遇上什么不能拒绝的情况的话,这种小事便是有一二次也无妨,横竖只要不影响到大局就醒了。 但秦越自从娶了谢爱莲之后——哪怕谢爱莲是个旁支女,这也是世家对普通学子折节相交,是来自上层社会投来的橄榄枝——哪怕他的确是个男人,此时此刻,也该像个守节的贞妇那样,除了谢家,再不和第二个世家有来往。 可问题是,秦越向来是个眼高手低的人,他哪里能“守得住”呢? 更何况,他一直觉得谢爱莲是个柔顺有余、聪明不足的妇人,生怕哪一天她会拖累了自己,因此秦越一直在和谢家之外的其他世家暗中有所来往,好给自己留退路。 之前这么想着的秦越浑然已经忘记了,自己一开始对妻子的要求,是足够温柔和顺、听话懂事就行,不要干涉他在外面的生活和打拼,免得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拖累了自己;可真到了要谈起权力的时候,他就又一改往日的想法和作风,转而暗暗嫌弃起谢爱莲不够聪明、不够果决起来了。 直到现在,秦越这才发现自己之前错得有多离谱: 谢爱莲不是不聪明,相反,她实在是太聪明了,才会在甚至都对丈夫的真面目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暗地里查访到了与秦越有来往的其他世家的人,还把他们之间每一次的金钱来往、互相送礼都记在了账本上。 或许当时,还以为秦越是良配的谢爱莲,是抱着“我想帮到他,想让他在外面不至于那么累”的心情,派出侍女打听情报,又将这些来往记录下来的: 要是秦越在送礼的时候,因为出身不高、眼界不足、对世家的爱好和忌讳没什么了解等种种因素而送错礼的话,谢爱莲就可以偷偷在后面帮他把烂摊子收拾起来,做一个“在男人背后默默支持他”的贤妻良母。 然而现在,谢爱莲已经不觉得秦越是之前那个十全十美、无可挑剔的男人了,因此这些账本也摇身一变,从“为了以防万一帮秦越收拾烂摊子”而准备的后路,变成了能够主动出击的、杀人不见血的利刃: 这白纸黑字写着的,哪里是什么金钱、古玩和人情,分明是对秦越的催命符! 如果把这些东西爆出去,往小了说,谢家会觉得他是个“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水性杨花”的男人,明明一面在接受着来自谢家的帮扶,另一面却要和别的世家偷偷勾搭在一起,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此品行低劣、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人,实在没有继续帮扶的价值: 这样一来,秦越的地位肯定会一落千丈,飞上枝头的凤凰一夕之内就要被打回灰扑扑小麻雀的原型;在官场上,他也肯定会被所有人孤立,四处碰壁,最后不得不三十多岁就告老还乡,都算是顶顶仁慈体面的结局了。 如果往大了说,还真不好说秦越会有怎样的下场: 毕竟世家的人们眼光都高着呢,普通的珍宝肯定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如果送太便宜的东西过去当礼物,还会被人误以为这是在指桑骂槐、意有所指;但如果真的像秦越这样,送了很多珍贵的礼物过去的话…… 只能说,当朝摄政太后,为了整顿官场风气,已经想对这些半点实事都不干、溜须拍马人情往来托关系走后门倒是很有一套的老油子们,手痒很久了,只恨不能按着花名册,一个头一个头地排队砍过去解恨。 想通了这点后,秦越当即就惊得浑身失去了力气,跌倒在地,看向谢爱莲的神色复杂得很,似乎在疑惑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绝情,又在想她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厉害了的: 就为了一个女儿,一个不能继承香火的女儿,她就要和我生分到这个地步?! 早知如此,之前她生孩子的时候,我就应该守在旁边,等这个小孽畜一出她生下来就断了气儿,才不会叫我们夫妻二人离心离德! ——这么想着的秦越浑然忘记了,在自己的本家几百年前还在汉中,是个靠种地为生的普通家庭的时候,明明就是一位女性先祖从路过的某位同姓的好心人手中接过了银两,这才能够上学、做官、改变命运。 