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想转移话题,这个话题实在沉重,她已经无法担当,她怕崩溃。 似乎林立也快要崩溃,他淡淡地转移话题,道:"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阿雅靠近林立,却没有依过去,他们之间没有隔离却比隔离都更难靠近,她看着窗外的灯火,轻声道:"没有打算。"阿雅顿了顿,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林立道:"不知道。" 三个字就像是电一样,无意地说出,却瞬间在他们的身上、心里流窜不停。 两人同时看到了对方明亮的瞳仁,随即要避开,他们之间忽然变得尴尬起来。 "你……"两人异口同声说了一个字,然后就都闭上了嘴。 林立看看阿雅,道:"你……退出军统吧!" 阿雅摇头,无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林立也没有再说什么,默然无言,怀惴心事地看着外面,他的眼虽一动不动地留在外面,可是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外面的景象。 阿雅顺着林立的目光看去,好久,她把眼睛停留在了林立身上,久久凝望,似乎稍稍的一偏离,就会永远失去这个人的这张脸。 林立感到了那火一般热烈的目光,有些不自在,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阿雅把头列向别处,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黄老板就在这里。" 林立脸上神色古怪,黄老板--一个在他心中该死的人,他握紧双手,可是过了很久,他的拳头却松开了。 既然黄老板在这里,那么另一个他对不起的人呢? 来到江湖他唯一的心愿并不是儿女私情,而是杀人,可是现在的一切却已经面目全非。他不想更改初衷,可是初衷却已变得不在他的掌握。 矛盾之中他还是想到了最主要的,想到了刘云燕也在这里。 他忽然很想去见一面那个女人,看看她的脸--并不是对她的脸有所牵挂,而是想看一下她是否伤心。虽然当初那件事,她原谅了他,可是他却不能原谅自己。 男人和女人的事本来是平等的事,可是在这个男人心中,这样的事往往是女人在吃亏。 明白这个道理的男人往往对吃亏的女人有一丝担心。 阿雅小心地问道:"你想见她么?" 林立点头。 阿雅苦涩地笑笑,心里怪不是滋味,只是她却摇头叹息,道:"你不能见她。" 林立抬头,问道:"为什么?" 阿雅道:"因为宏强也在这里。" 林立愣住。他的心忽然变得很乱。 就像是捉奸在床的那种感觉。不是偷情却有着比偷情更为强烈的偷情感。 林立呆立,身体微微发抖,一声不吭,轻轻地闭上了窗户,似乎怕什么人看到他的身影。他坐到了一张椅子上,呼吸着,拼命呼吸着,似乎眼前的空气极是稀薄。 阿雅陪着他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林立抬起头,眼睛里满是迷离,喃喃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渐渐轻不可闻。 林立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起身道:"无论怎样,我还是要见她一面的。" 阿雅心里一疼,喃喃道:"我果然在陪着她的这段日子等到了你,你果然会来找她。" 林立激动的脸上,忽然又多出一丝讥讽,淡淡道:"就算见到她又能如何呢?"他甩着头,似乎想甩掉什么念头,喃喃道:"还是等我杀了小五郎再去见她吧!" 阿雅忽然道:"如果你想见,最好现在就去见。" 林立淡然道:"为什么?" 阿雅道:"因为……你杀小五郎……也可能被他杀死。" 林立抬起头,道:"你觉得我会被他杀死么?" 阿雅道:"你觉得七十六号就那么容易进去么?" 林立道:"我不会去七十六号的。" 阿雅心里一松,可是仔细看一眼林立后,忽然冷笑道:"你是怕我跟着你去才这样说,对吧?" 林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淡淡地请求阿雅:"你能帮我叫她过来么?" 阿雅摇摇头,道:"你想见她,你就应该亲自去见她。如果是你没有胆量去她的房间,我可以陪着你,给你胆量。" 林立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没有胆量,我是……" 阿雅忽然幽幽道:"看来什么样的男人在爱情面前脆弱的都像狂风飘落的风筝……" 林立猛地抬起头,嘎声道:"我们没有爱情。" 阿雅笑了笑,道:"没有么?" 林立迷惘着,没有么?如果没有,他如何牵挂。 九曲回廊走到一半,林立却停下了脚步,他的脑海有一个萦绕不去的身影。