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叶晚棠出现在病床前。裴语迟仰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双目微阖,眼睫轻轻颤动。他的身体消瘦许多,面容毫无血色,脸上的线条也深刻了几分。半年未见,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病房里只有仪器发出的微弱噪声,静脉输液管连接在他手背上,随着血流的流动而轻轻颤动。他的呼吸极为平和,胸膛的起伏几不可见,像一条即将搁浅的鱼,静静地躺在病床之上。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由远及近,裴语迟微微睁开眼,视线一点点聚焦,叶晚棠的面孔渐渐清晰地映入眼帘。她焦急的神情让他感到熟悉,心不禁抽痛了一下。 “你来了。”裴语迟轻叹一声,微微垂眸,许久才抬起头来,语气平和中透着哽咽,“出了这点小意外,也不值得你特地来看我……” 叶晚棠的眼中闪过担忧,她生气地说:“所以这么严重你也不打算告诉我……”她质问中更多心疼,竟一时无言,叶晚棠直视他的眼睛,手指紧紧抓住床架。 裴语迟抿着唇,脸上波澜不惊。许久,他轻咳一声,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足够平静:“胃出血而已,他们就喜欢大惊小怪……” 叶晚棠抬起头,眼中泛起隐隐的泪光。 他看见她眼中的泪,可他却故作没有察觉。 叶晚棠知道,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眼中的隐忍,看到了她用力克制才没有在下一秒的崩溃。 她知道,他的心也同样是破碎的。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不去提及,静静地凝望,直到她转过脸庞,轻声开口叫了一声“裴语迟!” 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心痛与泪水都化为无声,他们之间的过去,就在彼此的眼神交汇之间,无声地排演起来…… 软弱如此刻的躯体,离别半年,竟还是无法拒绝她的眼泪,无法对她的伤感无动于衷。他很难受,他已经那么努力,想要将她忘记,然而她一出现, 他还是那个会为她心软的傻子…… 他垂眸了片刻,“你……你过得好吗?”裴语迟一边问,一边挣扎着抬眸,迎上她的目光,声音有些哑涩。 叶晚棠的手指焦灼地抓紧床架,她小声说:“你这样我无法过得好!”她咬着嘴唇加重语气反问道:“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裴语迟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她一眼,他明知她说的话都是对的,他却没法让自己遵从……这份深情的关切,他已经不配拥有了。 他抽了抽鼻子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医生说我底子好。” 却在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就猛然咳起来。 叶晚棠一惊,赶忙过去扶他半坐,递上水杯,轻抚他的背帮他顺气。咳嗽平息下来,握住了他手,在这短暂的片刻,时间似乎都静止了。 裴语迟缓缓抽回他的手,倚着枕头,脸上虽毫无血色,眼下的黑眼圈重重,却还是挤出一丝略带无奈的浅笑。要不是身体实在不济,他还是那个会让人心动的男人。 她一边帮他整理被子,一边若无其事地说“最近公司要我去趟欧洲,等你出院了,我可能就要离开了。” 一副未经同意就可以决定的样子。 裴语迟淡淡道:“我这里不需要人照顾,你只管去……”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上海处理事务,我也想回来休整休整。这回一听你出事,我就赶着回来,顺便也休息一下,你放心……工作那边有老萧盯着。你就当我在这里陪你聊聊天,除非……你实在不方便?” 叶晚棠语气轻松地说着,却无可无不可地试探着裴语迟的反应。她明白以裴语迟的性子,一定会觉得她大费周折地从上海赶回来会耽误工作。 叶晚棠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裴语迟,生怕他开口赶她走。她在心里构思了一百个理由来说服他,就是为了在这里照顾她。 她对他的感情,从未改变。 “不方便!”裴语迟回答得毫不犹豫。 叶晚棠利落地拉来一张椅子,悠然坐下:“你要我白跑一趟?”她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可以,你要我走,除非亲自将我扔出去……否则我就是不走,直到你好了为止!” 如今的他满身都是管子,又如何有力劝她离开?他知道拗不过她,于是清冷地看着她道:“既然我说服不了你……那我这里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叶晚棠走到他床前,把吃食和药一样一样摆好:“先吃药吧。” 