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温颜跪在蒲团上,想到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不由得磨皮擦痒。 她没有周瑾行的忍耐力好,又不像古人动不动就跪,一点都不习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死一般的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瑾行才忽然道:“淑妃你有阿娘,能跟朕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吗?” 温颜愣了愣,老实道:“妾小时候很调皮的,经常挨训。” 周瑾行勾了勾唇角,似乎陷入了回忆中,“朕小时候也经常惹祸被许太后罚跪。 “那时候朕很怕她,因为她总是板着一张脸,很是严厉。 “可是朕又很喜欢她,因为她心情好的时候,会不厌其烦教朕为人处世。” 温颜默了默,试探道:“许太后对陛下有养育之恩,想来走到今日,陛下心里头极不好受。” 周瑾行没有答话。 温颜望着棺椁下的引魂灯,没再主动搭话,因为母子关系怪异,怕触碰到他的逆鳞。 双方各自沉默。 周瑾行仿佛彻底放下了对许太后的恨,缓缓说道:“朕其实爱她,敬她,也恨她。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既有着蓬勃的权欲心,又有着一般男人没有的杀伐决断。 “朕跟着她的脚步,踩着她的脚印一步步走到今日,没有她的成就,就没有朕今日的荣耀。 “可是朕又恨她,她希望朕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都躲藏在她的羽翼下,休要冒出头来。 “她想把朕做成提线木偶,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不需要的时候就丢到一边,哪怕沾了灰,都不会看一眼。” 那时周瑾行说话的语气极轻,像生怕惊醒了棺中人似的。 温颜静静聆听他跟许太后之间的过往。 母子之间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敬重与憎恨交织,感恩与反叛共舞。 他们既能拿起屠刀毫不犹豫劈向对方,刀刀致命,也能体面扮演母慈子孝,感恩戴德。 那种人性的复杂温颜是体会不了的,毕竟她的成长环境非常单纯。 这算是周瑾行第一次同外人说起他对许太后的母子感情。 他不怕棺中人听到,因为以后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们这一生的母子情,在这一刻彻底结束。 温颜听他叙起小时候的过往,实在无法把曾经那个懦弱的孩子与眼前的铁血帝王联系在一起。 想来那种蜕变是极其艰难且残酷的,因为长大的滋味并不好受。 温颜好奇道:“倘若能重来,陛下后悔遇见许太后吗?” 周瑾行没有答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亦或许人永远都在追求自己缺失的东西,他有些茫然道:“朕倒宁愿生在寻常人的家里,有一双父母疼宠。” 温颜愣了愣。 周瑾行道:“温家待你是极其偏疼的。” 这点温颜没有否认,回答道:“妾的家人待妾极好,这辈子能遇到他们,妾心怀感激。” 周瑾行:“你很幸运。” 温颜:“可是陛下也很幸运,就算以往有诸多不顺遂,黄总管和钱嬷嬷始终如一站在陛下身边。” 这话有些窝心。 周瑾行没有否认,温和道:“他们像朕的亲人,很爱唠叨。” 守在殿外的黄内侍听到这话,不由得感动。 【唉,咱家还以为陛下一直都很嫌弃我呢,原来他心里头是知道的。】 