不是女人,他对女人还没有这么牵挂过,就算那张清秀的脸他也没有这么如此牵挂过。也许不是牵挂,而是内疚。那个身影似乎还在低低地咳嗽,他的身体单薄,可是他却比所有身强力壮的人看起来都要强上千倍。他身有疾病,可是却从未看过医师。可以说那个人也算是半个医师。 走在前面的阿雅回头,看着表情茫然的林立,她当然不知道身后的男人心里在想什么,还以为在即将面对之时失去了面对的勇气。 阿雅淡淡道:"不敢见就别见了……她现在很好。" 这世上有许多人说,女人是自私的,可是她们只在爱情方面可能迷失。 这世上真正自私的人,往往是那些看来十分大度的男人,无论爱情还是他们所认为的理想,都会让别的人成为他们自私的牺牲品。 阿雅确实不希望林立去见刘云燕,因为她是女人,她已经有过一次伤心,不想再有第二次伤心。第一次完全是由她一手造成,可是这次也好像是在她的捏合下形成。想到此处她心里就隐隐有一点后悔,可是她却不能拒绝这个男人。 她也希望林立忽然不想去见那个女人,那样她的心安了,她做了该做的事,只是这个男人没有胆量而已。 林立轻轻地说,似乎怕打碎深夜的宁静,喃喃道:"我不是不敢见她,而是……不敢见他。" 阿雅皱着眉头,因为她没有听懂林立在说什么。 林立忽然问道:"你刚才没有听见咳嗽么?" 阿雅忽然明白了林立的意思,她摇头道:"夜深人静,无论有什么声响,都会很清晰的,可是刚才却是没有什么咳嗽声。" 林立怔了半晌,喃喃道:"夜既然已深,我何必又要去打扰她……他们的安眠呢,睡一个安稳的觉,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阿雅似乎不忍看这个人明明想去,又寻找着理由不敢去的神情。痛苦本来已经是一件很糟糕的事,可是这个人好像连痛苦都不敢。 阿雅看看远处的房舍,轻声道:"其实她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睡觉,她喜欢在午后睡觉。" 林立愣了一愣,问道:"为什么?" 阿雅叹口气,道:"因为她怕晚上做梦……而且她晚上也睡不着觉。" 林立苦涩地笑了,只有有同样心情的人才会有同样的事,他的晚上也很少睡觉,他也喜欢在午后小憩片刻。林立在心里,暗暗道:"原来她也是一个有心事的人。"他这样说,似乎只想到别人的苦,却不去想自己的苦,他本人何尝不是一个夜夜失眠的人。他抬起头,像是受到什么鼓励,然后下决心道:"既然她有这么一个习惯,那么我们去见一下吧。" 回廊的尽头,有一盏孤灯,与满是灯光的上海滩极不相称,因为那是一盏烛光。 灯光下拉着一道长长的影子,似乎在对着灯光想什么难言这事。窗户闭着,深夜的蚊蝇是寻灯而去的,就像深夜迷路的人一样。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随意地进入。 林立痴迷地看着那盏灯,神情有几分恍惚。 阿雅已经走向了那盏灯,然后轻轻敲打着灯光一侧的一扇实木枣红色的门。 林立没有看清开门者脸,只看到白衣的一角,他忽然有几分激动。他不知道她肯不肯见他。本来他想直接冲进去,可是觉得有些事情不能一厢情愿。 这不是洞房花烛,可是他却像对待洞房花烛一样谨慎、小心。默默地等待着阿雅给他带来的消息。 阿雅过来了,头低着,也摇着,却没有说话。 林立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看了几眼那扇门,门已闭。他看灯,发现灯也灭。 他似乎早料到会是这样,并没有太多的失落,反是平淡地沿着回廊,平静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去问阿雅为什么。 有时候拒绝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理由,因为那些理由会让赤祼的往事染上残酷味道。 林立终于明白: 人生若路,可人生不是走路,路走过可以返回去,可是人生却没有返回的余地。 很紧,可是却关不住心。心已经出去了,脸上有着淡淡的苦笑,他很少想关于他的那个秘密,看到那个人便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个秘密。 应该说此时他的世界,只有两个人能给他带来痛苦,可是事情总是很奇怪,给他带来痛苦的这两个人偏偏也在给他带来着微莫的幸福。 他闭上眼睛,用真诚为他们祝福…… 可能也在为他自己祝福。 黄老板推开了门,这里是他的房间,最好的房间。他在别的房间也会像那些庸人自扰者一样,失眠的。本来今夜是会失眠的,那三具触目惊心的女尸还在床上。血一般的鲜红,让他稍稍的不安。可是看到宏强,那些不安就都化为灰烬。 他轻轻地咳嗽一声,道:"你把这里可以当作童山,你想到什么地方完全无需跟任何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