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皮拉啪啦地裂响,贞宁帝低头看向白玉阳。 “怎么想?” 说完也不等白玉阳回答,又看向何怡贤,“怎么想?” 二人都没有立即应声。 贞宁帝将手拢近炭火,自道:“朕觉得这到也算公正,既然你们都没什么说的,就这么议定吧。” 他说完又对邓瑛道:“过来,朕还有话嘱咐。” 邓瑛站起身,走到炭盆前重新跪下。 贞宁帝手上的玉石扳指被炭火烤得发烫,他将扳指旋下,随手递向何怡贤,目光却仍然落在邓瑛身上。 “阁老曾是朕的辅政大臣,为行定罪之前,不得对其无礼,否则,朕定诛你。” 邓瑛低头应道:“奴婢明白。” 贞宁弹了弹膝上的炭灰,何怡贤见邓瑛没有动,便蹲下身替贞宁帝弹灰。 贞宁帝扫了一眼殿中众人,各在其位,都没有逾越之处,他心里甚是满意,起身往内殿走道:“今儿散了。” ** 杨婉站在月台下看宫殿监的人王吉祥缸里灌水,时不时地朝养心殿上看一眼。 在御殿前办差的宫人都谨慎得很,一声话也没有。杨婉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心神不大安宁。 不多时,杨伦和白玉阳等人从月台上走了下来,杨婉没有抬头,转身避开了这些人,杨伦虽然看见了她,却也没出声。 一盆又一盆的水不断地倒入缸中,难免有些水撒出来,顺着地缝朝低处流去。 易琅奔下也台时险些被地上的水滑了一跤,踉跄地扎进了杨婉怀里。 杨婉措不及防,为了护着他也顾不得用手支撑,自己扎扎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嘶……” 殿前的内侍们见易琅和杨婉摔倒,忙上前来扶。 灌水的几个人害怕挨罚,早跪在了地上。 易琅起来,立即返身去看杨婉。 “姨母你摔着没。” “没有,你们先看看殿下伤着没?” 众人慌慌张张地查看了一阵,好在没见外伤。杨婉却发觉自己好像摔到尾椎骨了,但她又不好说出口,也不好用手去摸,只得让想来搀扶他的人等着,自己坐在地上试图缓一会儿。 邓瑛比易琅走得慢,看见杨婉时她正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 “怎么了。” 杨婉狼狈地挽了挽发,“滑了一跤。” 邓瑛看了一眼地上的水,转身对跪在地上的内侍道:“下去领责。” 说完弯腰替杨婉擦拭身上的脏污。 “没事,回去换了就好。” “对不起,是我让宫殿司今日给吉祥缸蓄水的,二月来了,需防火事于未然。” 杨婉好看着缸里的水,轻道:“二月惊雷,天火的确是多,还……真是不太平啊。”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陛下心里应该也不大平静吧。” 易琅牵起杨婉的手,“可是父皇今日夸了我。” 杨婉低头笑了笑,“是吗,陛下喜欢殿下写的青词吗?” “嗯,父皇喜欢,尤其爱姨母你斟酌的那一句。” “那就好。” 她说完忍着尾椎骨的痛,墩身理好易琅的衣衫,“让合玉跟着殿下去文华殿。” “姨母呢。” “姨母……摔着了,想回去看看。” 易琅点了点头,“那等我回来,给姨母传御医。” 说完一脸松快地带着合玉等人朝文化殿而去。 杨婉与邓瑛一道,目送易琅远去,直到看不见的时候,杨婉才问邓瑛道:“顺利吗?” 邓瑛点了点头,“顺利。” 杨婉松了一口气,面向邓瑛道:“从现在开始,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都会顺利。” 邓瑛笑了笑,“婉婉,谢你帮我。” 杨婉抿着唇,“其实我都不知道我该不该帮你,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 “知道。” 杨婉脸色有些发白,“白大人在厂狱中一点事都不能有,否则陛下会拿你平众怒,但是,如果你想要替他脱罪,他弹劾你私吞学田的罪名,你就必须要坐实了。之后白玉阳他们,若仍然不肯放弃利用你去扳司礼监,你知道你会有多惨吗?” “知道。” 杨婉沉默了一阵,忽道:“那你知道我现在想要哭了吗?” 邓瑛一怔。 抬头见杨婉已经红了眼眶。 他忙抬起袖子,手腕上的镣铐触碰到了杨婉的脸颊。 “别哭,婉婉,不管我以后在什么地方,我都会尽我所能回来见你。” “我就不想信你。” “你信吧,我答应过宁娘娘的,我不敢食言。” 杨婉低着头,悻笑道:“我一个推你进坑的人,这会儿还要你来哄。” 她说着拍了拍脸,“算了,你什么时候去白府拿人啊。” “后日。” “哦。” 杨婉勉强放平声音,“那在这之前,我们可不可以去你的外宅住一日呀……” 不知为何,她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缓下来,但说到句尾处,声音却还是有些发抖。 其实风雨前最好避开宁静之处,反差至极,反而伤人。可是杨婉却自虐般地想和邓瑛共处。 “你那儿现在能住人吗?” “能了。” “床置好了吗?” “置好了。” “被褥呢。” “都有。” “有地方沐浴吗?” “有。” 杨婉听完笑了笑,“邓小瑛,就住一日,我就乖乖回来。” ** 他们真的只住了一日。 有一大半的时间,什么都没有干。 邓瑛的外宅是覃闻德带着几个厂卫替邓瑛收拾的,因为邓瑛并没有多余的银钱,所以屋子里只有必要的家具,并没有其他陈设。 床是木架子床,上面铺着灰色的褥子,棉被是新的,质地尚有些硬。 地上摊着一层薄薄的灰。 