可不管秦越的想法如何扭曲,眼下的境况也不能改变了: 要么他答应谢爱莲的一切条件后和离,或许还能保存最后一丝脸面;要么他就和谢爱莲继续这样犟着拖下去,但不管再怎么拖,按照当朝的法律,谢爱莲照样可以在检举他贪污**之后全身而退,带走她自己所有的嫁妆的同时,将秦越送入大牢,等待三堂会审。 而接下的这番话也证明了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是我收集了多年的账本副册,请大家随便翻阅,我还存了几十本备份呢,肯定不会轻易弄丢的。” 此时,刚刚那位帮她把账本劈头盖脸甩下去的侍女,又十分有眼色地端上来一盏温茶,不至于太过烫嘴难以下口,又能够很好地让谢爱莲的情绪稳定下来。 谢爱莲接过茶后,那价值千金的雨前龙井,放在更加珍贵的雨过天青色的茶盏中,在她的手里,却就像是一杯平平无奇的白开水似的,只略沾了沾唇就放下了,继续道: “先不提自从我二人成婚之后,家中所有的花销都是我在供着,供出了怎样一个胆敢对我不敬的、忘恩负义的‘许宣’;先只看他在官场上的来往,便知他不是真心想要投入我谢家的。” 此言一出,秦越的母亲当即就两眼一翻白,晕厥了过去;他的父亲哪怕再怎么畏惧世家的权威,在听到某个词之后,也强忍着内心的惊恐不安,试图帮秦越分辨道: “谢姑娘,这话……这话过分了,实在不该用‘许宣’这么恶毒的词汇去骂他……” 谢爱莲想了想,十分好说话地改了口: “是我疏忽了,应该说,秦越活脱脱是个‘牛郎’才对。” 好,这个词出实在的,如果许宣和孙守义地下有知的话,一定会感到十分欣慰: 在正常的现代社会中,担任《牛郎织女》和《白蛇传》等传统爱情故事主角的两人,在这个世界里,已经变成了某种最恶毒的骂人词汇。 如果要简单概括一下“牛郎”和“许宣”这两个词的侮辱程度,就等于一个正常直男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同性别的暴露狂给扯掉了裤子,当街搞了一发,并且引这两位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的老人了,就连秦越觉得自己在听见这两个名词之后,也有点心肌梗塞的预兆: 真的至于骂得这么狠吗?! 眼下大堂里好一堆人闹哄哄、乱糟糟的,可除去秦越的亲生父母之外,竟没有半个人帮他说话,族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对方满头满脸的、被那个泼辣侍女用账本砸出来的伤口面前,彻底没了辙: 如果此时在他们面前的,是个跟他们一样的普通人家的女性,他们就可以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把这件事给强行压下,用“谁不是这么凑活着过来”的借口和稀泥应付过去。 但当他们面前的这女人,是谢家的贵女的时候,那么这件事的性质就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了,这分明就是谢家对秦越失望了,要取回对他的帮扶,而站在一旁的这位出半个字来,那位紫衣人就将手中的精钢长枪在地上顿了顿,传来一阵清越的、金石相击的声音后,才冷声道: “我今儿个把枪竖在这里,接下来谁若再敢多嘴一句,我的眼睛认得诸位,我的枪不认得——迟早把你们的牙给挨个捅下得那叫一个杀气腾腾,只是听着此人的言语,便感觉有浓重的血腥气迎面而来,当场就把这帮还在贪恋谢爱莲世家女身份的人给吓到不敢作声了。 而这位紫衣人话音落定后,谢爱莲便又温声道: “既然我们已经两看相厌,那再强行捆绑在一起也没有好处,不如一刀两断,各自喜欢,如何?这样一来,对大家都好。” 两人一刚一柔,一硬一软,大棒和甜枣——啊不对,甚至连甜枣都没有,就是能打死人的大棒和相对了几句话就又被堵了回来的老人们,险些跪在地上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 自从他们秦家成功攀上谢家这个高枝儿上之后,向来都是别人对他们恭恭敬敬的,何来今日的这份屈辱?