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公府,门前依旧。 十年时间反如掌而过,他有幸成为李适之的儿子,使他有较高的起点,能在安史之乱前,到达如今的地位。 李适之急流勇退,未必不是好事。 他得以颐养天年,不必操劳政事。 无数臣子,都是在政治上的失意和贬谪,然后郁郁而终。 李适之虽还有太子太师的头衔,但不需要教导太子。 李隆基为防止皇子太子与大臣们结党营私,把皇子和太子都养在十六王宅,严加看管。 平时太子的老师,一般都是没有地位的文人官吏,甚至还没有品级。 李玉莹这几年一直在济生堂学医,她可能受李瑄影响,一改之前,想要有作为。 因为济生堂是李瑄一手建立,而且李瑄还出重金发展。里面的大医陈藏器、王冰,都是李瑄一手提拔。 立志要在十年之内,培养出第一批优秀的医者,悬壶济世。 李玉莹也想成为其中之一。 李适之现在唯一头疼的,就是自己这个女儿,老大不小了,还不嫁人。 贵族哪能学医?让别家笑话。 不过李玉莹用李腾空的例子反驳李适之。 李腾空是李林甫之女,有高超的医术,还能为贫苦百姓治病。 李适之只能让裴灵溪劝一劝李玉莹,哪怕是自己挑选如意郎君,也要在桃李年华出嫁。 现李玉莹在天水王府住下,陪伴裴灵溪,和侄子侄女们玩耍的同时,也是觉得李适之老是唠叨她。 “孩儿拜见父亲!” 随李霅和李季卿入宅后,李瑄一入仪门,就看到李适之正快步走来,他立刻上前拜见。 很明显,李适之听下人汇报说李瑄回宋国公府邸后,立刻出堂,看他三年未见的七郎。 可能是进入花甲之年,李瑄西出远征的时候,李适之提心吊胆。 和他任节度使的时候不是一个概念,因为李瑄踏上一个从未有唐将去过的地方。 他的七郎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做出了前无古人的功绩。 虽已罢相,但他们一家尽殊荣。 “至亲不用如此!远征在外,风餐露宿,七郎辛苦了。” 李适之将李瑄扶起来,儿子一如三年前一样,心中宽慰。 见到神采奕奕、目光灼灼的七郎,他心中的石头落下,因为他认为儿子迟早会再度入相。 这和功利心无关,自古文人权贵,都以拜相为最终目的。 李适之老了,希望自己儿子将来越来越好。 其他的儿子才华一般,如李霅、李季卿等,最多是郡守之才。在现在的岗位上,并不是很优秀。 他希望他死去以后,七郎能照顾一下他的兄长。 当年李林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右相府是长安最豪华的府邸。 再看现在呢? 物是人非! “孩儿戎马十年,雪域高原亦去过。在西域谈不上艰苦。倒是父亲,要注意身体啊!” 李瑄握住李适之的手说道。 他觉得最艰苦的战斗,是在雪域高原,许多将士没有战死,反而病倒。 相比之下,西征之战,还算顺利。 他认为大食军队不如吐蕃的步骑,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 “为父有麒麟儿光耀门楣,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说话间,李适之拉着李瑄一起,进入前厅。 虽天色已晚,但前厅之内,灯火通明。 茶水、点心也已准备好。 “七郎,此次回来,有没有机会留在长安呢?” 李适之意有所指地向李瑄问道。 如李瑄这种情况,留在长安,意味着再度拜相。 李适之以为李瑄立下这么多功绩,圣人又给予丰厚的赏赐,此次很有机会。 “我的棱角未被磨平,还不到留在长安的时间。我已经向圣人申请,天宝十四载,再次西征。” 李瑄向李适之回复道。 “七郎还打算变法吗?地方上抵触,是无休止的。欲壑难填啊!” 李适之听懂李瑄的意思。 他担心李瑄陷入其中,难以脱身。 天下太大,总有人会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抵抗新法。 站得再高,也有看不到的死角。 “父亲请相信我,下一次我回长安,一定能整治地方上的豪强。” 李瑄郑重地向李适之回答道。 他当然知道常规方法行不通,只能用非常规方法。 李瑄丛来不是要大族的命,他们依旧能富贵,只是放弃土地兼并,释放农奴。 这点都办不到的话,就不用留他们了。 “七郎壮岁即位极人臣,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为父是平庸的,七郎有自己的主见即可。” 李适之见此不再多劝。他的才能和李瑄差太远。 或许有许多他想象不到的事情。 “孩儿会有分寸,父亲只需等待。” 李瑄没有客套,提前向李适之提醒:“父亲,如果我派遣罗兴回来传递消息,您一定要慎重。” “罗兴啊!为父知晓。” 李适之不以为然地回应一声。 “我再去西域,会将灵溪、霜儿接走,淞儿和臻臻也会一同随我去西域。奕儿就留在长安,由父亲照看了。” 李瑄又向李适之拜托道。 “七郎放心!我会教导好奕儿。” 李适之点头,边帅留质子在长安,谁都不能例外。 甚至不能去向李隆基求情,否则李隆基一定会起疑心。 当然,李适之也没认为有什么不对。 这样裴灵溪也能和李瑄夫妻团聚。 “七郎……最近有消息传言,安禄山想要造反,你怎么看待?” 李瑄和李适之聊了一个时辰后,李适之主动说起这件事情。 他和长安诸郡王、老臣们结交,听到一些“危言耸听”的言语。 起初以为这只是空穴来风的话,但后来越传越夸张,特别是最近两个月。 连宰相杨国忠,都屡屡劝谏圣人安禄山要造反。 安禄山掌握三镇节度,有危害大唐社稷的风险。 “孩儿不好去判断。圣人无论如何都不信安禄山会造反。或许是流言蜚语,是杨国忠与安禄山在争斗。” 李瑄摇了摇头。 现在安禄山要是敢来长安,说明他确实胆子大。 但安禄山已经好久未至,他只是将不断将搜刮到的金银珠宝运送到长安,取悦李隆基。 “为父统领过范阳军,军中胡人众多,军纪难以纠正。怕被安禄山利用。” 李适之比一般人更了解范阳军。 十几年了,他以前任命的将领,即便不死,也早已被安禄山更换。 而且李适之任幽州节度使的时间太短,有过胜利,但都是小胜,还未在军中建立足够的威望。 “父亲无须多想这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便他造反,也是我们这些将领的事情。大唐立国已一百多载,岂是那么容易崩塌的?” 李瑄安慰李适之。 “圣人,唉!” 李适之重重地叹一口气。他实在没想到晚年的李隆基,比孙权、萧衍晚年还要糊涂。 他不明白,明明有了武氏和韦氏的教训,以前那么精明的李隆基还会如此。 李隆基可是亲身经历天后时代,看着武则天害死自己的母亲,看着武则天被张柬之赶下台。 又亲自发动唐隆政变,灭掉韦氏集团。 更自相矛盾的是,李隆基因为一点猜忌,废去发妻王氏皇后。 覆车之辙,历历在目,李隆基一点都不长教训。 五杨的行径,李适之都看不下去。但杨国忠是宰相,他没有权力多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长安搞得乌烟瘴气。 “像杨国忠和杨氏这样的家族,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李瑄听到李适之说这番话,心中很是高兴。 