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这一天一夜没得过安宁,人心惶惶,艳阳也刺不穿阴云。 杜居安刚从皇宫回来,就听见杜邑醒了。他疾步走进内院,大夫从房里退出来,杜居安询问了一番情况,得知杜邑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杜邑躺在榻上,病容疲倦,眼里尽是颓败,一夜之间,像是比此前老了十岁。杜夫人在一旁擦着眼泪,杜居安见杜夫人一脸憔悴,叫侍女搀着她去休息。 他看见杜居安,张了张嘴,杜居安倒了水,一边喂他一边说:“景深没事,父亲放心。” 喝了几次水,干哑的嗓子终于得到了缓和,杜邑艰难地发出声音:“思危,此事有问题。你弟弟虽然贪玩,但决计干不出这样的混账事。咳咳…不管这次是意外还是有人借刀杀人,都得赶紧将景深救出来。” 他紧紧抓住杜居安的手,嘴唇颤抖着,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用力过度,额角冒出些汗水。 “顾舟山已经盯上我们杜家了,这次好不容易抓住了景深的错处,绝不会轻易罢手。” 杜居安道:“景深是一定要救的,不过父亲,我们与顾舟山无冤无仇,他为何会针对杜家?父亲可别中了离间计。” “从没有合过,何来离间。思危,皇极观就是顾舟山和楼用给我设的陷阱,不往那方便想,便毫无察觉,若仔细一想,真是如芒刺背。当初朝中很多大臣都不同意修建皇极观,吏部尚书和御史台两位苏大人甚至在朝堂上直言纳谏,顶撞皇上,而后诸臣附议,跪倒一片。可皇极观修建诏书的批复却顺利得出人意料,为什么呀?因为朝堂上真正说话管用的是顾舟山和建安王。若他们不同意,就算是皇上也未必能如愿。咳咳咳……咳咳……” 杜邑杜邑越说越激动,咳嗽不止,胸膛剧烈起伏,杜居安连忙上前给他顺气。 杜邑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说:“我本以为远离池河,便可鞋履常净。奈何天不遂人愿,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 杜居安听得一头雾水,他问道:“父亲,我不明白,修建皇极观与我们杜家有何关系?” 杜邑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你想想皇极观最后的图纸规模宏大,需要多少白银才足以支撑。我连去户部要个头款都难之又难,后面该怎么办?” “户部不批银子是他们的问题,自该有他们负责。” “可楼用是顾舟山的女婿,一个鼻孔里出气的。”杜邑道,“银子是一方面,顾舟山在设计图纸时就多有插手,对很多显而易见的错处却视而不见,他若真是有意为之,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 杜居安神情凝重,半晌才道:“他在逼父亲。” “是啊,他在逼我,逼我站队啊!”杜邑深深地看向杜居安,声音颤抖,“思危,为父不过一个工部尚书,力小势微,就算与他为伍,也只是杯水车薪,他真正的目标…” 杜居安握着拳,眉头逐渐收拢,眼神露出狠厉,“是我。” 杜邑看着帐顶,目光涣散,表情悲怆:“想我杜邑一生,未做过一件亏心事,为君为民为大齐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入朝为官三十余载,经我之手的每一座楼,每一道桥,每一条河岸,皆无丝毫差错。就因这些鸡毛蒜皮杂碎事,如此害我,如此逼我,真是…真是…哈哈哈!!恶毒至极!可笑至极!” 他激动地拍着床沿,啪啪作响。像是他对这黑暗世道的控诉。 杜居安道:“父亲,你先冷静下来。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还来得及。如今知道了顾舟山的目的,事情就好办许多。皇极观的事情,离建成之日尚早,还有回旋余地。当务之急,是将景深带回来。” “是是,思危,扶我起来,我要去见一个人。”杜邑冷静下来,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将两个儿子卷入这场阴谋。 杜居安将杜邑扶起来,伺候他穿衣梳头。杜邑举着手,看着杜居安为他整理衣襟,突然道:“顾舟山当初三番五次对我们示好,我们视而不见,就应当料到会有今日。如今我们有两条路可选,思危,关键在于你,你会怎么选?” 两条路,一条路是妥协,向顾舟山示好,这样皇极观和杜玄此两件事都能迎刃而解,顾舟山的目的也达到了。另一条路便是斗争到底,不死不休。 杜居安愣了愣,坚毅正气的脸上浮出一丝极少有过的厌恶与恨意。他亦痛恨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奈何身陷蛛网,半点不由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父亲,见人的事不着急,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昨日矶雾山上的杜邑,焦头烂额,形容狼狈,却精神抖擞,目光如炬。此时的杜邑衣冠齐楚,面容洁净,却满目疮痍,身心俱疲。 那一口血,是自嘲与不甘。 杜邑虽不知杜居安用意,还是道:“也好。” 两人步履缓慢,沿着青石红墙,走过小巷,走过大道,走到济蓝河畔,穿过熙攘人群。 老翁下着棋,小贩摇着扇,妇人浣着衣,孩童互相追赶着打闹,一边闹,一边笑,一边念着: 地里有个白发叟, 提着镰, 背着篓, 挥着锄, 撒着豆。 