便是谢爱莲,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不也一直都爱秦越爱到愿意自降身份来照顾他么,怎么今天反而一朝醒悟,摆起谱来了? 更可怕的是,如果谢爱莲真的想要摆这个谱,那还真没什么人能在她面前端住身份: 哪怕你已经七老八十,黄土埋到脖子了;哪怕你两腿有风湿,轻轻一动就疼痛难忍;哪怕你走路都要拄着拐杖,随便在什么东西上磕碰一下,那酥脆得和酥糖都有的一拼的骨头都会当场裂开—— 但是在面对真正想要和离的,来自世家的谢爱莲面前,你还是要该跪就跪,跪得利落跪得干脆;甚至连之前能安安分分坐在椅子上,都是托她慈悲好心的福! 正在这帮终于摆正了自己位置的,前来“劝和不劝分”的老人们半个屁都不敢放的同时,谢爱莲也为这场婚姻主动画下了个句号: “来啊,把和离书呈上来,叫谢郎君去签字画押。” 谢爱莲话音刚落,那位紫衣人便倒转精钢长枪,将一张轻飘飘的纸精准无比地从一旁的桌上刺着挑了起来,随即悬腕一松,这张纸便呈在了满脸冷汗、面色发白的秦越面前: 这张纸的开头,写着墨迹淋漓的“和离书”三个大字。 正在秦越想要接过也有几十斤,然而这位紫衣人在用它挑起那张纸的时候,将其使唤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这好像这并不是一件死物兵器,而是自己延长出来的手臂似的。 不仅如此,在将这张纸递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来自那边持枪人手上的任何一丝抖动,都会忠实地反馈在这张薄薄的纸上。 然而秦越却半点没能从这张纹丝不动的纸上察觉到那人的力气不逮,可见此人是真的武力高强,所以他才敢一个人从京城赶来於潜,给谢爱莲撑腰——因为他的确不需要任何随从,那些庸才甚至都不是此人的一合之将! 一旦想明白这点后,秦越看面前两人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还和父母与周围的族老们一样抱着点侥幸心,认为谢爱莲会顾念昔日旧情;那么在这种骇人的、最极致的武力之下,他终于在看待谢爱莲的时候,不是将其作为自己的配偶去看待了,而是真正对待一个谢家的人: 夭寿,真是夭寿!我之前真是猪油糊了心才会对她那么不客气……这帮世家子们从来都是一手遮天,哪怕现在我有了功名,可如果谢家不支持我的话,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官员,没法和他们抗衡。 更何况看那紫衣煞神的架势,只怕如果我还敢争辩,这人真的就能当场把我刺死然后给谢爱莲报一个“丧偶”上去! 于是秦越再不敢多说半句话,而除去已经晕过去的他的父母之外,再不会有哪位族老愿意冒着得罪世家的风险去帮他说话。于是秦越匆匆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签了字之后,便和族老们一同将气急攻心、痰迷心窍的父母搀扶起来,争先恐后地离开了这间四进的大宅: 因为甚至就连这房子,都是谢爱莲在经营本地的生意陪嫁的时候,用了两年的盈利盖起秦越当年的确很想在房契上加自己的名字,谢爱莲被他迷得五迷三道,险些答应;但是在谢爱莲那忠心耿耿的婢女进言之下,她最后还是没在房契上加上秦越的名字,两人还闹过一阵不大不小的别扭呢。 所以如果两人今晚就和离的话,先不管别的行李和财产怎么分割,至少今晚,秦越是没有立场住在房子里的,完全就是一条被扫地出门的落水狗。 秦越自然也明白这点,所以他离开的时候脚步飞快,一看就是心中满怀怨恨,还不知道他出去会干些什么呢。 那位站在谢爱莲身边的紫衣人凝视着秦越离去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小子,你等等。” 虽然这人没有明着叫秦越的名字,但是介于秦越身边的,都是一堆七老八十半截入土的老人家,“小子”这个称呼,绝对不可能指的是别人。 