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没想到，在阜城县竟然还有谭鹏程这样，愿意花大价钱做无尘车间的小食品加工厂。　　 更出乎意料的是，工厂车间里各项操作竟然还很规范。　　 无尘车间是没有窗户的，只有两扇门做进出口，并且这两扇门中间是个吸尘室，墙壁里安装了吹风与吸尘的循环系统，每个进入车间的人都要在其中呆满三十秒，以求最大程度减少身上可能沾染的灰尘。　　 李正穿着不透气的无尘服，跟谭鹏程一起走在车间里，听谭鹏程介绍厂子里的情况。　　 “车间里用的所有炉灶都是电加热，食材要通过那边的传送器送进来，那堵墙后面是食材挑拣和清洗以及切配的初加工车间，有兴趣的话等下可以带你去看看。”　　 “还有这边一排是蒸汽炉，所有蒸菜都是这里出品的，炉子后面的管道连接后方的锅炉室。你可能比较好奇，市面上有好多自带加热蒸汽的蒸箱为什么不用，我的答案是那玩意儿每出炉一批产品都要重新上汽，效率太慢，而且因为用的频率高，咱们阜城县水质也不好，报损率也很高，所以换成了现在这种模式。”　　 “锅炉是烧煤的，另外告诉你一个冷知识，烧煤的锅炉比耗电的锅炉省钱。”　　 “省下来的钱全被我用在空调上了。”　　 “你看上面，整个车间安装了足足八台中央空调。”　　 但是没有用，八台中央空调开足了马力都没法将车间内温度降下去，始终保持在二十七八度的样子。　　 穿着无尘服在这种环境下工作，又闷又热。　　 李正才进来一会儿的功夫，便感觉出了一身汗，裤衩都湿透了。　　 “这是什么？”李正突然指着不远处一口大锅，锅边工人手持木柄铁铲在里面翻炒着食材。　　 “锅呀。”谭鹏程没听懂，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我知道，我问的是工人手里的工具。”李正走过去，指着铁铲背面的红色道：“谭叔，你觉得这东西能用在食品加工厂里吗？”　　 “这不是很正常吗？”谭鹏程纳闷道：“我开厂之前去一家大型企业现场取过经，那家大型企业用的就是这种铲子。好用又省力，关键还便宜。”　　 好用？　　 省力？　　 便宜？　　 李正气笑了：“谭叔，你难道不认识铲子前面那一大片红色是什么东西吗？那是油漆啊！”　　 这种铁铲是农用/工用的泥头铲，前端涂刷的红漆主要用途是美观、防锈、耐磨损，但遇到高温后可能释放对人体有害的甲醛、甲苯、二甲苯等物质，说不定一部分油漆里面还含有铅，是绝对禁止用在与食品相关行业操作中的。　　 “如果谭叔你不知道甲醛、甲苯、铅这些东西对人体有哪些危害，回去可以上网查一查。”李正喊停那名工人，让对方将大锅的加热关掉：“网上有食品级不锈钢做的长柄锅铲，在锅铲更换之前，这个工位停掉！”　　 那工人不知所措地看着谭鹏程，等老板发话。　　 谭鹏程无奈地摆手：“按小李说得做。”　　 李正顺势往锅里瞥了一眼，这一眼看得他眼角猛地抽了两下：“谭叔，你这里主要生产哪些东西？”　　 “哦，那可多了。”谭鹏程侃侃而谈：“除了白灼草虾之外，还有梅菜扣肉，就是那些蒸箱里正在制作的产品，还有就是农家小炒肉、番茄炒蛋、土豆炖牛腩之类，都是些家常菜。”　　 “所以这锅就是所谓的农家小炒肉是吗？”李正指着锅里的东西，随后抄起铁铲从里面铲出来一坨，指着其中一片肉：“谭叔认识这是猪身上哪个部位的肉吗？”　　 那工人原本关掉炒锅后就站在旁边，听到这句话扭头要走，被李正喊住：“去哪？回来！”　　 “我让人采购的都是后腿肉，难道肉有问题？”谭鹏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李正轻轻摇头，道：“我说了不算，你厂子里的员工天天跟这些肉打交道，让他跟你说吧。来，跟谭总说说，这是什么肉？”　　 “这……这……”那员工这了半天，没敢说。　　 谭鹏程阴沉着脸，喝道：“说！”　　 那员工底气不足地道：“这就是猪后腿肉。”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李正的脸色冷了下来：“这到底是什么肉？”　　 “这就是猪后腿肉！”那工人咬着牙，高声道：“谭总，我们自己厂里的东西您心里还不清楚吗？