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月嘉从马车上下来,东华门已经在他的眼前了。 大明皇城的规矩是从外四门开始,除了皇帝和妃嫔以外,所有的宫内人都要步行。 内东厂的厂卫上前架起郑月嘉的胳膊,只是这么一下,他浑身上下所有的血便全部涌向了翻了皮的伤口。 “慢一点。” 他忍不住恳求。 邓瑛回过头朝覃闻德看了一眼,覃闻德脸上立即堆起了歉意。 “慢一点,没事。” “是督主。” 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安静的宫道上。 应季而开的花藏在重重叠叠的宫墙后面,随风卷起万重蕊浪,声如远雷。 郑月嘉问邓瑛道:“不是要带我去内东厂吗?为什么还要往会极门走。” “先去御药房。” 郑月嘉没有立即应声,踉跄地跟在邓瑛身后,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有这个必要吗?” 他抬起头,“我又不受后人瞻仰祭奠,要一幅完整的皮囊无用,就这样走,我也觉得没什么。” 邓瑛抬头朝会极门上看去,再走几步,过了会极门便是文华殿了。 这一日,是张琮领衔的日讲,虽不比经筵的春讲大,但因为是内阁点的新题,因此翰林院几个编修,以及国子监祭酒都在列。 “邓瑛。” “在。” “里面讲的是什么。” 这个地方算是除了司礼监和养心殿以外,郑月嘉最熟悉的一处。 他常年伺候贞宁帝笔墨,也随他出席一年两轮的经筵,虽然后来,贞宁帝倦怠讲学,但自从易琅出阁读书之后,每一年的春秋两讲,都是他在案前伺书。换做从前,哪怕只听到零星的几个字,他也能分辨出讲官讲的是什么。 如今刑伤太痛,他耳边阵阵嗡鸣,竟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邓瑛听他那么问,便停下脚步,闭眼听了片刻,“《贞观政要》。” “哦……” 郑月嘉笑了一声,“春讲的最后几日,我不在,司礼监派的谁在文华殿伺书啊?” 邓瑛应道:“胡襄。” “他啊……” 郑月嘉笑咳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脚步道:“可别把大殿下脚底下的地儿踩脏咯。” “郑秉笔慎言。” “没事。” 郑月嘉笑着摇了摇头,“隔那么远,他听不见的,我今日很高兴,看着殿下仍在文华殿受讲,就知道……那些人也没有得逞。” 他说完,垂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影子,再也没有抬头。 文华殿的月台上,宁妃独自一人站在白玉栏杆后面。 不远处,郑月嘉被架着,穿过会极门,正朝南面的御药房走去。 或者不能说是走吧,重伤难行,他几乎是被一路拖行。 身上的衣裳是换过的,但此时却完全被血水喂饱了。 宁妃无法想象诏狱的几日,郑月嘉到底为了她熬过什么样的刑讯,她想问,想认真地记住这份温柔的恩情,可是他听不见。 他们一生当中说过的话并不多,几乎全在少年的时候。 她是大家闺秀,而他为人处世又过于得体,即便坐在一起,言语也从未逾越过人欲的界限。入宫之后,倒是常常能见到,但除了行礼请安之外,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岁月更迭,人们各自纺织内心的锦绣。 她却不能告诉郑月嘉,她后来仍然读书习字,也不落女红和羹汤,性情温和,里内丰盈,修炼得比少年时还要好。 十年相顾,十年沉默。 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望着那个不愿意再抬头的人,继续往漫无边际的沉默里坠去…… 邓瑛在文华殿下看到了玉栏后的人影,回头对郑月嘉道:“每一年的春讲和秋讲,都是你在文华殿为陛下和殿下伺书,你不想再看一眼这里吗?” 郑月嘉摇头道:“我不是你,我没有营建过皇城,对这些殿宇没什么眷顾,不看也不会有遗憾。” 他说完,又叹了一声,“邓瑛,我内心真正的遗憾比天还要大,而且活得越久,越难以弥补。就这样吧……” 他咳出一口血痰,身子在厂卫的手中一震。 “陛下说了怎么处置我吗?” 邓瑛摇头,“还没有明旨。” “只要不是杖毙就好。” 他边说边笑,“自古阉宦,难得善终,像我这样的,已是不错了。我原本想死在外面的话,我叔父和家里那侄女替我收尸的时候还要遭人白眼,如今好了,宫里替我收尸,简简单单地埋了,大家都好。” 说着,就已经快走过文华殿了。 邓瑛忍不住道:“再走慢一点。” 覃闻德道:“督主,走得越慢,邓秉笔遭得罪越多啊。” 郑月嘉冲邓瑛招了招手,“你过来。” 邓瑛走到他身边,搀住他的一只手,“有什么话你说。” 郑月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谁在那儿。” “……” 邓瑛僵背,一时无言。 “生死我自负,遥祝她珍重。” ** 贞宁十三年六月底,鹤居一案的处置,全部从北镇抚司的诏狱,收拢到了内廷当中。 宫正司并东缉事厂,将在鹤居服侍的宫人全部清查了一遍,而后内廷六宫,包括二十四局和女官们的六局,都经历一次残酷的清洗,宫人们人心惶惶,平日里有私怨更是相互举发,一时之,牵扯近三百人。 