只不过这么多年,秦越都没听过对自己如此不客气的称呼,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而已。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就转过身来,对紫衣人弯下腰去,恭敬问道: “请问郎君有何指教?” ——只可惜秦越的动作实在不该慢那一步。 如果他转过身的速度能再快一点,就会发现,在这位紫衣人毫不客气地叫自己“小子”的时候,端坐在主位上的谢爱莲当场险些仪态全无喷出一口茶来,整个人都像是被九转天雷给依次劈了一遍似的,脸上的表情都空白了: ???不是,等等,你刚刚叫他什么??? 也幸好秦越没看见,否则的话,这位紫衣人的身份就更加扑朔迷离却又呼之欲出了,还真不如就让他继续这样误会下去,把这人当成谢家的子弟。 “指教倒谈不上,我只是有一事想要问你。”紫衣人将长枪倚在身边,环抱双臂,似笑非笑地看向因为秦越被留下了,所以明明已经走到了门口的那些人们,也不得不为秦家的这根独苗苗停住脚步的动作: 这就好像是一幢明明要倒塌了的房子,却又因为周围的墙壁对那根快要腐朽的房梁寄予了太多期望,而将所有的宝、所有的期盼,都压在了这硕果仅存的主心骨身上似的。 也难怪秦越的父母和族老们明明这么爱护他,却还是把他培养成了这种“虽然自己没有本领,但却认识不到现实”,和“一遇到事情就甩锅,反正错的不是我”的性子: 当一位“数代单传”的男性,从小就生活在“因为你是男孩,是独苗苗,所以你特别珍贵”的环境中的时候,便是此人有通天的本领,过目不忘的本事,到最后,也会被拖下水,腐烂在这见不得光的泥潭里的。 而秦越虽然当年在父母的监督下,能够考取状元;可一旦成家立业之后,哪怕他迎娶了十分金贵的谢家女郎,得到了世家的帮扶,也没能在官场上混出个名堂来,更是在於潜这种小地方硬耗了十几年,就是他一旦脱离了来自外界的强行督促,只靠自己的力量,就什么都做不成的铁证: 因为应试的成绩,是在父母的督促和族老们的鼓励下才能取得的;一旦离开了父母的怀抱和管束,自己成家立业了,没有人能够再看在他“是个男人”的份上,优待他、赞美他、哪怕会被他误解也会管教他了,他的本能就立刻暴露无遗。 因为仅仅是靠着性别,他就能获得远胜常人的优待了,人都是有惰性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努力学习,提高自身,去为自己夺得些什么东西呢?毕竟遇到困难的时候,只要亮一亮自己“数代单传”的身份,就能解决很多事情啦! 或者说,正因为秦越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所以他对女性的力量一无所知: 自出生起,她们便面临着死亡和被抛弃的风险;成长途中,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失学辍学、被贩卖拐卖;成年后,也有可能为了要给家中兄弟积攒嫁妆,而被迫结成不平等的婚姻…… 她们并没有因为性别受到任何优待,反而因此吃苦受累,几近丧命。正如此,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们除了自己的双手,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事物,所以只要给她们一点机会,她们就会像是生长在悬崖峭壁石缝里的小花那样,探出一点稀疏的、微末的,却蕴含着蓬勃生命力的枝叶那样。 如果秦越对女人的这种特质有所了解,就会推翻自己之前对这紫衣人的身份做出的所有推断: 因为这位紫衣人给人的感觉,完全没有男性的那种过度自信、大大咧咧,还有几乎可以被称得上是邋遢的不拘小节;那种沉稳、细致、耐心又从容的气场,分明是手握大权的女人才会有的。 也幸好秦越没能看出来,否则他肯定会仗着“来给你撑腰的也是个女人,根本不能与我抗衡”的理由,坚持和谢爱莲不和离;这样一! 这紫衣人饶有兴味地把恭恭敬敬行礼的秦越上下打量了好一番后,这才优哉游哉地开口问道: “等今日踏出这门后,要是有人问起来,说你们为什么和离,你要怎么解释?” 