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温颜认真倾听。 窦春生严肃道:“桃红先前一直有妇症,月事淋漓不尽,身体亏空得厉害。 “奴婢曾与她诊过脉,也问过病情,推断她应是死于血崩症,且由胞宫癥瘕导致。” 胞宫癥瘕指的是子宫内有肿瘤。 温颜思索道:“非你用药导致的死亡?” 窦春生摇头道:“因着草药有限,奴婢开的方子都是常用的,不至于致人死亡。 “且奴婢与桃红姑娘无冤无仇,断没有杀她的动机。 “但她确实是与奴婢接触后没过多久就亡故,故而,奴婢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说话不疾不徐,吐字清晰,用非常客观的态度来叙说这件事,就好似局外人一般。 这样的态度倒是让温颜感觉好奇,说道:“听你这语气,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窦春生苦笑,“奴婢终究坏了宫里头的规矩,大限将至,也是应得的,怨不得他人。” 温颜:“你不怨桃红?” 窦春生摇头,神情里透着一股子悲悯,“都是苦命人,不怨。” 温颜缓缓道:“据我所知,窦娘子于永平八年入掖庭,想来你也清楚宫里头的规矩,为何不收手?” 窦春生垂首不语。 似想到了什么,她嘴唇动了动,黯然道:“记得小时候,阿娘曾与奴婢说过,医者仁心。 “这条路,是奴婢自己选的。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可是奴婢一生所学,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 “今日闯下祸来,奴婢无怨无悔,只是遗憾,十六篇《千金集》只成四篇。 “阿娘说女子难为,妇人之症碍于男女大防不敢启齿。 “奴婢到底轻狂了,竟妄想着著成《千金集》解女子之难……” 说到这里,她眼中的光黯淡下来。 在某一瞬间,温颜忽然明白她的眼神为什么清澈纯粹。 只因她是一个单纯至极的人。 医学,是她唯一的挚爱。 唯一愿意去献身的信仰。 “你那《千金集》都记录了些什么?” 窦春生腼腆道:“奴婢不才,记录的皆是奴婢看诊后遇到的病症与解方。” 温颜来了几分兴致,“且与我说说。” 于是窦春生耐心地同她讲述过往遇到的病例。 大多数都是妇科疾病。 这是温颜从未涉及到的领域,听得津津有味。 连一旁的程嬷嬷都竖起耳朵倾听。 那时窦春生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焕发出生机勃勃。 但凡涉及到她研究的医学相关,整个人一改平庸,眼睛炯炯有神,连鼻梁上的小雀斑都变得可爱起来。 温颜觉得她好像会发光。 就像现代的职业女性那般,自信又从容。 听着女郎兴致勃勃的讲述,看她一改先前的拘束,不仅眼里有了光,甚至还会做手势解释一些医学名词。 温颜觉得这个人可爱至极。 两个不同时代的职业女性在这个等级森严的黑夜里侃侃而谈。 她们是不一样的,毕竟来自不同的时代。 可她们同时又是一样的,因为灵魂独立。 哪怕温颜被约束在后宫妃嫔身上,哪怕窦春生受困于掖庭囹圄。 在人格上,她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想见解,不因时代局限而屈服。 而那份坚贞不屈,对于窦春生这样的女性尤为珍贵。 她是封建体制淤泥里开出来的一朵花,傲骨寒霜,不惧风雨。 温颜很喜欢这样的女性。 这一夜烛光摇曳,透着几分女性之间的浪漫温情。 有时候窦春生会笑,有些许腼腆,特别是温颜口无遮拦问她丰胸的话题,她反倒有些难为情。 接近丑时,温颜实在困倦得不行,才把窦春生安置了。 整晚窦春生彻夜未眠。 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翻来覆去,从未料想过有一天能跟温淑妃这样的贵人接触。 