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丘吉尔直面看着玛利亚,他的脸上写满了不理解。 “玛利亚,人类这种生物是复杂的,是不可理喻的。” “人性是不可预测的,更不可确定的,而由人类所组成的国家就更是如此。” 舞会中,欢快的音乐依旧奏响,男男女女都互相牵着手,在舞会中翩翩起舞。 欢乐的笑声之间,是贵妇之间的八卦交谈,年轻男女之间的爱慕倾诉。 就连安娜和塔基亚娜,也免不了要应对那些蜂拥而来的邀请者。 只不过,就唯独玛利亚和丘吉尔这一桌,显得格格不入。 玛丽公主也在附近,但她没有发声,而是如一枚小透明似的,偷听着玛利亚和丘吉尔之间的谈话。 对她而言,她恨玛利亚的淡漠,但更好奇玛利亚的所思所想。 所以她去偷听,然后她先听到了丘吉尔的‘不理解’。 “玛利亚,单排除表面上的政治、文化和社会差异,整个人类社会所运行的最基础、最核心的系统,仍然是资本主义。” “无论各国政府依照自身情势运行这一套系统的哪一个变种,都不可能脱离资本主义而独立存在。” “玛利亚,我可以明确且肯定的跟你说,资本主义才是真正的优越,才是这个世界系统的真正逻辑。” “在资本主义之前,一个国家的财富相对容易解释,它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军事这双‘看得见的手’的直接结果。” “当然,各国的禀赋并不相同,如我们英国的海洋贸易,又如你们俄国的土地利益,但这些都是可以通过武力手段进行获取。” “也就是说,那时候的经济是要臣服于军事。” “但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的抬头,其社会进步已经不能成为统治者的有意识操控的结果。” “就像是西班牙,为什么我们能击败西班牙,夺得日不落帝国头衔,因为我们比西班牙更加资本。” “我们击败了旧时代,成为了新时代。” “我们是有着现实经历,我们所创造出来的,是一个辉煌的新时代革命。” “所以,只有精英,甚至只有某一类型的精英,比如我们这些政府官员,企业主或者科学家,才能够创造历史。” “除了我们之外,其他人都是棋子。” 丘吉尔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继续说道。 “就目前来看,任何走向平等主义的举措,比如现代民主或者你们的苏联革命,都是极其虚幻的,并且最终会屈服于一种结局,那就是寡头主义” 玛利亚眉头微蹙,她在心中预测到丘吉尔接下来的话。 “玛利亚,你知道罗伯特·米歇尔斯主义吗?即‘精英的构成可能会改变,但真正的权力总是掌握在相对较小的群体手中’。” “我们英国是如此,你们苏联也必然会走向如此结局。” “你们不是一直在谈‘现存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吗?对,我也承认这句话,但你们苏联有没有考虑过,旧的阶级矛盾被解决,新的阶级矛盾是否会被生产出来?” “你们能预测得了人类社会的新矛盾吗?能解决新的矛盾吗?” 丘吉尔说完这番话,便停了下来,很冷静地喝了一口酒。 这个问题很辛辣,甚至可以说,十分露骨残酷。 事实上,就连玛利亚也不得不承认,在听到丘吉尔的这番质疑时,自己也有那么一刻,产生了敬佩之意。 因为丘吉尔的问题,直勾勾地打中了苏联未来所要面对的弱点。 原时空中,苏联自认为自身内部社会的矛盾,已经被彻底消灭,逐步走入惰性,走向了精英官僚阶级的专政。 也就是说,无论是苏联时代亦或是后苏联时代,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思考中,都无法避免‘精英’和‘官僚’这两个核心观点。 而且苏联这边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其实并不完善。 又或者说,如今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还在不断完善的阶段当中。 而他们现在的唯物主义理论,存在着两条局限。 第一条,除了显性的经济利益之外,其他类型的权力和冲突,也都是变革的重要来源。 