秦越闻言后,立刻就在心头骂了这紫衣人一千遍一万遍,同时也愈发确信这紫衣人是个男的了,否则的话,他办事不可能滴水不漏到如此令人心头发寒的地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你要和离也就算了,要把钱财、房屋和嫁妆全都握在手里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还想要个好名声?!谢爱莲,你和你的好兄弟未免也太贪得无厌! 然而这番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是卡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微妙程度上: 他没能聪明到看穿这位神秘紫衣人的身份,却又能预料到自己说错话的下场,多半逃不过一个“死”。 毕竟和离书已经签了,谢爱莲和他现在毫无瓜葛,他就算横死在谢爱莲的家中,也不能给她造成任何实际性的损失。 既如此,还不如在这里姑且服个软,毕竟将得准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今天能保全这条命,那么日后再将今晚所受的屈辱一一讨回来,也不是没有机会! 于是秦越立刻咬着牙自污道:“是我人面兽心,得寸进尺,不识抬举,明明有了谢家女郎这样好的夫人,却还想偷偷出去拈花惹草,得了花柳病,夫人大怒之下这才跟我和离的,总归都是我理亏。” 他看紫衣人的神色似乎还不是很满意的样子,便又立刻十分狗腿地补充道: “谢家女郎虽然与我和离了,但是她人美心善,慈悲为怀,大仁大德,便是对着我这种染了脏病的普通人,也给我留了点治病的钱,叫我去隔壁镇上看病……今晚过后,我立刻就动身,绝对不会拖延,免得污了尊驾和谢家女郎的法眼。” 这番话果然让紫衣人很满意,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对秦越道:“说得好,你可以滚了。” 秦越和一干秦氏族老闻言,立刻争先恐后地从谢家大门里挤了出去,谢爱莲对天发誓,她甚至听到这帮人在互相拥挤的时候,有人的脆弱的骨头在门上被磕断的声音了,发出了十分清脆的“咔吧”一声响。 然而谢爱莲此时,也没这个多余的心思去关心那些已经和她没有半毛钱关系的秦家人了。 等最后一人的身影刚从门口消失,谢爱莲便示意那位一直带着隐隐激动神情,悄然站在一旁端茶送水的心腹婢女出去关上大门,帮她望风,这才满面激动地转向一旁的紫衣人,对她伸出手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 “阿玉。” 而这位紫衣人在被这样唤了一声后,原本冷肃的眉目便柔和了下来,被谢爱莲拉到身边的时候,还很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小声道: “母亲。” 谢爱莲大喜之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方才明明能够单方面把秦越和秦家人给不带脏字骂个狗血淋头的好口才,在这一声“母亲”过后瞬间烟消云散,只连连点头,一迭声道: “哎,哎……好!” 她一边笑着点头,一边握住紫衣女郎的手,把她拉到身边,帮她解下面上蒙面巾,又去给她整理头发又去揉她手,生怕刚刚那把几十斤的精钢长枪把自己的小宝贝给累着: “这可真的是……哎哟,让我怎么说好呢?快转个身让阿娘看看。” 等这紫衣人依言转了个圈后,谢爱莲这才抚掌朗声笑道: “好阿玉,不亏是我女儿!我当时就知道,你果然是个天生不凡的英杰人物才对!” ——如果秦越在这三日里,但凡回家一次,对家中那一晚的异况有所了解,他就会知道刚刚那个蒙面紫衣人是谁了: 那位枪法超群、武艺精妙的蒙面人,赫然便是他那原本应该刚刚出生,还在奶娘怀里喝奶的小女儿秦慕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