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里怎么会有小纸片? 胡中官连忙紧赶了两步,为防止小纸片飞跑,一脚踩在了上面。定住小纸片后,他急忙脱下鞋,把粘在鞋底的小纸片给抠了下来。 胡中官把小纸片拿在手里,递给了周道登。 周道登定睛观瞧,一个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小纸片上,工工整整地用小楷写了个“只”字。这小纸片的质地和契约上的用纸完全一致,都是黄藤质地。 周道登就算再糊涂,他也认得,这东西叫“贴黄”。不论是书吏,还是朝廷命官,在书写一些公文时,难免会有一些笔误,写些错字。一旦写错了字,这些书吏和官员就会拿出一块与字同样大小、与纸质地无二的小纸片,贴在原公文上,重新书写以示更正。 既然这小纸片是“贴黄”,那么必然在此契约上有过更改,更改之处会被盖上押缝钤印,以示有别。 周道登连忙翻开和鸿和签署的契约,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哪有什么押缝钤印? 周道登怕是自己眼花了,又看了一遍后,才在契约的一细节处,发现了端倪。 “胡中官,你还记得吗?当时签约之前,你跟鸿和的人说过,皇上除了拿一些府台、道台的官缺抵押外,还拿什么来着?” 周道登看过了契约,心中有了数,所以故意用了“你”这个字眼,假装糊涂地问向胡中官。 当时胡中官也是在微醉的状态,此刻他还哪里记得和鸿和说了什么话? 胡中官翻着眼白回忆道:“下官好像说过,又好像没说过。应该是,除了拿府台、道台的官缺抵押外,还有当年皇上做潜龙时的府邸信王府,也在抵押之列。” 周道登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胡中官说出此话,自己的命就有缓。 “确认这么说了?”周道登再一次问道。 “是吧?”胡中官也含糊了起来,他确实记不清了,但是一想,就算自己说了这话,也没毛病,那不是皇上的旨意么?于是答道:“周阁老,这是皇上的旨意啊!难道您觉得不妥?” “当今皇上说的金口玉言,老夫怎么会觉得不妥?既然你这样说过就好。”周道登答道,“不过,老夫眼花就算了,可是你为何趁着老夫出恭的工夫,却看都不看,就在这契约上盖了玉玺?” 出恭?这周道登出恭了?胡中官想了想,确实有些想不起来了,于是弱弱地问道:“周阁老,您出恭了一趟?” “老夫年纪大了,喝了些酒,出恭一趟有什么稀奇的?”周道登看了看四周,突然高声叫了起来:“你这太监,既然知道皇上的圣命,这契约为何不看仔细了?老夫就是出了这么一趟恭,你居然捅了这么一个大娄子!” 周道登毕竟是当朝首辅,这一斥责胡中官,立刻引来了宫中侍卫的围观。大家见周道登生气了,一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一边侧耳细听。 胡中官被周道登这么高声一呵斥,完全懵掉了,这是从何而起啊? 见围观的侍卫越来越多,周道登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高亢了。随着周道登高亢的声音,围观的宫中侍卫也大致听出个所以然来了。 周道登和胡中官好像是奉了皇命出宫办差,还是一个挺重要的差事。可是这个差事,却被胡中官给办砸了。这胡中官,趁着周道登出恭的工夫,稀里糊涂地就盖上了印信。 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但眼睛不一定雪亮,他们心中认为的是非,完全依靠当事人双方的辩论水平而定。 虽然这些宫中侍卫,不知道二人具体是办什么差事去了,但是可以笃定的是,周道登把胡中官斥责得是哑口无言。 这么当面锣对面鼓的质问,胡中官都支支吾吾不敢反驳一词,要不是他真做错了事,怎么会不辩解几句? 别看周道登平时是个糊涂蛋,到了真要命的裉节上,可不含糊。 胡中官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拿什么辩解?信息层面上的不对等,是降维打击的最好手段。 周道登见这些宫中侍卫心里有谱了,于是开始挥起手来,把这些围观的侍卫给驱散了。 人群散去后,周道登把和鸿和的契约搥在了胡中官的胸前,说道:“你自己看!尤其注意看抵押信王府那段!” 胡中官被莫名地喷个狗血喷头,直到缓缓打开周道登给他的契约后,这才明白过来。 只见契约内容上,在“拿府台、道台的官缺,以及信王府抵押贷款”的押,不限于大明崇祯皇帝原信王府邸一处。” 在“不”字上,有“贴黄”的痕迹。 如果把那“贴黄”的小纸片贴在“不”字上,契约的注脚就变成了:“皇家物事抵押,只限于大明崇祯皇帝原信王府邸一处。” 一字之差,谬之千里。 胡中官明白,这一字之差意味着什么。如果朝廷一旦还不上鸿和的贷款,那么鸿和有权利收走除原信王府邸外,其他的皇家不动产。 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胡中官瘫软地坐在了地上,裤裆处,一股热流涌出。 周道登在这契约一事上,清楚得很。为官之道,不在于能力、学识、见解,而是在于知进退。 周道登能为官这么多年,靠的就是知进退。 胡中官扶着金水桥的汉白玉栏杆,失神落魄地站了起来,双腿颤抖不已。一只喜鹊,讽刺般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内金水河畔,不停地鸣叫。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周道登看到胡中官这个样子,心里不知道有多美。天高云淡,美丽的深秋,虽然叶落了,但是脖颈上的脑袋,却保住了。 胡中官突然跪在地上,给周道登磕起头来,哀求道:“周阁老救我!周阁老救我!” 救胡中官?黄纸黑字上,清清楚楚写着呢,怎么救?救了军,就丢了帅,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但是此时,为了稳住这个傻太监,周道登还是口中连连叫着“使不得”,弯腰把胡中官给扶了起来。 周道登心中窃喜,对着胡中官说道:“丑媳妇早晚也得见公婆,依老夫的意思,不如在皇上面前实话实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当今皇上乃是尧舜一样的明君,定会理解你的苦衷。只要你实话实说,老夫在皇上面前,力保你不死!” 此时的胡中官,已经慌不择路了,一脑子全是浆糊,哪还顾得上分辨周道登话里的真假?哪怕是一把枯萎了的荒草,只要能救命,他也要抓上一抓。 周道登搀扶着瘫软的胡中官,连拖带拽,向平台走去。 这条觐见之路,胡中官走过无数回,但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如此漫长。 这哪里是觐见之路?完全就是一条黄泉路。 有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