他一个外行人，他懂什么呀，你别听他胡说。”　　 “我胡说？”李正捏起那块肉伸到对方面前：“那你敢吃吗？”　　 “没熟呢怎么吃？”那员工露在口罩外面的双眼颤了一下，还在嘴硬。　　 “好好好，嘴硬是吧？”　　 李正动手把铲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回炒锅里：“我让人把里面的肉全部挑出来煮熟，你给我一点不剩的全部吃完！”　　 “你！”那员工愤怒地瞪着李正。　　 谭鹏程冲他道：“去，把你二叔叫来。”　　 说完，他给李正解释道：“这小子算是我们家一个远方亲戚，他亲二叔小时候跟我玩得很好，厂子开起来之后我把大部分采购的工作全都交给他二叔了。”　　 “还是家族企业。”李正不咸不淡地挖苦了一句：“那就不意外了，家族企业最容易发生这种事情。”　　 谭鹏程听出挖苦嘲讽的语气，表情有些尴尬：“你还没说这肉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现在只听出来李正说肉有问题，但是不知道究竟有哪些问题。　　 “首先，这不是后腿肉，也不是前腿肉。”李正解释道：“这是猪脖子下边的一块肉，杀猪的管它叫血脖或者槽头肉，但我们通常称之为淋巴肉。”　　 淋巴肉！？　　 谭鹏程心下一惊。　　 他虽然看不懂，但他听说过淋巴肉，也知道淋巴肉可能存在的危害。　　 要清楚淋巴肉可能存在的危害，首先要知道淋巴在动物体内起到的作用。　　 据某百科记载，淋巴的主要功能是过滤并对抗外来入侵的病毒及细菌。　　 而牲畜，例如猪、牛、羊等，宰杀后淋巴内就可能含有病原体、重金属、毒素、激素、抗生素残留。　　 所以食用淋巴肉可能会对人体造成病原体传播、免疫反应、重金属和毒素积累，激素和抗生素残留等危害。　　 谭鹏程是开食品加工厂的，做的产品也含有猪肉类食材，不可能没有了解过这些存在危害的东西。　　 听到李正言之凿凿地说这些是淋巴肉，谭鹏程根本没有怀疑李正是否认错了。　　 笑话！　　 李正自己就是开店的，几个月以来，经锦鲤卖出去的猪肉都数不清有多少了，怎么可能认错？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一定严厉处理！”谭鹏程心里愤怒异常，他是多么信任才会将明知会被吃回扣的采购重任交到那人手中，结果那人就这样回报自己的？　　 在等待采购被带过来期间，谭鹏程一句话也没再多说，心里的怒气越积越甚。　　 终于，在刚才那名工人将他做采购的二叔带进车间来到谭鹏程跟前，谭鹏程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怒火，上去就是一脚踹在对方的肚子上，将人踹得往后倒在地上，痛苦且懵逼。　　 “你妈了巴子的！”谭鹏程指着那人怒骂：“陶明春，老子跟你从小光屁股撒尿和泥的交情，你他妈平时采购吃点回扣就算了，毕竟把这份工作交给你的时候老子就知道这是行内的潜规则。结果你他妈的买淋巴肉来害老子？”　　 那采购，也就是陶明春这才知道怎么回事，见谭鹏程上来还要继续殴打，他连声叫道：“老谭，我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咱们厂子的效益才这么做！不信你去查账，买槽头肉的差价，我一分都没贪你的！”　　 谭鹏程动作一顿，气极反笑：“你狗日的意思是老子还得感谢你是不是？”　　 “不然呢？”陶明春从地上站起来，朝谭鹏程吼道：“你知不知道仅仅猪肉这一项，老子就给你节省了三分之二的成本！我们从屠宰场根本买不到净后腿肉，只能跟别人批发，一斤的成本要九块多。而一斤槽头肉只要三块钱都不到，你说我给你省了多少钱！”　　 “那你知不知道，一旦使用淋巴肉这件事被人举报，后果是什么？”李正在谭鹏程身后冷冷道：“你想过吗？”　　 “举报？”　　 陶明春冷笑道：“谁会举报？买我们产品的全是各大城市的专业外卖商户，别人吃到淋巴肉顶多骂那些做外卖的没良心，谁能查到我们头上？”　　 李正皱眉：“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了？