第二条,尽管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分类,但一个阶级内部可以存在着垂直或者平行的多个阶层,如精英和非精英,一个阶级中的不同阶层,往往能发挥出不同的功能。 例如技术工人,就存在着精英和非精英,其发挥出来的作用和能力,是有着很大的差别。 丘吉尔又继续说道。 “目前,我们英国主要财富,有百分之九十都集中在百分之十的人手上,无论是权力、财富还是个人收入,都必然会朝着少数人的手中集中。” “这不单是我们英国的规律,更是全世界的规律。” “我承认你们苏联革命,确实推翻了沙俄的精英统治,但这不过是从一个精英转变成另外一个精英。” “就像是,我们放弃手中的权力,可最终也不过是给外界精英或者人民群众的精英领导者,一个成为最新精英的机会。” “所以说啊,我们所提出的‘主权在民’和‘民主政治’,其实就是为了维持我们这些精英统治者的权宜之计和实用主义。” 丘吉尔很得意地看向玛利亚,说出了自己最后的观点。 “即使你们带领着无产阶级打败了现在的资产者,可无产者在建立的新制度当中,也必然会成为新的精英,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你们这些新精英究竟是采用什么样的手段罢了。” “因为构成这一切的,都是人性的自私,面对人性的自私,强如你们苏联,也不可能解决得了。” 说完之后,丘吉尔一本满足地依靠椅背上,一边享受着雪茄,一边等待玛利亚的沉默。 然而,沉默只有一小会儿,而玛利亚的轻笑则破坏了沉默的氛围。 “丘吉尔先生,我明白你想说的是什么。” “你所说的精英、统治、剥削、不平等,都起源于人性的自私,说到底,你的观点都源于人性论。” “但,人性论真的万能吗?我看不是。” 玛利亚顺手抢过丘吉尔手中的威士忌,为自己的空杯倒满了酒。 威士忌缓缓落下,在杯底发出清脆的落水声,玛利亚的声音,也如水落一般缓缓响起。 “你们肯定会问,有没有‘人性’这种东西?我可以明确回答,还当然是有的,但这个世界上只存在着具体的人性,没有抽象的人性。” “阶级社会里,就是只有带着阶级性的人性,而没有超阶级的人性。” “我们主张无产阶级的人性,人民大众的人性,而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则主张地主阶级的人性,资产阶级的人性。” “你们所鼓吹的人性论,其实就是一种臆想罢了。” “而对于我们苏联来说,所需要探究的问题,从来都不是谁来当精英,而是谁拥有权力,和这种权力的行使如何影响社会事件。” “而这两个问题,就应当从阶级和精英层面去探究。” “现在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仍在发展,仍在不断试错中成长。” “同理,苏联也是在试错,也是在探究。” “我承认,苏联目前所走的道路并非正确,而且也绝非唯一。” “正如苏联内部就有很多人认为,应当走城市无产阶级道路,可他们却忽略了农村革命所带来的影响。” “正因为有着诸多问题,我们苏联才会诞生,才会去试错中不断研究。” “例如,究竟是什么因素,导致了精英群体的持续统治,或者是什么因素限制了精英的社会变革。” “在这一层面上,你们英国政府从未考虑,甚至是绕道而行,只是为了维持现状却不敢往前试错。” “与你们不同,我们苏联就是在试错,就是在朝着灭亡的可能性不断前进。” 威士忌的酒,满溢出了酒杯杯口,玛利亚轻轻拂过杯面,使得酒与杯面持平。 “因为你们的驻步不前,才会有我们苏联的冒死探索。” “而我们的社会革命,正不断拷问着你们,究竟是生产技术、意识形态、治理形式还是战争、人口和文化,限制了你们对社会改革的动力和步伐?” “而且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强大不在于它对知识概念系统的详细分析,它的强大之处在于,揭示了欧洲从人身依附和存量剥削的农业封建主义,向具有新的剥削冲突和增值形式的工业化资产阶级社会转变时,人类社会所发生的变化。” “也就是说,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终结版本,现在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也不是未来的最终版本。” “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所发现的,是人类在一个又一个矛盾中不断进步前进,不断直面自身冲突性的见证。” 