她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专注地检查着他的吃药情况,叶晚棠轻轻抚上他的额头,为他拂去几缕散发,掖好被角,舒展开枕头。裴语迟心中一酸。 裴语迟趁机翻了个身,他忍不住闭上眼,胸口的闷痛让他几欲喘不过气来,只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生生揪紧,任那份温暖在皮肤上蔓延,他分不清这种生疼是来源于生理,还是被心中翻腾的情感无限放大,矛盾的心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此时,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淹没了自己,生理上的不适化作了心中最深沉的悲哀,或许有着他对她最隐秘的怀念。 裴语迟病恹恹地躺在那儿,眼神迷离,却仍定定地落在叶晚棠的身上。他知道,这次生病,自己或许真的差点撑不住,可是她出现了,用她的温柔与骄矜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将他从绝望的边缘拉回。 叶晚棠将药片和水喂到他嘴边,裴语迟吃下后,微微侧头,止不住地叹息。 叶晚棠察觉到他的异样,轻声问道:“怎么了?身体哪里不适?” 裴语迟摇头,他晦涩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身上,许久,他哑声开口: “谢谢!” 叶晚棠一怔,手中动作不觉滞住,分开半年的时间,在她的世界,他们之间,从未断裂。而此时这句谢谢,除了生分,还透着一丝疏离与陌生。 叶晚棠轻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足够平静: “我不要你谢谢,你给我好好地就行!” 他听出她的颤抖,他不希望再去触发彼此的脆弱和敏感,他选择了沉默,任由时间在这一刻静谧地流淌。 这一天,他向节目组明确表示谢绝任何探访,好好休息一段时日。直到夜深,叶晚棠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再度寂寥无人。 入院的第三天,一些无法婉拒的朋友和同事们还是陆续来到医院,虽然都只是短暂的问候,但裴语迟还是感到十分疲倦。 …… 希雅对当日眼前发生的一切几乎难以置信。裴语迟当日如何忍受那样严重的不适,硬撑着和她录完全程节目,而她自己却像个傻子,完全沉浸在兴奋和自信之中,忽略了种种细节和预兆。 她依稀记得录制结束后,他让她离开时的那份落寞。那时,他一定已非常不适,却也不愿让她留下帮忙。他全程将她视作无足轻重的小丫头,委婉地将她支开。 他的隐忍与克制,与她身边那些寻常男人完全不同。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男人心生敬佩,乃至一丝少女的倾慕。 之后,她心中一直涌动着去看望他的冲动。也许在他的记忆里,她这个人已经不复存在,她自己也对此十分矛盾。她从节目组处打听到了裴语迟的病房号,也得到了明确的拒访提示,但她还是没有忍住,哪怕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也好。 希雅轻手推开病房的门,映入眼中的是裴语迟十分憔悴的样子。 他半靠在床上,面色苍白,神情疲倦。这样一副虚弱易碎的模样,与她当初第一眼就觉得可以掌控一切的男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的心不免为之一揪,那份从未想过会为这个男人而动的情怜,竟在这一刻悄然萌动。它让她既惴惴,又别有滋味。 这一刻,裴语迟抬头见她,淡淡一笑:“谢谢你来看望我。”他的语气礼貌而生疏,似乎对她的关心意兴阑珊。 希雅被他的话语弄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快步上前:“裴老师,我真的被您吓坏了!”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语气也有几分自责,“我很内疚那天忽略了您身体的不适,只顾自己沉浸在录制节目的满足感,要知道您病成这样,我绝对不会……” 话音未落,就听裴语迟虚弱却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她:“希雅,别责怪自己了。” 裴语迟虽脸色苍白如纸,却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眼中透着善意。“我很期待那期节目的播出效果,也很庆幸能坚持录完,您不需要这样想,更何况……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话音未落,他却没能抑制住一声短暂的呻吟。那声呻吟里满是痛苦,让希雅的心一沉。只见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眉头也皱了起来,在忍耐着什么。 