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波馆的寒秋夜,宋云轻在馆内点燃了二十几盏灯,掌柜们把所有的砚、墨都搬了出来。 宋云轻一点一点地教陈桦等人如何装帧抄本(1),周慕义和翰林院的其他几个庶吉士在灯下扼袖走笔,彻夜未休。 杨婉照着自己之前的写生,独自一人重画邓瑛。 奈何画技却依旧停留在少儿学画时的水平。 于是三日之后,杨伦在内阁值房里,看见了比例严重失调的邓瑛小像,堂而皇之地嵌在《东厂观察笔记》的民间抄本之中。 那画的风格和杨婉那个人一样的,根本不知师从何人,自成一股荒唐气,“滑稽”地对抗着看似严正地大明律,看起来力量极弱,却又因为那股荒唐气,与大明政治格格不入,反而令人不知从何攻破。 杨伦看得又是痛,又是快,最后甚至禁不住哽着喉咙笑出声来。 阁臣们原本各自沉默,听到杨伦的笑声,都抬头看向他。 雨后大寒的天,杨伦在室内捂得热了,头顶在窗下冒着一阵白烟,倒成了这房中唯一的一丝生气儿。 白玉阳咳了一声。 众阁臣忙收回目光。 白玉阳侧身问齐淮阳道:“总宪(2)什么时候来。” 齐淮阳看了一眼天色,回道:“应该快了。” 白玉阳端起冷茶喝了一口,“你们今儿进来,就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在外面都听不见看不见么,非要等督察院来,才敢附和出声音来么。” 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但顾及杨伦在场,一时没有人出声。 齐淮阳道:“首辅大人,凌迟的刀数都定了,到了秋后就要行刑。即便有这本书流传,刑部也不会改判,他被看守在诏狱中这么久,陛下也没有别的旨意下来,依我看,请旨把现传的书焚了,就了事吧。” “了不完的。” 督察院左督御史一面说一面撩袍而进。 他来时淋了些雨,肩上湿了一大片,但仍然不肯开脱解官袍。 白玉阳问道:“总宪从什么地方过来。” 左督御使应道:“从顺天府前面过来。” 他说着将一本书递向白玉阳,这本书没有在任何书坊贩售,但是顺天府后面的几个客栈里,人人都在传阅。” 白玉阳道:“北镇抚司和兵马司在做什么。” 左督御史道:“兵马司被镇抚司压制,如今不敢动弹,清波馆的那个杨婉……” 他说着看向杨伦,顿了顿道:“这个女子的身份有些不一样,宁妃患疾以后,她毕竟照抚过陛下的起居,镇抚司敢强硬地过问此事,一定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且他们也不是没有做事。之前在京城流传的这本书,是清波馆的刻本,张洛已经将馆内所有的刻板全部带走销毁,连馆中储存的印墨和棉纸也都带走了,如今我们看到的这本书,是出自民间的抄本,除非严令销焚,不允许民间再传抄,否则是禁不了的。” 齐淮阳道:“这得交章给陛下,启内阁议……” “今日交章明日启议,上再驳一回,这本书就要在京城人尽皆知了!究竟是哪些人在抄这本书,下狱重惩!” 左督御使道:“翰林院庶吉士周慕义,唐平,宋子錾皆抄过此本。” 白玉阳偏头疑道:“周慕义这个人,听起来怎么有些耳熟。” 齐淮阳应道:“周慕义是贞宁十四年的进士,唐平,宋子錾与他同年,这些人都出身杭州,是滁山和湖澹两个书院的学生。” 左督御史道:“学田案中的两个书院是这两个吗?” 齐淮阳点了点头,“是这两个。” 白玉阳“噌”地站了起来,拍案道:“这些人疯了吗?何怡贤的势力盘踞杭州,杭州的学政那般艰难,他们心知肚明,此时怎么敢替学田案的的罪人洗罪。齐尚书,立即上书弹劾此人!” “白首辅。” 白玉阳回过头,忽然看见杨伦翻压着书页,举本走向他。 “大人不是觉得,翰林院的这些人不识好歹吗?我请首辅大人,仔细一读,这本书中所记录的杭州学田案始末。” 白玉阳喝道:“企图脱罪之言,何必污我等之眼。” “这不是脱罪之言!” 杨伦抬高声音,恳道:“如果没有学田一案,贞宁十二年我也回不到京城。” 左督御史问道:“杨大人,此话何意。” 杨伦稍稍平复了一阵,开口道:“贞宁十二年,我在南方主持清田,下杭州时被人暗害坠江,险些死在船上,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久到诸位都忘了,当年清田时,南方大户但凡有人在京,都攀附着来了。福清长公主为了驸马的吊诡田亲自进京,浙江的何党官员处处掣肘,我与国子监遣去丈清土地的官员,受到的阻力有多大。