【这辈子我黄文胜虽然缺了根儿,但遇到这样的主子,也算值了!】 【还是钱嬷嬷厉害,故意让温淑妃留在那儿,陛下好像也变得温柔些了,真是神奇!】 周瑾行耳中猝不及防听到他的呱噪声,不客气道:“黄文胜?” 黄内侍忙应道:“陛下。” 周瑾行:“滚远点。” 黄内侍:“……” 温颜憋着笑。 外头的黄内侍受伤地退下了。 钱嬷嬷过来见他耷拉着脑袋,小声问:“黄总管怎么了?” 黄内侍:“陛下让我滚远点。” 钱嬷嬷:“???” 黄内侍恨恨地滚远了。 钱嬷嬷走进灵堂,轻声问:“陛下要不要用宵夜?庖厨已经备上了。” 一旁的温颜听到宵夜,忙打起精神。 周瑾行瞥了她一眼,应道:“便用些罢。” 灵堂需要人跪守,钱嬷嬷等人在这边守着。 温颜跪了半天腿麻,起来时有些僵硬,周瑾行扶了她一把。 一人去武英阁用膳食,庖厨备了粥食,馎饦,炙羊肉等宵夜。 净手动筷时,周瑾行道:“淑妃爱食肉,便多用些,待守孝的那几月,宫里头是没有荤食用的。” 温颜:“……” 不是吧,得戒几个月的荤? 她当即夹炙羊肉往嘴里塞。 周瑾行看着她的举动,无比嫌弃,出息! 他白日里忙碌了一天,着实疲惫,明日宗族亲眷进宫还得继续折腾,便继续道:“用完宵夜你自个儿回去歇着,这边让钱嬷嬷他们看着。 “明儿一早让程嬷嬷陪你过来,她年长经历过事,不易出差错,省得你在宗妇们面前出洋相叫人诟病。” 温颜点头。 周瑾行用长辈的语气道:“有什么事就问玉阳,她不会坑你。 “眼下后宫就只有你一位妃嫔,宗族女眷自会处处瞧着,说话得过脑子,言行举止收敛着些,明白吗?” 温颜继续点头。 周瑾行事无巨细叮嘱了一番,活像操心的老父亲。她年纪小没经历过事,不要求她去学,但得会做人。 用完宵夜,两人各自回寝宫。 钱嬷嬷安排宫人们把灵堂布置好,明日皇室宗亲会进宫吊丧,该准备好的得一应俱全。 冬日里的夜要比春夏长得多,前些天内务局才把各宫布置得喜庆,准备迎接新年,结果一下子成了国丧。 宫人们连夜把红灯笼撤下,贴的大红窗花也一并撕下,该挂白绸的挂白绸,该换灯笼的换灯笼,忙碌纷纷。 翌日天不见亮钟鼓楼的晨钟声就响起,意味着宵禁结束,人们可以出行。 皇城的宫门一道道敞开,负责报丧的宫人纷纷离宫前往各府报丧。 玉阳在睡梦中被喊醒。 景嬷嬷走到屏风前,轻声道:“主子,方才宫里来人了,说昨夜许太后薨了,圣上命你进宫操持丧事。” 玉阳一时没反应过来,睡眼惺忪道:“你说什么?” 景嬷嬷又重复了一遍。 玉阳的瞌睡顿时醒了大半,诧异道:“昨夜什么时候过身的?” 景嬷嬷道:“听说是戌时末去的。” 玉阳当即道:“替我更衣梳洗。” 现在后宫无人,温淑妃年幼,操持不了这等家事,就算有内务局协理,也得有人主持才行。 婢女鱼贯而入,伺候玉阳起床更衣。 天蒙蒙发亮时,公主府的马车朝皇城驶去。 与此同时,温颜一身孝服,陪同周瑾行守在灵堂前。 昨夜宫人们已经把灵堂布置好,偌大的“奠”字把漆黑的棺椁衬得阴深深。 殿内悬挂着不少白绸,每每外头的冷风扫进来,白绸随风飘荡。 浓重的香烛纸钱味弥漫在周边,烟熏火燎的,人都得腌入味儿了。 天色彻底亮开时,皇室宗族的亲眷们陆续进宫吊丧。 玉阳最先过来,行至灵堂,先上香跪拜叩头。 此时灵堂里有专门哭丧的宫人,皆小声呜咽,以示哀思。 玉阳向孝子慰问,一人相互致礼,温颜得跟着还礼。 她本来是周老板的小老婆,这下搞得跟正宫差不多了,行的礼节完全是正宫之责。 晚些时候更多的宗族亲眷前来吊丧。 前阵子周瑾行才把齐王府一锅端,又把太子给废了,虽然保住了许太后的名声,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其中内里,他们自然知晓几分。 故而这场吊丧气氛微妙,搞得他们哭也不好,不哭也不好,尴尬至极。 这不,端王心惊胆战地瞅着跪在蒲团上的大侄子,提着心上前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