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见希雅在这里,也有几分意外。她朝希雅礼貌地点头致意,神情里带着几分疑惑。然后她快步走到裴语迟身边,柔声问道:“怎么了?很不舒服吗?”她俯下身,一手轻抚着裴语迟的额头,一手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痛苦的眉眼,眼中满是心疼与焦虑。 裴语迟抬头望向她,眼中的倦意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他似乎对这位女子的关心更加熟稔,也更加依赖。他轻轻摇头,顺了顺气,缓缓地回答:“我没事。” 希雅静静地站在病床旁,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只见她轻柔地为裴语迟拉好被子,语气里满是关切,裴语迟的眼中也透着柔和,两人间言语间尽是怜爱。 她动作轻如流淌的绸缎,润泽中透着晶莹,犹如点点墨迹,手法精细,如弦外之音,不着痕迹,又像悄悄盛开的海棠,鲜艳却不张扬,清新中不失妩媚。 这女子举手投足间洋溢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美与温婉,却不失大气稳重。墨玉般的眼眸明亮而深沉,透着灵动的聪慧,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是坚韧,看上去既美丽又精致,一眼可以看出是涵养高雅的知性女人。 这样惹人注目的佳人出现在裴语迟的病房里,两人关系似乎也颇为亲密。希雅不由得望向裴语迟,心中涌起一丝疑惑,这个女子与裴语迟之间,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更让希雅感到惊讶的是,裴语迟似乎对这位女士的关心并不像对她那般疏离。他会对叶晚棠点头致意,也会真诚地摇头与回应……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掠向窗外,窗外璀璨的阳光却无法驱散她内心逐渐升起的阴霾…… 这份差异似乎在无形中触动了希雅的心,她无法解释自己现在涌动的这些情绪,既有疑惑,也有戒备,还有一丝奇异的妒意。这些感觉似乎也让她自己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这时,女子温柔地回应道:“那你们聊,有事叫我。” 同时转向希雅,温和一笑:“谢谢你来看望小裴。不过他现在还很虚弱,你们还是不要聊太久为好。” 她的声音如清泉般婉转动听,带着江南特有的慵懒气息。说话时,她眼中满含笑意,嘴角微微上扬,眼中依然温润平和,动作亲和自然,似乎只想安抚病人的心情,而不想制造多余的纠葛。 希雅捕捉到她话语里的信息,她叫他“小裴”,这不像情侣间的称谓,她在示意自己离开。 希雅对她的礼貌微笑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好,看到没事就放心了,那我就不打扰了。” 希雅起身准备离开,却忍不住又望了裴语迟一眼。 只见他努力忽略她灼热的视线,也忽略心中泛起的情绪,嘴角牵起一个虚弱的笑,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多保重!”希雅的心不由得又揪了一下,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的表现似乎让她隐隐感到了失落,她自己都说不清这究竟为何。她不知道这样一种异常的关心是否过于唐突。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看到他已经脱离危险了,其他就不重要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 住院的这七天,叶晚棠不能说是衣不解带,但是也没什么分别了。 她每天早早地来到医院,一到病房就把裴语迟的病例与检查报告全数翻看一遍,生怕医生或护士有所疏忽。然后她会细心询问裴语迟的病情与感觉,在得知一切正常后才稍稍放心。 接下来便是一整天的陪护和工作,她会在裴语迟身边整理公务与稿件,一面妥善安排他的休息与用餐。有时候,裴语迟会因为长时间卧床而感到烦躁,这时,叶晚棠会提议陪他出病房走一走,去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 他们在院子的小径上,偶尔停下来观赏那些盛放的花朵。微风吹拂,阳光洒落。裴语迟感到心中的躁动渐渐平静下来。 而每天傍晚,她更会准备些温暖的粥面糊或小菜送到病房,因为她知道病人最怀念的就是家中的温饱。有时她会在病房与裴语迟一同品尝晚餐,然后陪他看会电视或聊聊天,直到他进入梦乡为止。 这七天,叶晚棠的全部生活就围绕在他的病床旁,而裴语迟在分手半年之后居然和她又幸福地朝夕相处了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