邓瑛名下的那些学田,之前是何怡贤的,至于他为什么要认下那些田……” 他说着顿了顿,抬手指向门外,“为了救我们的命,为了保下南方清田的成果。诸位大人,我杨伦从杭州回京,满载赞誉,如今新的赋政,依托清田一策,在南方推行,我倒是还有命,可去南方看一眼,而保下我性命的人……却要担着这个罪名死,我杨伦,当真不服!” 这一番话,令左督御使失了神,半晌方对白玉阳道:“此事有凭证吗?” 白玉阳尚未开口,便听齐淮阳道:“算有一些佐证,我奉旨抄了何邓二人的家,邓瑛在京城和地方都没有田产和房产,居所内只抄出十余件旧衣,和几包伤药,还有二十两白银,且那二十两白银是清波馆的杨婉所寄。滁山、湖澹千余亩学田,其上产出在他的家中皆查搜不到,他父亲早年被处死,他是断了家籍的人,这些钱物散不出去。” 他说着,拾起杨伦掷下的那本书,“我也是看了这本书,才知道这些田上的产出,竟然全部被他还了回去,不过此事尚未查证,仍是杨婉的一面之言,不知还有没有必要,再审邓瑛。” 左督御史怔了怔,“所以翰林院这些人才……” “你们何意?啊?” 白玉阳断下了左督御使的话,提声道:“要为他翻案吗?你们也知道,那是杨婉的一面之词,就凭着这个女人的一面之词,便要推翻内阁、刑部议定的事。诸位大人,我问问你们,我大明官政的尊严何在?” “在朝为官,一身的清正修炼得尚不如我妹妹一个女子,谈什么尊严?” “杨伦!” 白玉阳青经暴突,几步上前,逼到杨伦面前,“休要在众臣面前胡言!” 杨伦抬手向白玉阳行了一礼,“是,我可以闭口不言,但天下笔墨自有情义相陈。” ** 正如杨伦所言,天下笔墨自有情义相陈。 中秋前夕,杨婉所写的《东厂观察笔记》在京内传抄开来,尽管五城兵马司对这本书进行了几轮清收,但奈何翻抄的版本过多,不光是京城内学生,连一些大户的读书人家,也开始私抄起来。那个被关在诏狱中,恶贯满盈,罪该万死的阉人,以另外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形象,出现在了杨婉温柔的文字当中。 除了张案,桐嘉案,清田案等几个大案的复盘之外,他的饮食起居,他受过的刑伤,他在‘戴死罪’之时,平静的生活细节,被杨婉以一种轻松而暗藏残酷的笔调复原了出来。继而是他对师友的心意,对大明王朝的执念,他对天下人的文心。 这些原本难以描述的东西藏在那副略有些搞笑的人像白描之后,带着这个时代的不甘,又隐着下一个时代,隔世而述的悲悯和关怀。 很多人虽不肯妄信杨婉的“一面之词”,但却在阅看时,忍不住时时临纸而哭,忍不住将其中一些篇章抄录下来,拿与友人辩论。 在靖和初年的这个秋天,因为杨婉的一本《东厂观察笔记》,邓瑛的名字在京城内外不断被提起。后来,甚至有几个私坊重新为这本书刻了板子,清波馆的人在街市上买到刻本的时候,错愕又激动,宋云轻甚至有些想哭。 ** 清波馆内,杨婉写尽砚中的最后一点余墨,外面日已偏西。 她抬起头揉着手脖子,朝门廊处看去。 邓瑛穿过的那双拖鞋还在门前,几片秋叶从边上卷过,潮湿廊底反出一阵一阵青苔的气息。 杨婉穿着自己的拖鞋起身走到廊上坐下来,将脚和邓瑛的鞋子并在一处。 杨姁端着汤药走过来,看着她的模样,温声道:“想厂臣了?” 杨婉笑了笑,“不想。” “为何?” 杨婉看着那双鞋子道:“他对我真的渣得明明白白。” 她说完目光一柔,“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说的话,在牢里要多吃点,多睡点,头发扎起来,不要跟个蓬头鬼似的不体面……” 杨姁放下汤碗,和杨婉一道坐下。 “现在听你这些,到不觉得悲伤。” “是吧。” 杨婉将头轻轻地靠着在杨姁肩上,“我也不觉得悲伤了。” 她说着放低了声音,“姐姐,我有弥补到你的遗憾吗?” “嗯。” 杨姁轻轻地挽了挽杨婉额前的碎发,“受苦了。” “没有。” 杨婉伸出手,轻轻搂住杨姁,“姐姐,我觉得,我可以去见邓瑛了。” “是。” 杨姁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你可以去见他了,让他好好地坐着,听你说话。” 杨婉轻声问道:“姐姐知道我有话要跟他讲吗?” 杨姁抬起头闭上眼睛,想起文华殿前那最后一面。 鼻腔发烫,喉咙梗塞。 她忍住声中的颤意,含泪道: “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