流着臭汗乐悠悠。 地里有头老黄牛, 春日耕, 夏日游, 秋日回, 冬日休。 围着火炉煮着粥, 叟一口, 牛一口, 来年再去地里走。 唉! 来年地和牛, 全部改姓楼, 嘿! 一夜秋风起, 老牛撞高楼。 …… …… 孩童们你一句我一句,念得不亦乐乎。 一传十十传百,不知何处起的童谣就像扫了酷暑的秋风,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顾舟山将手中的东西甩在楼用脸上,气急败坏道:“看你干的好事!” 楼用撑起身子捡起从他脸上滑到地上的两页纸,看了第一张,是杜玄此的供词,与他们查到的消息几乎一致,没什么破绽。 第二张是那首童谣。 楼用脸色一变,“这…” 他脑中一片空白,竟有些无法思考。片刻后,他鼓着双眼,面目狰狞着将那两页纸撕成碎片,用力甩了出去,大声道:“岳父,有人要害我!有人故意要害我!!” 顾舟山看着那些碎纸簌簌落下,脸上已经没有了怒气。这种情况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如今事情愈发迷雾重重,要想窥探清楚,须得从头到尾捋清楚。 这两日他按兵不动就是想看看那只黄雀真正的目的。用一头牛挑出事端,再用童谣揭发楼用强占田地之事,看起来是冲楼用来的。但此事最精妙之处在于,那头牛是杜家人的牛。原本他想用皇极观之事逼迫杜邑和杜居安站队,寻机将杜居安的兵权收入囊中。如今因为这头牛,激化了矛盾。他本想将计就计,用杜玄此胁迫杜居安低头,若没有那只黄雀,公牛案就是锦上添花。如今这首童谣再一次打乱了他的计划,童谣一出,以杜邑的性格,决计不会选择低头,只会趁机落井下石。那只黄雀若是知道皇极观的陷阱,再告知杜邑,二人说不定会趁机联手除掉楼用。而楼用是自己的人,届时他就算弃车保帅,也会受到重创。户部尚书之位也会落入他人之手。 而那头最关键的牛,只是杜玄此一时兴起买着玩儿的。 顾舟山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一个一石多鸟之计。 居官挟势,侵夺田地之事并不少见,不足以撼动他们。顾舟山有预感,这只是个开始。 “流言杀人不见血啊。”他猛然想起什么,回身厉色道:“须悟,我们这次遇到对手了,你还干了些什么蠢事?给我一一说清楚,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楼用缩了缩脖子,慌神道:“好,好,岳父,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顾舟山将自己的猜测与他说了,楼用听得心中大骇,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连嘴唇都是雪白一片。 “岳父,那黄雀,到底是何人?” 顾舟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做得完美,毫无漏洞。” 楼问急道:“那个陆归程不是查得仔细吗?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个什么棘风草的来源也找不到吗?” 陆望查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一式三份,分别交给了周彦正,刑部和顾舟山。顾舟山自然不会全信,又派人去核实,却没有找出任何问题。 顾舟山摇摇头。 楼问道:“会不会就是杜家设的局?杜邑身边也有聪明人,他或许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便将计就计,蝉就变成了黄雀。” 顾舟山道:“不无可能,但我仍相信自己的直觉。” “岳父知道是谁了?”楼用试探着问道。 顾舟山道:“能够利用杜二的人,定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杜二相交甚密,又与我等针锋相对之人,不过就那些人罢了。” 楼用蹙眉:“苏家人?” 顾舟山拿起茶杯,茶汤已没有了热气,一口下去,神清气爽,“据我所知,苏清云,苏瑾之还有那个苏鹤都是元政幕府里出来的。奇怪的是,前些日子苏清云将苏瑾之提到御史台,将苏鹤十拿九稳的中丞之位给搅黄了。所以到底谁才是元政的人?苏清云还是苏鹤?” 楼用道:“苏清云未入仕之前已经颇有名声,朝廷几番征召皆不回应,一出山却去了元政幕府。听闻元政很看好他,让元政另眼相待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至于那个苏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小卒,山野村夫,毫无身家背景,倒是长得一副狐娇媚态的样子,怕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入了元政那老不正经的眼。八成苏清云也看不惯苏鹤。不管他们到底谁是元政的人,借其矛盾,逐一破之便可。” 顾舟山道:“我与苏清云喝了几次酒,苏清云这人倒不像杜邑那般迂腐死板,逢请必应,与我相谈甚欢。只是态度模糊,几次试探,不得其意。相较之下,还是杜涭城可爱。” 楼用道:“元政送来制衡岳父之人,岂是等闲之辈?若他轻易表态,岳父敢信吗?” 顾舟山若有所思:“让老夫再去会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