万一有个做外卖的良心发现把你们举报了呢？人性这种东西，说不准的。你以为他们没良心，谁又能说得准那些没良心的人会不会有一天起床后突然良心发现，想浪子回头了？到时候你怎么办？你让谭叔怎么办？”　　 “我……”陶明春语塞，片刻后道：“大不了到时候我把责任全揽下来。”　　 “你？”李正冷笑：“你怎么揽？你凭什么揽？你有什么资格揽？”　　 “就凭我是采购，食材全由我来经手，犯错的是我，怎么不能揽？”陶明春恼怒不已，这小子特么谁啊，口气这么大。　　 “法盲。”李正不屑地嗤笑一声：“只要这个厂子出问题，最后担责的除了你这种直接负责人之外，还有注册的法人代表。你以为东窗事发后，你能把责任全扛了？白痴，谭叔到时候蒙受的损失，你拿三倍省下来的成本都不够填，甚至工厂的执照都会被吊销！”　　 “这……这么严重？”陶明春理直气壮的神态有了松动：“你糊弄鬼呢，就一点槽头肉而已，怎么可能严重到吊销执照！”　　 “还不觉得严重？”李正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却还是耐着性子道：“使用槽头肉，往小了说是食品安全事故，往大了说直接告你个生产有毒有害食品或者故意投毒，不管能不能告倒食品厂，名声传出去了以后还有人敢买厂子里生产的产品吗？”　　 “我……”陶明春短暂失神，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会这么严重，我就是听严顺乐说有一批便宜猪肉，能省好多钱。我真的不知道后果这么严重，真的……老谭，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受害者啊！”　　 李正看着他的表情，分辨不清陶明春究竟是不是演戏：“如果槽头肉只有这一批的话，还有挽回的余地。把所有槽头肉制作的产品全部分离出来，然后走法律程序追究那个……你刚才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严顺乐，在我们阜城县是个挺有名的食材供应商。”　　 “嗯，走法律程序追究严顺乐的责任。”李正想了想，道：“但你采购这批槽头肉的时候是知情者，在明知自己买的是槽头肉的情况下还大批量采购，对方会抓住这一点摆脱责任，所以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不了了之……”　　 谭鹏程见好些员工都在旁边围观，而且穿着无尘服在车间里属实不怎么舒服，便打断李正的话，道：“我们先出去，后续怎么处理，到会客室详谈。”　　 说着，他斜睨了一眼陶明春以及对方的侄子：“你们俩也来。”　　 出去把无尘服脱掉后，李正闻到衣服里传出一股子汗味，身上的汗液曝光在流动的空气下快速带走体表温度，竟感觉到片刻的凉爽。　　 明武就在车间外面等着他，见他出来后，将换无尘服时脱下的外套递过来。　　 李正摆摆手：“一身汗，等下再穿。”　　 今天最高气温二十七八度，只要不进行剧烈运动，到了晚上还感觉有点冷，所以李正出门会带一件外套。　　 别看外面气温跟车间室温都是二十七八度，体感温度却是天壤之别。　　 主要因为穿着无尘服的缘故，在车间里是闷热的，在外边把无尘服换掉，体感算是比较适宜的。　　 回到会客室，李正端起还没收走的茶，咕嘟咕嘟灌了一通，又出了一层汗，全身通泰了许多。　　 “你俩给我站这！”　　 谭鹏程指着陶明春叔侄俩，随后问李正：“小李，刚才还没说完，咱们继续说。”　　 “嗯。”　　 李正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措辞：“其实只要问题产品没有投入市场，这件事完全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只是损失了那批购买槽头肉的货款。但做生意没有硬吃亏的道理，所以我们可以利用这次事件，在草虾之前给腾达做一次宣传！”　　 “宣传？”　　 谭鹏程眼前一亮，急忙追问：“快，仔细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