邓瑛进屋以后,就拿着笤帚慢慢地在扫地,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一直都在,以至于外面下雨杨婉都不曾听到。 她跪坐在床上铺床。 “邓瑛。” “嗯?” “你想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邓瑛直起腰,“睡外面吧。” “好。” 杨婉抱起一个枕头,“我把这个软一些的枕头给你。” 邓瑛放下笤帚,“婉婉,饿不饿。” “有一点。” “我让覃闻德送了一些菜过来,给你做点吃的吧。” 杨婉穿鞋下床,“你会做吗?” “会一点,是这一两年,跟着李鱼学的,但做得不好。” 他说完走向院中,将柴门前的菜米提了进来。 一阵淡淡的雨气扑进房中,杨婉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发丝一般的细雨。 院子里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周遭静静的,只有邓瑛身上刑具的拖曳声。 邓瑛挽起袖子蹲下身,将菜米一样一样地拿出。 杨婉道:“要不我来做吧。” 邓瑛笑道:“婉婉,今日不吃面好吗?” 杨婉道:“邓小瑛你是不是嫌弃我只会做面。” “我没有。” 他说着抬起头,“殿下吃你做的面,我也能吃到,这让我觉得,我可能也不是一个尊严尽失的人。” 杨婉目光一动。 “就一碗面,我真的能给你尊严吗?” 邓瑛望着面前的菜米,“婉婉你还记得,你在广济寺门前,叫我‘起来’吗?” 她当然记得。 虽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那个时候的杨婉,还保有着纯粹的无畏,还不爱邓瑛。她尚是一道外力,虽然强大,却不足以为他人修弥内心。她是在和邓瑛的相处之下爱上他的,也是在大明的阴影里,才真正看到邓瑛身上的阴影。这些阴影,她都不曾写到那本为他正名的传记里。 她曾经以自己笔力写出了一个惨烈而悲壮的邓瑛,可是她不知道,这个人有一身柔肤脆骨,他身上的衣衫,他握笔的手,他坐卧过的地方,都带着“檐下芭蕉雨”的那一番古意,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他将男子的脆弱和谦卑演绎到了雪亮之处。 所谓“尊严”不能凝成石头,打碎满身裂痕的他,只能化为胶,一点一点地往他的生活里渗去。 杨婉想着,挽住了邓瑛的胳膊,把他从米菜堆里拉了起来。 “起来。” 她说完弯腰抱起米面,“如果有一天,你觉得即便不把自己当成一个罪人,也能跟我一块生活,你一定告诉我。” 她说着咳了一声,“我其实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你以前在南海子里对我说,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那样对待,我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你,只一味地说那不是你的错。现在想想,那时真的有点傻。后来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安心,哪怕你一直在我面前自伤,但只要你心里好受,我就没说什么。可是邓瑛……” 杨婉垂下眼睛,“有的时候,我挺不好受的……”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我最初真的很想做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但现在我不想了。” 说到此处,她又顿了顿。 “你不问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我就想做杨婉。大明朝的一个无名女子,抗拒不了什么命运,但我就是不放弃,不放弃我自己,也不放弃你。我将尽我毕生之力,和你好好地生活下去,把你照顾好,让你长命百岁。” 邓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婉婉,其实即便我这样,我也不想让你照顾我,我可以照顾你。” “比如给我做饭吗?” 她从地上抱起一颗大白菜朝邓瑛抖了抖。 “醋溜的好吃,我去给你洗,你去把火烧上,小心一点你的手。殿下给你的药,我带了一些出来,吃了饭再帮你涂。” “婉婉。” “啊?” “你昨日摔到的地方还疼吗?” 杨婉抱着白菜转身:“还有一点,怎么了。” “我一会儿帮你看看吧。” 杨婉听完低头笑弯了眼,返身朝邓瑛走近了几步:“你知道我摔到哪里了吗?” “哪里?” 杨婉道:“殿下是从台阶上扑到我怀里来的,我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去的,摔到的地方是后面的尾椎骨。” 邓瑛一下子愣了。 “邓小瑛,你现在还会脸红啊。” “我……” “你你你……你什么?” 杨婉说完,放下手里的大白菜,轻轻搂住邓瑛的腰,“邓瑛没关系。有的时候我真觉得我像个文化流氓,可是又对你下不了手。” 邓瑛抿了抿唇,“其实……我也有学。” “学什么。” “呃……” 他顿了顿,“婉婉我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