李适之发牢骚,代表他决断大事的时候,很容易听从他的指示。 “是啊……圣人年事已高,新君不会容忍杨氏的。” 李适之以为李瑄指的是这些。 李瑄只是微微一笑。 “七郎,天色不早了,回天水王府,灵溪在等着你呢,七郎的儿女都机灵可爱,将来一定成大器。” 李适之没有多说什么,起身下达“逐客令”。 李瑄近三年才回一次家,是要与妻子见面。而且李瑄走时,孩儿尚幼。 他知道七郎一定想见他们。 “好!那我明日再来拜见父亲。” 李瑄起身说道。 监礼官未通知明日上朝,说明李隆基明日不朝。 甚至可能接下来几个月都不会再早朝。 因为李隆基快要摆驾前往华清宫,到那里李隆基更加慵懒。 有的时候,杨国忠可以直接在家里处理国家大事,百官到杨国忠府邸拜见,不需要去中书门下堂。 李适之掌灯送李瑄出门。 “父亲不必出门!” 李瑄制止李适之相送,向李适之一礼后,在管家赵宗的带领下,离开宋国公府。 裴璎带着亲卫在门口等候已久,李瑄跨上马,迫不及待地前往坊门。 “是天水王,将坊门打开!” 本来坊门已经关闭,见李瑄来后立刻开启。 他们皆知李瑄要去道政坊。 在圣人大摆宴会的时候,黑夜是允许达官贵人们通过的。 更何况是李瑄。 李瑄出平康坊,然后一路到达道政坊。 道政坊的守门官吏,连忙将坊门打开,坊李瑄进入。 天水王府门前,灯笼明亮。 正堂大厅内。 裴灵溪端坐在正堂,两个小男孩正坐在大厅玩耍,不时一笑。 霜儿抱着李蓁蓁,但才三岁的李蓁蓁打个哈欠后,昏昏欲睡。 李玉莹在灯烛下翻看一本医术,她是最平静的。没有嫂子们的急切。 “娘子,郡王回来了。” 一名婢女迅速跑进来向裴灵溪禀告道。 裴灵溪非常激动,起身向门外快步,并向正在玩耍的李奕和李淞说道:“奕儿、淞儿,准备拜见你们的父亲。” 李奕和李淞三四岁大,记忆中没有父亲的概念。 得知阿娘一直唠叨的父亲回来,立刻跟随跑出去观看,只是心有感触。 在天水王府的连廊中,李瑄时隔三年,再见到裴灵溪和霜儿。 裴灵溪和霜儿,也看到日思夜想的夫君。 此时此刻,裴灵溪一手牵一个小孩,霜儿怀中一个小女孩睡醒惺忪,正用小手揉眼睛。 两名婢女掌灯烛,摇曳的灯烛,映衬着裴灵溪的脸庞,看起来略微显瘦。 霜儿也非常憔悴,但脸上布满惊喜。 李瑄知道,这是他的儿女,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是微笑着凝望她们,像是一次平常的归来一样。 “奕儿、淞儿、蓁蓁,快叫阿爷!” 裴灵溪最先向三名小儿女说道。 “阿爷……” 小儿女们齐声一喊,虽然没什么感情,但她们受裴灵溪教导,都有很好的教养。 “蓁蓁!” 李瑄上前,从霜儿怀中接过最小的李蓁蓁。 “阿娘……” 李蓁蓁认生,在李瑄怀中挣扎,想要去阿娘的怀抱。 “哈哈……蓁蓁的名字,还是阿爷起的。” 李瑄笑了一声,捏了捏李蓁蓁粉雕玉琢的脸蛋。 为了不让李瑄捏,她的小脑袋往李瑄怀里钻。 “蓁蓁不要怕,阿爷是最疼爱你的人。” 霜儿来到李蓁蓁面前轻声说道,并握住李蓁蓁的手。 李蓁蓁这才用宝石般的眼睛望向李瑄。 越看越有一种亲切感,嘻嘻一笑。 “奕儿,还记得为父吗?” 李瑄将李蓁蓁交给霜儿以后,蹲下询问道。 “不记得!只听阿娘说阿爷是大英雄!” 李奕微微摇了摇头,奶声奶气的,说话很大方。 这种言谈,就让李瑄非常欢喜。 “好大郎!” 李瑄摸了摸李奕的脑袋。 “淞儿,想不想跟着阿爷离开。” 李瑄又向李淞说道。 “阿娘去哪我就去哪……” 李淞的身体往裴灵溪裙摆一靠。 他比李蓁蓁没大几个月,自然是不知道生母和养母的概念。 “阿娘会去的。” 李瑄笑着说道。 “那我也去!” 李淞立刻就说,他虽然年纪比李奕小不说,但说话声音直接,比李奕更清亮。 “玉莹看起来文静不少,听大兄说你在济生堂学医,看来我家也要有义妁、鲍姑一样的巾帼女医了。” 李瑄看到裴灵溪身后的李玉莹,和以前的活泼好动相比,现在看起来成熟了。 他只是赞赏李玉莹能选择去他创立的济生堂,并对她将来的成就期望。 谁说贵族学医就一定不好呢? 李腾空开了个好头,是老贼李林甫子女中,李瑄唯一尊敬的。 其他包括李岫,都不足道也! 李瑄甚至认为,一个对医学有兴趣的贵族,更容易获得资源,成为名医的概率更大。 “玉莹不会让兄长失望!” 李玉莹很高兴七兄能认同她。她一定会认真学习,有所成就。 “七兄,天色已晚,蓁蓁淞儿奕儿都困了,玉莹带他们尽早休息。明日时间多得很呢!” 李玉莹又接着向李瑄说道,想让兄长和嫂子们团聚。 “行!” 李瑄看小儿女茁壮成长就够了。 李玉莹从霜儿怀中接过李蓁蓁,然后吩咐婢女带着李淞和李奕,到她所居住的阁楼。 小儿女们没有哭闹,他们和李玉莹很熟悉。 看着她们的烛光消失,连廊内只剩下李瑄、裴灵溪和霜儿三人。 压制的情感像是洪水决堤一样,李瑄一下将裴灵溪和霜儿搂在怀里,他也说起了胡话:“我离开长安时,带你们一起去西域,多么希望人世间,没有别离!” “夫君以国家大事为重,有这番话,足够我们的期许。” 裴灵溪动情地说道。 她知道夫君是为天下而生,古今没有夫君这么伟大的人物。 她得到夫君到关爱,已胜过无数。 就像夫君为她写的诗一样,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霜儿没有说话,她被李瑄一把抱住,无法挣脱。 她算是天下最幸运的奴婢了。 虽然早已摆脱贱籍,但李瑄就是她的唯一。 李瑄左拥右抱,带她们来后院坐下。 秋已深,下弦月凄冷。 裴灵溪和霜儿并不觉得生寒,有李瑄在身旁,依偎在怀中,就是温暖。 花园之中,菊花盛开,还存在有芳香。 院中的老梨树还在,好像经过修剪,之前的枯枝被剪掉。 一切都和李瑄离开时一样。 李瑄和她们讨论小儿女们成长过程,都是一些轻松之事。 什么国家大事,风言风语,李瑄从来不会说给她们,带来烦恼。 李瑄告知裴灵溪离开长安的时候,要将李奕留下,由父亲照顾。 有大妇之风的裴灵溪虽有不舍,但毫不犹豫地同意。 不过是留在长安,她并没有觉得不对,况且在长安能生活得更好。 月亮偏西时,李瑄才与裴灵溪、霜儿一起回主楼休息。 洗漱以后,李瑄直接将裴灵溪和霜儿一起抱上床。 裴灵溪第一次和霜儿一起侍奉李瑄,由于太过思念,几乎彻夜未眠。 …… “啪啪啪……” 第二天,日上三竿。 外面不断地在敲门,将李瑄惊醒。 李瑄还在想是谁这么无礼呢,就听到弱弱的声音:“阿娘,阿娘……” 是李蓁蓁。 她自记事以来,第一次清晨没见阿娘,心中自然不安。 霜儿和裴灵溪也被惊醒。 裴灵溪一想到昨夜的荒唐,很不好意思,立刻准备穿衣。 霜儿也是一样。 不过最先穿戴好的,还是李瑄。 他出内屋后,穿过厅堂,将门打开。 李蓁蓁仰着小脑袋打量着李瑄,那声“阿爷”始终未叫出声。 即便昨夜阿娘说过这是她最亲近的人。 “蓁蓁,你喜欢玩什么,阿爷陪你!” 李瑄又一下将李蓁蓁抱起来。 李蓁蓁只是吃着手指头,怯生生的,没有回答李瑄。 但这一次她也没有闹来闹去。 直到霜儿整理好着装出来,她才叫阿娘。 没过多久,他们一起食用早餐。 餐桌上多一个李瑄,小儿女们都生疏了。 好在李瑄吃饭的时候不客气,让小儿女感觉阿爷并不可怕。 上午的时候,李瑄陪伴妻儿。 下午,李瑄坐上马车,带着妻儿一起去宋国公府,再拜见李适之。 马车从李林甫的宅院旁路过,里面空无一人,李瑄颇为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