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暗夜乍明
燕熙辗转两日,终于走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诏狱。 长长的阶梯,深入地下,两边是坚硬的石壁,石壁上挂着油灯。没有风,火苗幽幽往上烧,照不亮脚底下黝黑的石阶。 人走在里面,脚步声荡得很远,石道的尽头宛如漆黑的洞口,仿佛能吃人。 不知英珠下了什么命令,竟是由北镇抚使亲自领着燕熙去瞧文斓。 燕熙沉着脸穿过长长的夹道,夹道两边是幽暗的两排监室。 “这两排铁栏监室是关押普通人犯的,一些身上没有官职却与案件有牵连的人犯便在此处。”北镇抚使提着灯笼,在一处台阶前提醒道,“宣大人,小心脚下。” 燕熙道了声谢,没有减速,掀袍踩了下去。 就在燕熙路过的某间监室里,有一名囚犯昏昏沉沉地醒来,他的身体已残败不堪,双眼混浊无光,嘶哑地咳嗽几声,无意识地重复道“宣大人宣大人宣大人” 那囚犯陡地坐起来,伴随着惨烈的痛吟,可那人竟像是着了魔般,眼里渐渐燃起了光,神神叨叨地道“在书中,此时在靖都只有一个宣大人。是他一定是他” 在夹道拐了几弯的尽头,有一排用铁门锁着的监室。 “这里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北镇抚使打开了最里头一间,把灯给交给燕熙。 在燕熙要进去时,北镇抚使小声提醒道“你与他说话,得要大声点。” 燕熙面色刷地变白,问“什么意思” 北镇抚使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燕熙的问题,而是说“有什么话,宣大人请紧着说。方才已叫人给他用了药,片刻之后就能起效。” 燕熙生出强烈的不祥预感,还待再问,北镇抚已沉默地退出去了。 燕熙见到了文斓。 尽管天玺帝说过不得用刑,燕熙也没有天真的以为文斓在狱中就会好过。 但没万万没想到,两天,才两天,文斓就成了这副样子 燕熙一直提着的心,仿佛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血肉模糊。他在看到文斓第一眼时,眼眶就红了。 然后,他很快就知道为什么要大声与文斓说话了。 文斓的听力已然不太好,蜷缩成一团,靠墙躺着望着监室上头一方小小的天窗,竟对开门进来的声音无动于衷。 燕熙加大了声音叫他“文兄。” 文斓似愣了下,而后侧头来辨。 燕熙又喊了一声“文兄。” 文斓这回应是听清了,浑身僵住,用力地扭头想来瞧来人。 燕熙抢步过去,蹲在了文斓身旁。 未及看到文斓的样子,燕熙已被刺鼻的血腥味熏得双眼刺痛,他放下灯笼,喉头已然僵硬地说不出话来。 他呜呜哽咽两声,伸手去扶文斓。 可他一碰到文斓,就见对方激烈地抖动起来,他心弦一紧,发觉自己指尖是湿的。 血。 鲜血。 燕熙心中巨恸,叫了两声,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文兄,你怎么了” 文斓控制不住了瑟缩一团,燕熙想要扶他,却又怕碰到伤处,只好将灯挪近了去察看文斓伤势。 灯光缓缓地照亮了文斓的全身。 燕熙一看之下,惊愕失色。 文斓全身都是血,一身官服已破烂不堪,许多地方的血色已转为暗红,只有脸上没有伤口,但是眼角有血水流出。 燕熙骇得手脚冰凉,他全身似也受了虐待般无处不痛,鼻头巨酸,泪水涌下。 他想找落手之处,竟是找不到一块没有血渍的地方,燕熙气极,哭着喊“他们怎么敢抗旨不遵怎么敢” 文斓终于听清了燕熙的声音,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燕熙握紧了拳头,他凶狠地望向门外边,他想冲出去做点什么。 在这一刻,疯狂的暴虐涨了他满腔,他倏地起身,眼中迸着火。 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刻,听到了文斓虚弱的声音“微雨” 燕熙一下杵在原地,他比文斓还要僵硬地扭头来瞧,这一回,他对上了文斓的眼睛。 