皇后原本想对这些人开些恩,皇帝却不准许,甚至还斥责皇后,“朕卧榻之侧,怎容得半分狼子野心。”是以这些获罪的宫女和内侍,包括郑月嘉在内,全部赐了杖毙。皇帝命东厂掌刑,司礼监监刑。 郑月嘉在内东厂听到这个旨意的时候,只对邓瑛说一句,“陛下……还是恨我们这些人啊。” “不是恨,是怕。” 郑月嘉笑道:“你是看我快要死了,以后不会举发你,才敢说这样的话吧。” 他说完,收住笑,“连拴着绳子的狗都害怕,呵……难怪忌讳张洛那些没拴着绳子的,你这个东厂的厂督,算是真的和北镇抚司并上肩了。” 他临死前谈笑风生,反而令人心寒颤。 邓瑛没有与他再说下去。 直房外面,覃闻德来寻他,两三句之间,把内阁上本为宫人求情的事说了一遍。 邓瑛一面往厂衙走一面问,“你是见了司礼监的谁吗?” “是,属下去见胡秉笔,明日是他监刑。” “他怎么说。” “哎。”覃闻德叹了一口气。 “陛下前面驳了内阁的折子,他就接着说,这次处置这些人,是要震慑内廷,所以,百棍之内,不能索命。” 邓瑛停下脚步,“这是什么意思。” 覃闻德叹道:“百棍不杖要害,但却让这些人生不如死,过后再取命门,既是处死,也是折磨。我们从前在锦衣卫到也都练过这些把式。” 邓瑛应道:“你申时来见我一次,我这会儿先回一趟司礼监。” “是。” 此时养心殿的批红刚刚完毕,司礼监的正堂内在摆饭。 胡襄和何怡贤从养心殿回来之后,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内府供用库前面说话。 胡襄见邓瑛过来,也不等他见礼,便径直道:“若是明日的事,就不要提了。” 邓瑛没有应他,越过他走到何怡贤面前,“奴婢有话,想单独对老祖宗说。”八壹中文網 何怡贤笑了笑,冲胡襄摆手,“你把饭端到外面来吃。” “老祖宗……” “让你端你就端,哪那么多话。” 说完对邓瑛道:“有话进去说。” 正堂的饭将摆好,上的是十二碟,有烧的肉,也有青炒的素菜,还有一坛子糟肉放在地上。 何怡贤蹲下身,揭开坛盖子闻了闻,“嗯,焖得好,夹两块出来。” 内侍忙端了碗筷上来,夹出两快递给何怡贤,何怡贤却笑了一声,“邓督主的碗筷呢,你们啊,真是越来越听不明白话了。” 那内侍忙又拿了一幅碗筷来,恭敬地递给邓瑛。 何怡贤见他把碗端稳了,便将自己碗里的肉夹了一块到他碗里。 “坐吧。” 他说着坐到正位上,添了一碗饭递给内侍,“给胡秉笔端出去。” 说完又看向邓瑛,松声道:“你是不是觉得,在这里坐着吃饭不习惯?” “是。” 他低头看向手里的碗筷,“奴婢惶恐。” 何怡贤咬了一口肉,咀嚼了十几下才吞咽下去。 举筷抬头道:“司礼监里办事,除了替皇上批些无关紧要的红,不就是大家坐着一道吃碗饭吗?能坐到这里面来的人,都是端御前这碗饭的,如今东厂得了羁押审讯之权,你也就是司礼监第二个端饭碗的人,你不坐,剩下的人就都不能坐。” 邓瑛听完,撩袍坐下。 “这就对了,吃花生米。” 他说着,低头吃了一口饭,夹着菜随口问了一句,“为了月嘉的事来的吧。” “是。” 邓瑛夹了一筷青菜,却没吃,“还请老祖宗垂怜他。” “呵呵……” 何怡贤放下筷子,“他刚入宫的时候,年轻得很,人呢和和气气的,话不多,但做起事来,一个钉子一个眼扎实的很。前面几年,他也喊我一声干爹,我是真把他当孩子,但他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心就不在这儿,啧……” 他叹了口气,“着实可恨得很。不过,让我看着他受折磨,我心里也不好受。人人都道我狠,谁又明白,我这个年纪,失了一个儿子的痛。” “奴婢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这个人啊,我如今也不能不怕,何况,我也老了,自顾不暇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眼看就要被搜刮了,老而无子,无家,说不定,等杨侍郎回来,我还要披枷带锁地,跪在你面前受审呢,想来啊,活着也没多大的意思。” 邓瑛垂下头,“您说的是杭州的那一片学田吗?” 何怡贤道:“你知道江南清田清到什么地方了吗?” “是。杭州滁山书院和湖澹书院有近百亩的学田,分别租赁给了常平,淮篱二县的农户耕种,但其实是只是挂了学田之名的私田。” 何怡贤点了点头,“那你知道,这些田是谁的吗?” 邓瑛抬起头,“是您的。” “哈……” 何怡贤搁筷而笑,“贞宁四年,陛下想做一件道衣,因为是临时起的意,其价不在户部给针宫局的年银之内,内阁那些人啊,就为了那么件衣裳,恨不写一万个字来指着主子。后来这衣裳怎么来的呢?” 他抬起筷子点了点外头,“就是那田上来的,你说那是我的田,呵……到也是。只是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虽然是大大的不敬,但还是忍不住心疼去心疼主子。可惜内阁这些大人们,非要连这么一丁点余地,都不给我留着。” “既如此。” 邓瑛站起身,“老祖宗把杭州的学田交予我吧,就当是我的私田,等杨侍郎来清。” 何怡贤低头凝向邓瑛,“我听听你后面的话呢。” “宁娘娘与郑秉笔的事,请您烂于心。明日行刑,求您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