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女官(二)
“卫三郎什么时候来的?”姚宝瑛没好气道。 “没多久,刚巧听了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故事。先恭贺姚司籍升官之喜,来日再贺司籍王妃之喜。”卫牧撑着郭士安,冲她笑盈盈道。 “看来三郎已经会引经据典了。”姚宝瑛挖苦他一句,提裙要走。 卫牧就笑,背起被劈晕过去的郭士安,也不忘去追姚宝瑛,说道:“姚司籍当年的勉励,我都记着呢。”又有疑问:“其实郭大郎人也不错。” 姚宝瑛立刻牙尖嘴利回敬:“骑射文史经书一样都比不上我的人,把我娶回去关在内宅料理家务,好做他的战利品或谈资吗?” 卫牧了然,一颠背后已经被劈晕的郭士安,笑问:“我替你挡了一灾,你要怎么谢我?”不等姚宝瑛回答,先替她说起来,“待你做了王妃赏我一个前程如何?” 姚宝瑛心里激愤,又饮了酒,一时实在是装不住贤良淑慧的模样了,敛裙朝着卫牧的小腿踹了一脚,恶狠狠道:“滚!谁要做王妃!你去做吧!正一品的诰命,足够你得道升天!” 卫牧瞧她真生气,又巴巴把脸凑过来,装出一副谄媚样子,只道:“娘子休要生气,生气可就不美了,若是难受,打几下我也受得。” 姚宝瑛只是叹了一声,而后抬头望天,问道:“三郎,你为什么不成婚呢?” “我?”卫牧一步一步随姚宝瑛往尔思堂的灯火方向走去,自嘲道:“我一届军汉,每月一千七百五十钱的薪俸,在长安没有一处安身的地方,谁家的好女儿肯嫁我呢?”卫牧斜眼去看她,见姚宝瑛薄醉之后,眼尾潋滟一片红晕好似春日桃花,她眼睛又亮,更觉美丽非凡,一时没忍住看呆了。 姚宝瑛刚想劝他不要好高骛远,转念一想,自己可不就是好高骛远,不肯草草嫁人才来搏前程的吗? “我实在不解,娘子还等什么呢?”卫牧终于按耐不住问他。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他要怎样才能够得上她呢。亲王她不喜欢,郭大郎她也拒绝,她真的喜欢在四方的宫墙里做一辈子不嫁人的女官吗?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姚宝瑛一脚踢开路上挡路的石子,反把这句话扔给他:“三郎等什么呢?” 卫牧真的反思去想,自己想等她的,难道她也知道了,在等自己立功升官后好登门迎娶她吗?可不娶她,他又如何能获得明公的倾注,如何再进一步呢? “三郎啊三郎,你说七品的典籍和六品的司籍有什么区别呢?” 卫牧诚实地回答她:“内宫的事情,我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姚宝瑛连礼仪也不顾了,嘴也不掩,朗声笑起来,“可是我知道北玄水道的校尉和左卫的校尉有什么区别啊。我还知道内官朝官有什么区别,公主和皇子有什么区别,说到底,我最知道的,是郎君和娘子有什么区别!” 零星的雪花落到姚宝瑛发间,卫牧身后劈晕的郭士安压得弯了腰,正与姚宝瑛双目平齐,他只要略一斜眼,就见姚宝瑛面颊绯红,今日姚宝瑛随周珷穿了一身桃色的襦裙,盘着双刀髻,正戴一朵牡丹绢花,十分明艳张扬,宛若雪地红梅,令人生爱。 “有什么区别呢?”姚宝瑛顾盼之间,双眸泛起一点水光,她笑着流下一颗晶莹如玉的泪珠,看着卫牧,她忽说道:“三郎,我其实很羡慕你,不,不对,我羡慕所有的郎君。纵使我从不认为娘子们就该弱于郎君,可是,我羡慕你们。” 卫牧只是静静听着,看着,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他们的脚步再慢一些,他觉得这样的姚宝瑛,很亲切,很可爱。 二人终于走到了尔思堂门口,姚宝瑛快语几句:“说了这些油嘴滑舌的话,一句正事也没有,我要进去了,快说舅舅叫你来找我做什么吧。” “我真是凑巧路过啦!” —————————— 人们常在新年到来时,相互道贺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似乎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今年是姚宝瑛在宫里过的第三个新年了。 正旦大朝贺之日,凡在长安五品以上官员都要前往含元殿举行大朝贺。圣人是大君,皇后是小君,与之相应,在长安五品以上的外命妇也要进光顺门入内宫长安殿朝贺皇后。 