那双曾经洞然的双眼已然被血糊住。 文斓已经瞎了。 燕熙脑袋里轰然炸裂,他缓缓地蹲下身来,像是很平静地问“谁做的” 文斓用看不见的双眼寻找燕熙,缓缓地伸出手来。 文斓的手竟还是完好无损的。 很快燕熙便意识到,之所以手不能伤,是因为还要留着写供词;之所以没有哑,是要留着说供词。 有人想要逼文斓翻供。 燕熙颤抖着,握住了文斓的手。 文斓像是能看见燕熙一般,在双手交握地时刻,对燕熙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张口很艰难地发出很低的声音“你来,我很高兴。” 燕熙呜呜地出声,像是自己珍视的东西被别人欺凌打碎了般极度的委屈,他泣声说“我要替你报仇。” 文斓很慢地摇头说“我们还能相见,此乃幸事,你不要难过。” 燕熙哽咽地答应他“好我不难过。” 文斓的神色松开一些,血淋淋的眼在努力地“打量”他“你近来开心一些了吗” 燕熙一怔,没想到文斓竟还关心这等无关痛痒之事,他答“我没有不开心。” 文斓似能明白燕熙所想,他不赞同地叹了口气,好似在和燕熙讲道理说心情不好并非无关痛痒。 他说的很慢“你似乎一直不太高兴。近来,小王爷让你开心些了吗” 燕熙一赧,心头酸涩,抹着泪说“你指的是什么” 也不知北镇抚使叫人给文斓用了什么药,文斓竟渐渐有了力气,说话逐渐连贯“我观小王爷为人,值得托付。你若喜欢他,不必惧人言。人生在世,痛快一场,风言风语不过是旁人嫉妒,你只管自己高兴就好。” 燕熙猛地愣住。 他恍然大悟又悲怆不已文斓知道,从始至终全都知道。文斓在我面前一个字都没说,甚至亲眼见到方循又是送伞、又是接我,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其实,文斓并非粗枝大叶,只是在以这种方式让我感到自在,不叫我难堪。所以那日文斓才会叫我上北原王府的车,他自己快速地走掉,是想叫我宽心去见小王爷。文斓只是想要我能开心一些。 燕熙泣不成声“我知道了。我很高兴,没有不高兴,文兄请宽心。” “真好啊。”文斓感慨地握紧燕熙的手道,“当下最好,不要来日方长。微雨,珍惜眼前。” 燕熙任他握着,还是哭“我知道了。” “怎么还哭。”文斓道,“我此刻很是畅快。微雨,不要为我难过。我将赴之所在,乃是胸中热血、心中瑶台。” 燕熙努力止着哭,问他“是谁对你下的手” “是谁”文斓仰头望着不知名的某处道“我原以为外廷尚有纠正之法,改良或是挽救之策。到了此处才知是我异想天开,朝政早烂到根子里了。政令不畅,阳奉阴违,内里混乱,对外软弱。一家不和,便要家破人忙;一朝不和,便是山河破碎。陛下九鼎至尊,然旨意出不了靖都,这山河姓着燕,竟是不知谁才是主了” 燕熙听文斓说得动气,拍着文斓的手背安抚对方,说“我带你出去,你留着些体力。“ 文斓说着猝然猛咳了起来,他咳得全身紧缩,燕熙慌忙地取出帕子去替文斓擦嘴角的血。 文斓按住燕熙的手,摇头道“我出不去了,也不出去。仰天大笑赴死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死又有何惧” 燕熙眼泪不住地往下滚,他不愿让文斓知道,是以忍得辛苦,哭得全身都绷了起来。 文斓看不见、听不清,却似知道燕熙的悲怆,他努力地勾出一个笑,对燕熙说“微雨啊,不要哭,不要害怕。经此一谰,肖小小人,魑魅魍魉,已渐现身;风雨已至,大厦将倾,蠹虫虎狼必将覆灭。” 燕熙将哭声咽在喉间,整个人因震痛而呈现出某种僵硬的状态。 他看到了文斓从眼角、鼻孔和耳朵中开始往下淌的血水。 文斓却似无所觉,他盈血的双眼在用力的睁大,犹如他从前谈文论诗到畅快处那般瞪亮了眼说“寒冬之下,执灯者尚在坚持;暗夜微芒,利众生者无敌。你要相信,无论这世间如何糟糕,总有人手执明灯,对抗暗夜,这种人无处不在。微雨啊,不要害怕。” 燕熙苦忍着哭声,泪水浇湿了衣襟,他紧抿着唇,难过地瞧着文斓,格外用力地握着文斓的手。 