那种接触是非常新奇的。 窦春生的心情既激动又微妙,她仿佛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看到了一丝亮光。 那丝亮光,就来自人间。 翌日一早窦春生口中的《千金集》被程嬷嬷差人寻了来,竟有两箱。 一些用炭笔记录在粗布上,一些记录在零碎纸上,还有刻录在竹片上的,全都整整齐齐地存放在破旧的木头箱子里。 按窦春生的说法,《千金集》共计十六篇,涉及到针灸,病症医理,疑难杂症等,全都跟妇科相关。 在还未进掖庭前她就已经在著《千金集》,因着抄家,初稿没保得住,入了掖庭后又重新整理记录。 木箱里累积着她毕生所学,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寄托。 温颜也不嫌那些东西脏,亲自捡起零碎麻布看上头的记录。 她看不大明白,上头的笔迹晦涩难懂,有许多甚至是两个字缩写替代。 窦春生细心解释,因掖庭里条件有限,能用来记录的东西并不多,能省则省。 很多缩写替代温颜看不懂,她则能做详细的解说。 听着对方就记录侃侃而谈,温颜不由得生出几分敬重。 她敬重心中有信仰的人,不论男女。 窦春生的这份医者仁心,这份《千金集》,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宫廷里显得尤为珍贵。 温颜想把那份珍贵拯救下来,不因系统任务,而是发自内心伸出援手。 遣退闲杂人等,她重新坐回榻上,看着窦春生道:“你的《千金集》,我很喜欢。” 窦春生平和道:“奴婢在临死前能得娘娘佳赞,也不枉来了这一遭。” 温颜笑了笑,端起茶盏道:“我倒是有个主意,你敢不敢与我赌一回?” 窦春生愣了愣,没有答话。 温颜指了指她,“我赌你下半生把《千金集》的十六篇著全,留给后世,你敢不敢?” 此话一出,窦春生被唬住了,慌忙跪下道:“罪奴不敢!” 温颜抿了一口茶,用余光瞥她道:“我若救你下来,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嗯?” 窦春生心中翻涌,她强压下内心的震动,嗫嚅道:“奴婢有罪在身,不敢脏娘娘的手。” 温颜放下茶盏,只道:“我救你性命,你余生拿《千金集》十六篇报答我,敢还是不敢?” 窦春生嘴唇嚅动,想说什么,终是止住了。 温颜自顾道:“你窦氏因何被抄家灭族,我知道缘由。 “我保你是我的本事,无需你操心。 “你只管回答我,敢不敢与我做这个赌注? “倘若愿意,便听我的话,无论遇到什么,只管自保,不为什么,只为你的《千金集》不留遗憾。” 这番话深深地撞到窦春生的心坎上,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娘娘当真愿意保罪奴性命吗?” 温颜点头,“我愿意去试试。” 窦春生红了眼眶,犹豫了许久,才咬牙道:“奴婢敢与娘娘做赌注,余生用《千金集》报答。” 说罢朝她行大礼跪拜磕头。 温颜很满意她的识时务,说道:“这事若成了,不仅你能延续心中所愿,六宫的宫女内侍们也会沾你的光。 “这事若败了,你走你的黄泉路,我过我的独木桥,也不算遗憾。” 窦春生伏跪在地道:“奴婢但凭娘娘吩咐!” 温颜严肃道:“你且听好了,这阵子不得出长春宫,甭管谁来提人都别跟着去,我会让程嬷嬷替你担着,明白吗?” 窦春生应道:“奴婢明白。” 温颜:“且下去罢。” 窦春生弓身退了下去。 一旁的采青看得干着急。 待窦春生退下后,她急得口无遮拦,“娘娘莫不是疯了,那窦家曾参与许氏谋反一案被抄家灭族,如今你却要保窦氏女,不是要造反吗?” 温颜淡定地看向她,“我知道。” 采青差点急哭了,哭丧道:“娘娘,咱们温家虽然圣眷正浓,可是,可是,你这是在拿温氏九族给圣上做球踢啊!” 温颜:“……” 这比喻真他妈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