命妇有内外命妇之分,内命妇即皇帝后宫妃嫔以及太子妃嫔。这一群人在除夕时已经拜过年了,通常除却太子妃之外,都不参加正旦的朝拜觐见。 外命妇则涵盖宗室女性,如外嫁的公主、王妃、郡主县主等,再还有官员们的夫人或者母亲,因此命妇人数往往几倍多于官员人数。 宫内尚仪局掌管进退礼仪,每每临近年节事情繁杂,都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几个用,总要向其他六局借调女官女史协助。自周珷上学之后,皇后便时常叫周珷带着姚宝瑛进内宫辅佐她管理后宫琐事。周珷性格刚正,最不屑于虚与委蛇,比起威严肃穆的皇后,六局女官反而更喜欢和这位有什么说什么的公主打交道,加上姚宝瑛早有管家理事的经验,惯于奉迎,两个人相互配合,竟然摸到了门道,做得兴致勃勃,如鱼得水。 圣人皇后都称赞周珷年纪见长,也更加懂事,可为诸弟妹之典范,加上纪王卫王已经开府在外,明年开年就要筹备齐王立为太子一事,周珷又正逢将笄之年,二人又给周珷添了一百户食邑。 有了奖励和称赞,皇后也肯放权给女儿,于是周珷愈发卖力起来,日日带着辅助的姚宝瑛来回行走于六局之间,安排宴席酒水祭礼赐礼之类,也求一个万事圆满。 长安殿已算宽阔,此时坐满了一室珠光宝气的夫人,俱是身穿诰命翟衣礼服,头戴花树冠钿,仿佛都是一个样子。 待众人都坐定,便奏乐开席了。 桌上的吃食,命妇们是一口也不会动的,只在念拜词时众人起身齐声敬贺时抿一点杯口。 奏乐期间命妇们需要按顺序觐见参拜皇后。内外亲疏有别,往往是宗室女先进行朝拜觐见。周珷按级别身穿钿钗礼服随侍在皇后身边陪同寒暄,姚宝瑛则换了一身崭新的大红色狮子纹织银云锦的女官袍,盘起双螺髻,又带金质杂花八宝的簪环,脑后盘一朵极盛的赤红芍药花,看起来就是极为精神喜庆的一个小娘子。她执一份名册,站在皇后殿台之下唱名,而后相应的女官便引导命妇们近前叩拜敬词。 这样琐碎的礼仪流程下来,任谁也多如提线木偶一样肃穆规矩了。 长公主有五位在长安,大长公主之中只有安庆大长公主还在世,是先帝的嫡亲妹妹,最为尊贵,她早年嫁与赵国公殷正声堂弟,而后三王叛乱,圣人以谋反罪诛杀殷正声一家,只额外对大长公主这一支开恩,但也一概除了郎君们的官职丢在家里赋闲,去岁安庆大长公主进宫求情,圣人便又赏了她孙子一个六品闲职。 她先是赞扬皇后教女有方,又夸耀了一番周珷的筹备得当,同时不忘损一下陈王妃苏氏粗笨无用不能为皇后分忧,最后真情实意再感叹一下,一定要为卫王和纪王好好挑个人家。 没错,她还有一个额外的身份,是纪王生母高贤妃的舅母。 世家大族往往同气连枝,相互婚嫁,几代下来便都血脉相连,称得上亲戚了。 皇后只当听不见她暗暗贬损陈王妃,问询了安庆大长公主身体如何后又诸多赏赐,稍留了一个气口,姚宝瑛即刻接上开始叫下一波人觐见。那头自然也有女官引大长公主离场。 “请宁国公夫人、敬国公太夫人、敬国公夫人、襄国公夫人、东平郡公夫人、山阴郡公夫人参拜皇后——” 除却宗室女,外命妇的第一梯队是几家正煊赫得圣宠的勋爵人家,这其中宁国公夫人岑氏是皇后的亲嫂子,世子姜暄以及姜晓和姜曈的后娘,丈夫是宰相又是国舅,因此为诸位外命妇之首。敬国公齐家就不说了,开国国公只封了八个,划掉无功降爵的,因罪夺爵的,如今还硕果残存的的开国国公仅剩敬国公齐家和襄国公张家,尤以齐家为中山望族,至今仍有人在朝为官,比襄国公张家更为硬挺。东平郡公夫人是裴敏发妻,裴延良的祖母,山阴郡公夫人则是郭忠将军的继妻,郭士安名义上的祖母。 若是明娥生母张娘子还在,这里本也该有她一席之地。她过世后明公不续弦,于是朝参就没有郑国公夫人的位置了。公孙娘子的诰命随明伯煦的官衔走,还排在后面。 皇后此时就要一一问候几位夫人,分别赏赐年节礼物,大多是些寓意良好的摆件、首饰、绢帛等物,年老者额外恩赐补品药材,周珷和姚宝瑛早已经在年前拟定好了,命妇参拜之后,与姚宝瑛相对的是尚仪局司宾司七品女官史典宾,照着名单宣赐皇后的恩赏。同时另有两位女史在后执笔侍立,皇后若临时起意要多赏赐什么,她们即刻补充记录。 皇后的贤德并非浪得虚名,能够准确的问询诸位夫人家中事宜,年老的劝慰保重身体,年轻的就询问家中的孩子,这可是一番苦功,须知宗室的公主和王妃们就有几十人,官员夫人们少说也有二百,皇后却能一一记住她们的家庭和亲疏远近。甚至如宁国公夫人、山阴郡公夫人这样是做后母的,皇后更是言辞谨慎,只道养育子女的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