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流可是叶先生最得意的后人,怎么会让他拜你为师?” 陈景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方孝孺很满意这个效果,道:“自然是因为我有能力教好他。” 这一点倒是不假,作为宋濂的学生,他的文章可是一等一的好。 他要是说收徒,想要拜师的人能绕秦淮河一圈。 但叶兑可是和宋濂齐名的大儒啊,也同样以写文章著称于世。 怎么会让自己的传人拜他人为师。 陈景恪狐疑的道:“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做了什么大事情?” 方孝孺不无得意的道:“这几个月不才写了几篇文章,阐述了学说思想变迁史。” “主要是讲环境如何影响学说,而学说又是如何推动时代发展的……” “我准备把百家都讲一遍,目前只讲了道儒法墨四家的起源。” 陈景恪震惊了,这方孝孺是要逆天吗? 这是要对华夏文明的思想做一个梳理啊。 一旦完成,对学术界将是一场巨大的冲击,也将彻底破除先贤身上的神圣光环。 但并不是将先贤拉下神坛,而是将他们镌刻在真正的丰碑上。 对华夏文明来说,这将是一场无与伦比的盛宴。 他不禁盛赞道:“此真乃丰功伟业啊,恭喜方兄找到了自己的道。” 方孝孺却摇头说道:“不,我离道尚远,这不过是寻道之路上的一些发现罢了。” 看着他不骄不馁的样子,陈景恪心下也不禁为他感到开心。 几经波折,他终于沉淀下来了。 照此发展下去,他必将绽放出光璀璨的光芒。 难怪叶兑会将叶云流送到他身边学习。 叶兑虽然是大儒,但儒学造诣在他所有学问里,并不是最突出的。 他最擅长的就是史,其次天文地理。 所以他对方孝孺不会有任何偏见。 更能明白方孝孺这几篇文章意味着什么。 所以才会让重孙拜他为师。 不过随即陈景恪又疑惑的道:“如此大著,理当名扬天下才是,为何我从未听过?” 这些文章堪称离经叛道,有多少人认同不好说,但必然会招致儒生群起而攻之。 可为何他从未听说过? 方孝孺笑道:“还要感谢景恪,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让我深受启发。” “无需攻击任何人,也不用刻意宣传,认同我的自然会主动学习。” “所以我的文章并未公开,只在小范围传播。” “我还叮嘱过他们,暂时不要传出去。” 陈景恪斟酌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宣传也一下也是好的。” “第欧根尼的学问,也是经过追随者宣传,才广为人知的。” 方孝孺说道:“我知道,但我需要借助翰林院的藏书,帮我梳理自身所学。” “若文章传播出去,我无法在此地立足,也就无法再翻阅这里的藏书了。” “所以眼下还不是和他们翻脸的时候。” 陈景恪笑道:“原来如此,方兄好算计啊。” 方孝孺也跟着一起大笑起来,若是让翰林院那些人得知的打算,想来表情会很精彩。 笑过之后,他正色道:“景恪,对于如何寻找自己的道,我依然毫无头绪。” “我知你胸有丘壑,今日邀你过来,一是叙旧,二是想问一问你,可有办法助我悟道。” 陈景恪没有直接回答,思考良久才说道: “道不在书中。” 方孝孺大喜,道:“我就知景恪必有良法教我,快快道来。” 陈景恪说道:“书中写的都是过往之道,是前人之道……” “但并不是说先贤之道就是错的,只是不在适应当前时代而已……” “我们所遵循的道,最早是从何而来的呢?” “是先贤根据当时的环境,悟出了适合当时的道,推动了时代的发展。” “新时代的人,在先贤之道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总结出了更适合新时代的道。” “可以说,每一代人,都是踩着前人的肩膀在前行。” “不同的人,所处的环境不一样,总结出来的道也有不同。” “于是就有了百家争鸣……” “用道家的话来说就是,无生有,有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方孝孺连连点头,类似的道理在他的文章里也有所阐述。 他自然听的明白,也深以为然。 只是陈景恪竟然如此化用,道家的万物化生理论,还是让他眼前一亮。 道德经果然无物不包啊,以后要好好研究才行。 陈景恪继续说道:“所以,想要找到自己的道,就要具备两个条件。” “其一,了解先贤之道,其二深入了解当前环境。” “前者方兄已经具备了,现在所欠缺的就是后者。” 方孝孺犹如醍醐灌顶,惊喜的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真是糊涂啊。” “多谢景恪提点。”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陈景恪谦虚了一句,转而说道: “每一个人观察环境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结果也是不同的,这也是百家诞生的原因。” “方兄可知,如何才能保证自己的道,符合大多数人的预期,为大多数人接受呢。” 这一点很重要,百家真正的显学,也就道儒法墨兵五家而已,其他学说都太片面了。 而片面的结果就是,沦为配角。 方孝孺自然不希望自己未来的道,是一个配角。 只见他起身,朝陈景恪郑重行礼:“请贤弟教我。” 陈景恪脑海里,不由得想起了一句台词,‘他还得谢咱呢’。 面上不动声色,坦然受了一礼,才说道: “这就涉及到历史观了,你持有什么样的历史观,决定了你的思想。” 方孝孺一脸茫然:“历史观?” 陈景恪斟酌说道:“就是你用何种观念来看待人类历史的。” “有人将历史观分为两大类,唯物观和理念观……” “唯物观认为物质是独立存在的,影响着精神和意志……” “理念观则是反过来的,认为精神和意志是独立存在的,物质只是精神的外在具现。” 见方孝孺一头雾水,陈景恪也有些头大,他只是个学医的,不是搞哲学的。 一时间还真不好解释。 想了想,决定换一套更好解释的说辞: “额……这个太过于复杂,一时间我也无法给你解释清楚。” “你只要知道,佛道两家都偏向于理念论,程朱理学也同样如此。” “而你正在编写的学术发展史,是偏向于唯物观的。” 