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黄瓦红墙显得更加肃穆和威严。地上有一处低洼积着水,倒映出李二陛下明黄色的袍服,只是不知已站了多久,虽然打着油纸伞,裙角已被溅起的雨滴洇湿。 宫女与内侍在他身后一丈远的地方,瑟瑟发抖的跪在雨中的青石板上…… 李二陛下就那么静静的站在门口,眼神有些飘忽,耳中却传来断断续续的语声。他不发一言,就那么站着,听着,伟岸的身姿挺拔如松,依旧如同当年跃马持戟冲锋陷阵时的锋芒毕露。 心思飞跃…… 他这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带领这个老大帝国蒸蒸日上,扫荡漠北、群蛮镇服! 然而他这一生最大的魔障,亦是这个老大帝国…… 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若是当年自己安分度日,不去争什么军功,不去显什么本领,不去引起太子建成的猜忌,自己的一生又会是一副什么模样? 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太子建成的能力绝对不在他之下,若是皇帝由太子建成来做,不见得就比他李世民差多少,甚至犹有过之。 那样的话,自己就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做一个盛世闲王吗? 三十岁之前,他会认为这是羞耻的一生,实在浪费苍天赐予的生命,他必然不甘蛰伏,想要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大事,让整个天下知晓他的名字,让千秋史书记载他的功绩! 但是到了三十岁之后,他却又忍不住在想,做一个闲王,有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人生百年犹如白驹过隙,不过匆匆一瞬而已,待到灯枯油尽,亦只剩一抷黄土,皇图霸业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又有何分别呢? 然而有些事,做了,就不能回头! 当生存遭遇到威胁的时候,还去谈什么仁义道德? 命运的漩涡,会裹挟着你一路向前,将所有的廉耻全部抛弃,哪怕午夜梦回心惊胆跳涕泪满裳,也只能独自忍受! 青雀啊…… 这个孩子,是他认为诸子中最有天分的一个,从小雅好文学,工草隶,才华横溢,聪敏绝伦,稍大一些便已集书万卷,便是当世的大儒亦赞不绝口。 在太子脚疾之后,他倒是真的想过将储位传给青雀算了,以这个孩子的聪慧睿智,何愁不能将他留下的这个煌煌大唐更进一步?太子且不论脚疾与否,毕竟性子软弱了一些。 但是最近,他每每夜有所梦,梦中有一条青龙哀哀啼哭,求告饶命,吓得他总是夜半惊醒…… 或许,当年的那一幕,会在自己的儿子们身上重演吗? 若果真是那样,算不算是朕的报应? 青雀虽好,可惜不是长子,若当真废长立幼,怕是永无宁日矣…… 李二陛下怔怔的立在门口处,手里兀自擎着一把伞,恍然出神…… ************ 到得下午,雨势终于小了一些。 雨丝绵密,整座骊山都被冲洗一新,满山苍翠,郁郁葱葱。 房俊已有所日未曾回来,渭水之畔的码头舟楫如林货物成山,即便细雨绵绵,亦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看着这繁华的一幕,心智日益坚定的房俊,亦不由得自胸臆之间勇气一股冲天的豪气! 这天下,还有谁能翻掌之间,凭空生出如此一座汇集关中百货的码头? 要不了多久,这里的模式将会随着行商的脚步传遍大唐,货物的流通将极大的加速交通的发展、人口的流动、资本的累积,当人们的意识一点一点的提升,终有一日,这股资本的力量将会如同崩泻的山洪一般,冲出这个国度,将周边一切国家都碾得粉碎! 战争,不是只有血与火的燃烧,铁与骨的碰撞! 经济的压迫、文化的侵蚀,那才是杀人不见血的终极武器,足可破国灭族于无形! 用武力敲碎那些顽固者的大门,再用资本将其彻底征服,这是在一千多年以后屡试不爽的铁律! 别提什么仁义道德,更别提什么世界和平,当你有能力不去占有的时候,没有人会在你衰弱的时候可怜你!这就是丛林的法则,狮子老虎得遵循,鬣狗豺狼得遵循,万物之灵的人类,照样也得遵循! 生灵涂炭? 战火纷飞? 房俊才不在乎。 我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跨马扬鞭,带着几名护卫,直奔山上的农庄。 然后,令他猝不及防的享受了一把“神”一样的待遇…… 将至庄子大门口,远远的便见到一个家仆借着雨水冲刷门口的青石板路,房俊骑着马过去,马蹄踏着青石板,发出“哒哒”的轻响,那家仆正聚精会神的干活,手里的刷子连石板缝隙的泥沙都清理得干干净净,闻听耳边有声响,抬头一看,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住。 然后这名家仆双腿一软,便跪在路边,丢掉手里的刷子,“砰砰砰”的接连磕头,口中大呼道:“小的见过家主,家主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娘咧! 房俊一阵恶寒,老子成了神龙教主? 你咋不说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呢…… 房俊一脸懵逼,马鞭指了指,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 那家仆吓得抖抖擞擞,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房俊无奈,只得跳下马背,大步进了庄子。 一个浣洗的侍女端着铁盆——没错,现在房家庄子上使用的都是水力锻锤锻造出来的铁盆了——正自厨房走出来,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陡然见到房俊,那侍女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尖叫一声,“咣当”丢掉铁盆儿,便跪了下来,连连呼道:“奴婢见过家主,家主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房俊彻底晕了菜! 这都什么毛病? 呃……这话听着好像不是什么神龙教主,是什么来着……白莲教? 正在这时,大抵是听到了侍女的呼声,房四海从后头窜了出来,一见到房俊,立即跪地,磕头,大呼:“小的见过家主,家主……哎呀!” 房俊一脚将他踹个跟头,怒道:“失心疯了都?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当老子是装神弄鬼的大仙儿?” 房四海从地上爬起来,委委屈屈的看了房俊一眼,心说:你可不就是么…… 见到房俊脸色不善,终是不敢说。 房俊一头雾水的走进大堂,迎面一个俏丽的小丫鬟,长腿细腰的,正是俏儿。 俏儿猛然见到房俊从门口进来,有些愣神,大眼睛眨巴眨巴,然后猛地回过神来,跪地,磕头…… 没等她说话呢,房俊已经恶狠狠道:“敢说什么法力无边的鬼话,就把你卖到僚寨去!” 僚人是东南一带的土著,不服教化,许多部落保持着很原始的传统,比如一家兄弟几个娶一个老婆之类在中原汉人看来不可理喻之事。 一般汉人之间开玩笑,说把某某女子卖入僚寨,便是这个意思。 俏儿吓得激灵灵打个寒颤,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可是看着房俊的眼神,却是多了份战战兢兢,怯怯的说道:“二郎……那个,奴婢去给您打热水洗澡!” 说完,缩着身子贴着墙根保持着跟房俊的最大距离,就往屋外窜,跟见了猫的耗子似的…… 只是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小手一拍额头:“哎呀!差点忘了,武娘子的娘家哥哥过来了,正在后堂说话呢,不过奴婢刚刚听到,好像武娘子都哭了,不过武娘子吩咐了不准奴婢进去,所以奴婢也没敢去看……” 小丫鬟叽叽喳喳的说着,语音清脆,然后发现房俊正看着她,顿时卡壳了,脖子一缩,立马溜了…… 看着小丫鬟细腰翘臀的窈窕身姿逃也似的窜出去,房俊皱了皱眉毛:“媚娘的娘家兄弟?难道是武元庆、武元爽那两个混蛋?” 想了想,便向后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