一旁的玛丽公主完全听呆了。 无论是丘吉尔还是玛利亚,他们二人所说的话语,她都能听得懂。 可是,这些话语结合在一起时,却让玛丽两眼蚊香,仿佛听懂了,但又仿佛什么都没听懂。 可能是丘吉尔和玛利亚之间的理论交锋开始激烈了起来,一些贵族和官员也默默地来到边上,听他们二人之间的交锋。 最后,不仅是官员,就连玛利亚的两姐妹,王室的部分成员,也被吸引住了注意力。 就仿佛是,这场舞会,成为了罗马角斗场,而角斗场下的斗士,是玛利亚和丘吉尔。 人流的加多,丝毫没影响二人的思维碰撞。 丘吉尔对此笑道。 “玛利亚,在这方面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说得有理。” “你说我们英国是保守派,因为我们只想维护现有的体系,但你们苏联又何尝不是激进派呢?不顾现有的生产发展,只想一味地推行改变。” “可你们所推行的改变,却从未有过先例成功,你们几乎是拿着他人国家的未来发展作为筹码,一旦输了,就彻底的输了。” “反观我们,即使没赢,但也能稳定秩序,稳定资本所生产的利润。” “而且在我们资本主义的制度下,工人是自由的,他们不再为主人所拥有,他们获得了稳定。” 玛利亚对此笑出了声。 “你称这是进步,是自由,可在我眼中,这不过是变种的奴隶制罢了。” “而且,就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奴隶制最坏的地方就在于你无法随意辞退奴隶,而你却可以随时辞退工人。” 丘吉尔正想反驳,却被玛利亚抢先一步。 “好,那我就假设你们的一切劳动力都获得了资本主义法律所规定的对待,那你也无法否认一件事实。” “那就是,被你贯以‘自由’的工人,仍然必须在市场上畸形地抛售自己的劳动力,他们必须把自己变成可以被卖的商品,才可以获得生存的基本条件。” “而且,他们必须无时无刻地出售自己,使得他们的劳动力在市场上,和其他商品一样,存在了一个价格。” “再说了,你刚才所说的自由,那是受到各种限制的自由。” “劳动力的表面看似自由,可这种自由,实际上不也是受到资本主义所要求的和强制性的?” “你的理论是‘工人随时可以离开他的雇主’,但同理‘雇主可以随时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解雇他。’,而以出售劳动力为唯一生计的工人,却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这个购买他劳动力的市场。” “在你们这里,工人不属于这个雇主或者那个雇主,他,属于资本家阶级。” “他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给处理掉,在这个阶级中找另一个买主,把自己给彻底卖出去。” “玛利亚小姐,你也无法否认,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所带来的,还是一个精英阶层的统治社会,而且你也无法否认,苏联的政治体系,仍有大量的问题存在。” “你们苏联,你们一整个社会主义体系,并不稳定。” 玛利亚端起酒杯,透过酒杯,看向依旧扭曲的前方,笑道。 “对,我知道,不但是我,我、约瑟夫、弗拉基米尔老师、托洛茨基、雅可夫都十分清楚,我们的机构存在着许多问题。” “这些问题很多,多得可以让人想去自杀。” “但就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苏维埃从来都不是百分百正确。” “我们的诞生,是为了试错,是为了探寻道路。” “苏维埃从来都不是神丹妙药,它不可能治好所有的毛病,清除这颗地球的所有不文明,所有的野蛮和资本主义遗毒。” “我们可能会在某个未来,陷入内乱,被灭亡,然后彻底分裂。” “但是,我们存在过,我们所走的路,所犯的错,都是为未来的社会主义带来经验。” “现在的苏维埃,从来都不会因为困难,成为你们这样的保守派。” “我们只会死在前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