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云江月和乌鸢外出执行任务时,在一家客栈廊下吹风喝酒。 “乌鸢,你家是哪儿的?” “我啊,家在那祁州春溪镇…” “你为什么一直想喊我师父啊?” “因为喊你师父,我就觉得自己像是有家的人了。我爹娘去的早,是师父把我养大的,后来他老人家过世后,我就再没人喊师父了。” “那好吧,你要是想喊我师父,那就私下里喊吧,只怕是你要把我喊老了呢。” “谁说的?我师父最好看了!她永远是那二八佳人,她有沉鱼落雁之容,有闭月羞花之姿,让人见之不忘,入骨相思,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哈哈…贫嘴!怪不得那些青楼里的小娘子都要为你争风吃醋呢,当真是一张能勾魂索命的好嘴。” “呵呵…师父这些年可有意中人吗?” “还没有。” “那师父的意中人…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许是哪天遇见了,才能知道吧。” “师父你说…这世间当徒弟的,他要是喜欢师父了怎么办?” “嗯?乌鸢,你莫不是喝醉了吧?” “哎呀…师父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有些醉了,都开始说醉话了…” 七年后,祁州,春溪镇。 清幽乡野间,有一处宽敞竹木庭院,简舍数间,石灯数盏,共分前后两院。前院山下有一学堂,临着一处荷塘,后院山上是一武场,挨着一片果园。茂林修竹,鲜花盛放,泉水淙淙,唤作松月山庄。 春溪镇百姓皆知,这松月山庄的前身,原是一处荒废古寺,七年前突然来了一对郎才女貌的年轻夫妇,花了半年的时间,改建了此处,在此隐居。 这家郎君是个清秀文雅的教书先生,娘子是个舞刀弄枪的利落武师,松月山庄陆续收养了一群因战乱灾荒无家可归的孤童,平时这先生教他们读书,娘子教他们习武。 乡野百姓只知这家郎君姓林,老百姓皆称他们为林先生,林娘子。他们膝下有一女,五岁的年纪,名唤林舒宁,小字窈窈。 而关于他们一家其他的来历过往,一概无从知晓,百姓见林家夫妇诸行大善大义,只道他们就是那西海仙山飘落凡间的神君仙子。 刚开始,附近一些百姓难免困顿发愁,因为家境贫寒攒不够银钱,一直无法送孩子去读那私塾学堂。 他们突然听说后山来了个教书先生,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一家人围着炉火合计起来,这当家的汉子出去借些银钱米粮,家里的妇人连夜织些粗锦布匹,好不容易忙活倒腾一通,总算凑出了一份拜师的诚意。 全家人一路披星戴月,领着孩子,背着那装满米粮布匹的竹篓,试图赶在鸡鸣天亮之前,恭敬等候在那松月山庄门口,去找那位教书的林先生碰碰运气。 林先生得知他们的来意,只是淡然一笑,当即同意了收他们的孩子为学生,并婉拒了他们全家好不容易凑齐的拜师诚意。 后来附近那些贫寒百姓的孩子,陆陆续续都被送到了松月山庄的学堂读书。 虽然松月山庄一如既往婉拒了他们各家的拜师诚意,但他们还是会成群结队挑着箩筐,赶着牛车,时不时送些自己家的瓜果米粮到松月山庄,以此作为先生娘子收留他们孩子读书的谢礼。附近一些农家妇人也会主动结伴,去山庄帮忙做些庭院洒扫洗衣煮饭的活计。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旁。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后院山上,练武场中,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看见云江月走了过来,皆围了过来,一声声唤她“师父”,云江月看着他们,认真说道。 “今天的武功就先练到这了,都出去玩吧,但明日寅时要继续来这里练功。” 几个孩子看着云江月一如既往的严厉,只围在她身边,讨好撒娇说道。 “可是练功真的好累啊,师父…” “你们师兄,以前可是丑时就要起来练功的,你们不是一直都想成为,像他那般厉害的高手吗?若是一味懒怠松懈,又怎么可能练出高强的本领呢?” “是,师父,徒儿记住了。” 云江月看着这群孩子恭敬行礼,随后离散而去,她笑了笑,转身上了台阶,走进正堂。正堂中间挂着一幅乌鸢的画像,她轻轻燃了三炷香,置在那香炉之中,看着他的画像,轻声说道。 “乌鸢,现在师父身边有一群徒弟了,他们每天都在唤我师父,他们都会成为像你一样武功高强的人,师父其实知道你对我的情意,只是我无法给你想要的回应…师父来到了你的家乡,想带你回家,你的家乡很美,师父很喜欢这里,你看到了吗?” 云江月笑着轻抚着他的画像,叹了口气,平复了下心绪,转身离去。她刚走到门口,仿佛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乌鸢的一声轻唤。 “师父…” 云江月急忙转身,她看到了乌鸢站在一处光影里对她笑,还和以前一样。 “我的师父…最好看了…她永远是那二八佳人…她不哭了…要好好活下去…” 云江月瞬间泪如雨下,她永远都记得,那晚在那青州黯淡冰冷的地牢里,她抱着满身鲜血的乌鸢,他伏在她的肩上,直到最后,他依然在她耳边,笑着同她说出这句曾经哄她高兴的话… “乌鸢,师父答应你,会好好活下去。” 山下一处学堂,书声琅琅,笔墨传香。林阔一身青衫素衣正在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突然学堂外,廊下跑来了几个拉着孩子的妇人,她们脸色虽然有些不好看,但也有些怯生生的,一副想来讨个公道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林阔看她们这副神情,只低头笑了下,像是已经有些习惯了,他让孩子们继续读书,自己则出去廊下见那几个妇人。 那几个妇人见林阔走了出来,都悄悄互相推了一下,低头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去做那出头鸟,好好找林阔理论一番… 林阔看着那几个五六岁大的男孩,甚是明显的乌眼青…他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赔笑,主动开口说道。 “几位娘子来松月山庄,可是我家窈窈又把你们孩子给打了?” 还没等几个妇人开口,只见一个颇为健壮的男孩,急忙委屈开口告状说道。 “是啊,林先生,就是你家窈窈把我们给打了…她刚才在那南河滩的荷花塘,抢我们几个的鱼,连同那鱼篓子,都给我们夺走了…” 其他几个男孩没敢吭声,只见牵着他手的妇人,戳了下他的头,训斥他道。 “呸!你个混小子,还有脸在这说,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天天被一个小姑娘揍,等回家非得让你爹再揍你一顿。” “阿娘,她那么凶,我哪里打得过她?不信你问他们几个…” “我看就是你没出息!” 林阔大概听明白了怎么回事,这次是因为抢鱼,上次是因为抓兔子,上上次是因为逮野鸭,上上上次是因为几只画眉鸟…他这当爹的,每天因为林窈窈面对这些乡野妇人的兴师问罪,似乎都已经习惯了… 他笑着看着几位妇人,一脸歉意说道。 “实在抱歉,各位娘子,我一会就去河滩找她,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育她…这几个孩子的伤,要不我让她阿娘,现在陪你们去找个郎中看看吧?” 几位娘子看到林阔主动表示歉意,她们也知林阔是这十里八乡难得的教书先生,也没想着不依不饶,叹口气,说道。 “哎,林先生倒也不必如此客气,不过只是小孩子家的打闹,都是乡野孩子,皮糙肉厚的,回家给他用个鸡蛋滚滚就行了…只是你家窈窈,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这几个孩子都被她揍了,一个不落…你说这小姑娘家,她怎么就那么凶呢?” “各位娘子,林某实在抱歉,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罢了,罢了,林先生忙吧!我们带孩子先回去了。” 林阔主动掏出了些银钱,塞给了几位娘子,表达歉意,这事才算了结。 林阔看着几位娘子带着孩子离去,只无奈笑了笑,摇了摇头,感慨他家窈窈,不过五岁,已然于这乡野间,快混成一个小霸王了,当真是有她阿娘那身江湖侠气的传承。 南河滩上,一个身着鹅黄衣衫,束着发辫的小姑娘,白皙可爱,明媚灵动,长睫毛,大眼睛,宛若一个精致的瓷娃娃般,正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整理着打湿的裤脚,青草地上还放着双粉色绣花鞋子。 她双脚踩在水里,拎着好几个插满荷花荷叶的鱼篓子,还时不时掀开荷叶,往里面瞧着。 上官炎冥走在河滩草地上,远远看到她在那里摆弄荷花,只觉得这小姑娘甚是有趣,笑着慢慢走来,开口问道。 “小姑娘,你这鱼篓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啊?” 窈窈闻声抬起头打量着他,上官炎冥发觉她眉眼间和云江月似有几分相像…窈窈漫不经心说道。 “这鱼篓子里面当然装的是鱼了…” “那你这鱼篓子上面怎么还放了荷花荷叶?” “这是我的荷花鱼…这鱼我要抓回去,放到我家门口的荷塘里,但我怕它们住在我家荷塘会想家,便将那荷花塘里的荷花一块摘了带回去…” 上官炎冥听闻她的这番解释,只觉倒是新鲜的很,笑了出来,一脸爱怜看着她,继续问道。 “小姑娘,你可知松月山庄怎么走啊?” 窈窈有些警惕迟疑,看着他,眉头紧锁,问道。 “你一个大人找松月山庄做什么?一看你就不是来读书,也不是来练武的…” 窈窈瞬间惊觉,急忙站了起来,小心翼翼护着手里的几个鱼篓子,说道。 “你莫不是…他们几个找来的帮手…故意回来抢我这几篓子荷花鱼的吧?” 上官炎冥看着她这副护东西的样子,甚是可爱灵秀,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她和曾经小时候的云江月像极了。 “我想…你就是窈窈吧!” “你怎么知道?你是谁?” “难道你阿爹阿娘没有告诉过你,你有一个舅舅吗?” “舅舅?我当然有舅舅了!我舅舅可厉害了!我劝你可不要随便抢我的鱼,否则我就去告诉我舅舅,你指定要挨揍的…” “那有没有可能…我就是你那个厉害的舅舅啊?” 窈窈看着他笑着,只觉来者不善,想了想,更加抱紧了几个鱼篓子,说道。 “你怎么可能是我舅舅?我看你就是故意来抢我鱼的!” “窈窈…窈窈…” 看到林阔的身影出现,窈窈也顾不得穿鞋,急忙抱着鱼篓子往林阔身边跑去。 “爹爹救我!” 林阔看她怀里紧紧抱着好几个鱼篓子,便知是抢的刚才那几个孩子的了,他无奈笑了笑,看到她鞋子也没穿,生怕她再划伤了脚,急忙朝她走去,抬头间,只看到上官炎冥拿着陆离笑着站在河边,惊讶问道。 “上官庄主怎么突然大驾光临祁州了?前些时日,我还听阿月说你去东陵了…” “东陵国的事办完了,便提前回来了,想着顺路来祁州看看你们,看看窈窈,再小住一段时日,我也想来躲躲清闲啊…” 上官炎冥顺手捡起了窈窈落下的鞋子,笑着朝他走了过来,递给了林阔,林阔笑着接了过来,给她把鞋子穿上,上官炎冥调侃说道。 “不过今天哪还有什么上官庄主啊?在窈窈眼里,我就是那个处心积虑要偷她鱼的小贼…不承想,我这当舅舅的,与她一别两年,再见时,竟都长这么大了…” “好久不见!我与阿月也甚是想念兄长!” “这里山清水秀,既远离了朝堂的喧嚣,也远离了江湖的纷扰,你当真是要做那隐世的仙君了!” “哎,这当仙君也有头疼的时候啊…我现在最头疼的就是我家窈窈了…今天她这是抢了其他小孩的鱼篓,又把人家其他孩子揍了一顿,直惹得人家孩子的娘亲,跑来我家门前找我论理呢…” “哈哈…不愧是阿月的孩子!就这股蛮横的劲,当真和阿月小时候有些像呢。” 林阔轻轻拉着躲在自己身后的窈窈,笑着对她说。 “窈窈,这是舅舅!舅舅最疼你了!” 窈窈探出头,看着满脸笑意的上官炎冥,又打量了片刻,随即露出了一抹笑容,娇娇糯糯喊了声。 “舅舅!” 回松月山庄的路上,窈窈在前面蹦蹦跳跳,上官炎冥和林阔跟在后面,还每人帮她拎着两个鱼篓子。 窈窈突然想起那群孩子跑去林阔面前告她的状,停了下来,转身对林阔解释说道。 “爹爹,这次那鱼篓不是我抢的,是它们自己漂给我的…他们当时在上游,我在下游,是他们自己没看好,鱼篓跑了,漂到我面前的…” 林阔看她一脸认真据理力争的样子,笑着问道。 “那窈窈为什么要动手打他们呢?” “是他们来找我要鱼篓,发现我捉的鱼比他们的多,他们便想抢我的鱼,我才动手打他们的…” “原来是这样啊…” 上官炎冥看着她一副聪明伶俐小人精的样子,甚是怜爱,笑着说道。 “那我们窈窈做的没错!他们既然先抢了你的鱼,那便该打!舅舅站窈窈这边!” “那爹爹这次是错怪窈窈了,等回去啊,爹爹定然要和他们阿娘讲明白,是他们先抢了我家窈窈的鱼才挨揍的…” 窈窈看着他们,露出一脸高兴的笑容,转过身去,又继续蹦蹦跳跳走在前面。 “前段时间,门口突然收到神秘人送来的许多衣衫书卷,阿月说是祁州江湖送来的,我俩想到应该是九幽山庄的意思吧。” “呵呵,林阔,朝堂那些弯弯绕绕算计人心我自是不如你,但这南周江湖,可是我说了算。衣衫书卷也好,米粮糕点也罢,不过都是用在孩子们身上,何况乌鸢也是祁州人,这祁州江湖的胡大当家天天巴不得讨好我呢,你们只要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们的身份,我便有办法堵住他们的眼睛耳朵,否则,这些年,程世子那般心心念念,太子殿下那般上天入地,不都是寻你一无所获吗?你和阿月既想隐退做个闲散人,那你们就安心待在自己喜欢的地方,你就做你的教书先生,你就守着你的娘子孩子,我不会让谁轻易来打扰你们的…不过话说回来,林阔,我是真的佩服你,七年前,那京都说离开就离开了,王侯公卿的荣宠说抛下就抛下了,问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换作是我,我觉得我是做不到的…” “那不如今晚,我和兄长就好好在这乡野之间喝一杯吧!” “好啊,求之不得!” 窈窈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们离自己几丈远,急忙摆手唤道。 “爹爹,舅舅,你们快些跟上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