有这样的力道,无声地诉说着他的极力挽留。 文斓会意,稍凑近了说“微雨,不要为我难过,我并不孤单。若有一日,你也走上这条路,你要记得,志同者就在身边。” 文斓的嘴角冒出了血泡。他自己也发觉了,抬手想去擦。抬到一半,意识到什么,释然地放手,重新握住燕熙。 燕熙意识到了什么,巨大的恐惧摄住了他的心神,他试探地喊“文兄” 文斓忽然用力地呼吸起来,他极力地大声说话“黎民艰苦,我心不忍。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唯愿山河无恙,海晏河清。” 文斓唇边突地冒出大股的血泡,一涌又一涌地咳出来。然而文斓的脸色却极为安详,他说“微雨,往前走,莫回头。为兄,先走一步。” 文斓的身体往下滑去。 燕熙于悲怆中紧紧捞住了破烂不堪的文斓。 燕熙压抑良久,再也强忍不住,惨叫出声“啊”他伏在文斓肩头,抱得自己也一身的血,失声痛哭。 燕熙哭得哀毁,许久之后,才从那满是血的尸身中抬起头来。 他脸上、身上都沾着文斓的血,但他的脸色却格外的白,极致的色彩冲突,让他看起来像是从炼狱中重生的厉鬼。 燕熙咬着牙道“我要你们所有人,偿命。” 燕熙双目空洞抱着文斓的尸身。 直到北镇抚使在门外唤他“宣大人,请回罢。” 燕熙抱着文斓不肯放手,也不回话。 北镇抚使说“兄弟们为着宣大人这一趟,把命都豁出去了,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把尸身留给我们。” 燕熙歪着脑袋,他的思维缓慢地回来,消化着这句话,许久才慢慢地张了张口。 初张口时,他竟发不出声来。 他用力地闭眼,调息,将文斓放回枯草铺就的简榻,又细致地整理了文斓的遗容。 做完这一切,他再抬头时,张口已然恢复了声音,他说“你们交了差事,想法子把遗体留给我。” 然后他最后瞧了一眼文斓,用帕子将文斓的脸擦干净,然后将湿血的帕子妥帖地塞进内襟。 北镇抚使见着燕熙这些疯魔又冷静的举动,只觉惊心动魄,遍体生寒。 他直觉眼前这个看着文弱的宣大人,将会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存在。 文斓之死,将要掀起轩然大波,已在意料之中。但对这个宣隐的改变,或许会引发更加不可收拾的后果。 锦衣卫对人心和局势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北镇抚使掌诏狱,更是见过形形色色将死之人的怨怒,但那些都只是虚妄的“做鬼复仇”。 只有眼前这个惨白着脸又极致美丽的人,叫他联想到了修罗恶鬼。 燕熙起身时,面色可怖的平静,他悄声往外走。 他踏出那座监室,泪便止住了。 他极致地将自己伪装成若无其事,挺拔地往外走。 北镇抚使跟在他身后,默默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血书,交给燕熙说“此乃文大人狱中所书,上头不知道。我乃粗鄙罪人,能将文大人绝笔公诸公世,也算赎罪。” 燕熙展开血书,上面是文斓刚劲的笔迹。 此书大约是文斓一入诏狱就写的,当时就抱了必死之心。 信中铿锵之言,亘古不绝“我文斓出生微末,既无显赫家世,亦无天赋异禀,却生而有志,酷暑极冬,苦读不缀。感念天恩,酬我二十载寒窗,赋我清浊荡清之责,平生之志,得以践行。凡忠义之士,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我乃万千之一人,得此殊荣能以除奸。我忠义一世,死于奸佞之手,然正是死得其所,从我之后,此辈肖小,穷凶蠹虫,将无所遁行人立于世,行正坐端,不须屈尊畏谗言。我此行必身死,无愧于心,无憾于天,无怨于人。今我之微言,将使万人振聋发聩;今我之微芒,将使暗夜乍明。哀怜万民生之多艰,吾万死不辞,且看后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