方孝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多数人认为是思想推动了时代的发展,影响了环境。” “所以他们推崇古人,认为祖宗之法不可废。” “我则认为是环境影响了思想,推动了时代的发展。” “认为当效仿古人,与时俱进。” “原来还可以如此划分,唯物观,理念观。” “这个划分好,以后我方孝孺就是唯物观的的支持者了。” 陈景恪偷偷抹了一把汗,他也不知道方孝孺这种说法对不对。 尴尬啊,早知道就不说什么唯物唯心了。 怕他再追问,就连忙转移话题道: “还有一种史观划分方法,人民史观和英雄史观。” “人民史观,就是将人民视为历史的推动者,是人民创造了这一切。” “英雄史观,就是将某个人作为历史的推动者,是英雄创造了这一切。” 这个就比较好理解了,方孝孺连连点头,然后问道: “不知你是哪一种史观?” 陈景恪说道:“我自然是人民史观的坚定拥护者,但也不否认英雄在其中起到的引导作用。” 方孝孺并不觉得意外,陈景恪要是持有英雄观,他才会觉得奇怪。 “我们华夏的史书,表面看是帝王将相史。” “但仔细看就会发现,都在围绕一个‘民’字打转。” “安民、教民、牧民;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无不是在说万民之事。” “帝王将相其实也皆出自于民……” “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英雄也不过是顺应民意行事而已。” “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只有得了民心者,方才能成为真正的英雄。” 方孝孺脸色大变:“景恪,慎言。” 陈景恪自然知道他为何如此紧张,朱元璋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还是那句话,有些话朱重八听得,朱元璋听不得。 就因为一句‘民贵君轻,社稷次之’,就想把孟子给赶出文庙。 要是他这一席话传出去,定然会引起风波。 要是引得朱元璋发怒,将他给咔嚓了都不无可能。 天授君权,是铁律,谁都不能触碰。 陈景恪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他又不是铁头娃,也没有兴趣刀尖跳舞。 在决定抛出人民史观之前,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 只见他笑着说道:“方兄勿惊,且听我说完。” “我方才已经说了,并不否认英雄在其中起到的引导作用。” “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但也是松散的,犹如一盘散沙。” “所以,占大多数的民,才会被少数权贵奴役剥削。” “这就需要一位英雄站出来,领导他们,保护他们的利益。” “老子言: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人行人道,都想让自己变的更加富有,这本身没有错。 但欲壑难填,吃饱穿暖之后还想穿金戴银,想吃山珍海味,想娶三妻四妾,想家产亿万,想奴役他人。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们会挖空心思钻营,会大肆搞财富兼并。 有钱的人越来越有钱,穷人被剥削越来越穷。 然而,人都有求生之心。 当穷人实在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拿起武器,把富人全部杀死夺回一切。 然后一切归于混沌,开始新一轮的轮回。 如果不想迎来大破灭,就需要一个人来行使天的权力。 抑制财富兼并,给百姓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让他们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谁来扮演天的角色,行使天的权力呢? 皇帝。 只有掌握天下大权的皇帝,才有这个能力代天行权。 而皇帝也必须要想办法抑制财富兼并,让百姓活下去。 否则大破灭到来第一个倒下的就是他。 所以,英雄若想享有崇高的地位,想保住自己的位置,就必须顺应民意。 如果皇帝没有了,天的权力会落在谁的手里? 普通百姓吗? 不,只会落在富人手里。 可富人会损害自己的利益,保护百姓吗? 不会,他们行的是人道,只会加大力度剥削百姓。 百姓如果不想被剥削,不想被饿死,就必须要支持皇帝。 因为只有皇帝,才能领导他们对抗权贵官绅。 “皇帝其实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利益和人民是一致的。” “所以历朝历代,都在寻找办法抑制土地兼并,保护百姓利益。” “朝廷收税,用税收赈济活不下去的百姓……” “这一切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是在代天行权。” 陈景恪一口气说完,才长长的吁了口气。 这其实就是胡扯,皇帝作为最大的剥削头子,利益怎么可能会和百姓一致? 但在皇权社会他能怎么办? 高呼打倒皇帝,实现皿煮和兹有? 那就是找死。 他只能在宣扬人民史观的同时,确保皇权的地位。 他相信,出身平民的朱元璋,会很乐意接受这一套理论。 这样会让他所做的一切,更加合理合法。 至于别的东西吗,以后看情况再说。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儿要一点一点做。 而且也要给后人一点信任。 基础都已经打好了,等时机到了,自然会有后人站出来振臂高呼。 方孝孺听完这一席话,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精彩,景恪之思之想,实在令为兄叹为观止。” 陈景恪谦虚的道:“方兄过奖了,希望这番话能对你有用。” 方孝孺肯定的道:“有用,实在太有用了,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了。” “待我将自己的学问梳理完成,就离开京城深入民间。” “看一看大明万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了解他们在想什么,又需要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