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若耶溪后,伏青骨也没闲着。 她先去井底取玉佩,因怕自己的灵力冲撞三郎,因此将他留在了井底。 三郎在井底心不在焉地弹琴,将小神蜗和九头蛇弹得呼呼大睡,见伏青骨回来,琴声一扬,这才欢喜起来。 可当他‘见’到伏青骨容貌之时,却顿时僵住,然后化去蒙眼布,露出一双痴眼,怔怔地看着她。 “怎么了?”伏青骨反应过来,又化出灵晔的模样,“这下可熟悉了?” “不……”三郎摇头,垂下眼眸道:“她入浮梦楼时,便是你方才那副模样。此刻的样子,跟她的名字一样,也是在我死后才知道的。 ” 灵晔啊,真是作孽啊。 伏青骨赶紧变回去,三郎的目光果然又抬了起来。 她道:“明日我们出谷,由你领头,走走你和她当年走过的路。” 三郎双眸变得明亮,“好。” 伏青骨将他收入玉佩中,用灵力将刚睡醒的小神蜗喂得直吐泡泡,告诉它和九头蛇,自己要离开一阵,嘱咐它们安心修炼。 小粘糕不停地震动自己的蜗壳,看起来很是不舍。 伏青骨想起它被那狐狸勾野了心,以免它乱跑,便在潭底的暗河入口设下结界,并嘱咐九头蛇小心看顾,这才安心离开。 “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了。” 离开药王洞,伏青骨又去了方丈山,她并不是修护山寺,而是去修补护谷大阵。 她虽然将洛义引开,可就像楚屿芳所说,巫医派定然另有所图,况且,她离开也不代表,紫霄雷府不会再派人来打探,药王谷这护谷大阵,在前后破了两次,想来定有薄弱之处。 上次,她与四脚蛇在护山庙观落日,在解开地煞阵时,便发觉此地位置特殊。寺庙垮塌后,她听谷里人说,这护山寺是药王谷成立之前,一名高僧在方丈山修行时所建。 高僧圆寂后,归入药王谷,这些年药王谷虽一直将其供奉,却怕冲撞冒犯,并未真正投入使用。后来,因訾藐与九渊将地煞阵设在此处,才引起重视,在此设岗看守。 若是将药王谷护谷大阵的阵眼,改设于此处,结界所保护之范围,也能扩张至整个方丈山四周,且更加顺应地势,让结界更加周密牢固。 此事,伏青骨本来找左长老商议过,只是左长老因重建寺庙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加之要改设护谷大阵,甚是繁琐,因此才暂时搁置着。 今日护谷大阵既然被她所破,这护山庙又正好要重建,不如趁此机会重置阵法,既算作弥补,又求个安心。 她沿着方丈山峭壁上的栈道一路上山,转瞬便自山脚到了山顶。 山顶依旧一片狼藉,垮塌的护山庙被清理了一半,看起来更加凄凉。 看守的弟子一看到她,先是有些惊讶,认出她后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谷里的消息已经传上来了,把护谷大阵炸出个大洞的也是这位。 那乌云压境,毁天灭地的阵势,让他们差点以为,药王谷和方丈山要被夷为平地了,吓得两股战战,抱团发抖。 “伏师姐,您上山有何贵干?”想着方才场景,弟子说话的语气都恭敬不少,生怕她又要搞什么大事。 “上来看看。” 弟子不解,就一个破庙,有什么好看的? 伏青骨绕着破庙转了一圈,四周看守的弟子也聚过来,跟着她转了一圈,却也没见转出个名堂。 她见看守的人都齐了,随即站定,转身朝向他们,然后抬手打了个响指,弟子们便带着疑惑的表情,被定在了原地,封禁了五识。 独自一人设下护谷大阵,便必须解开压制修为的封印,若不想被他们知晓,便只能如此。 伏青骨来到崖边,招来一片云,然后腾云而起,浮在方丈山上空,鸟瞰千仞万峰。 她解开封印,唤醒元婴,随后以地煞阵旧址为眼,依五行八卦,借周山之金木水火土,重设五行大阵。 这是修道之人入门必修之阵法,是所有阵法的基址,所有阵法皆是在此阵法之上变通或叠加。同时,这是最易破的阵法,也是最不容易破的阵法,威力强弱,全看设阵者所修习术法之门类,还有施法者之修为。 术法温和,修为不济,阵法便容易破。 术法强势,修为高深,阵法便牢不可摧。 药王谷内皆为医修,精通医术,又怀仁心,不善杀伐,设下的护谷大阵,威力与其他门派相比,威力偏弱,容易被破。 而紫霄雷府在七大仙门之中,主刑罚,习雷术,所设阵法攻击力更强,威力也更强。 因此,雷泽自我封禁后,连擅长阵法的蓬莱,也不敢轻易闯入。 伏青骨以两仪生五行,五行再生八卦,最后将雷元注入木行,巽、震二位之中,设下五行风雷阵。 随着雷元和灵力的注入,五行风雷阵被催动,一道金色屏障,以方丈山为中心,犹如巨钟罩向四方,将药王谷的护谷阵覆盖。 她并不打算摧毁药王谷的护谷阵,因其阵法不单只护人,还滋养谷中灵植灵药,属水行阵法,正好与五行风雷阵互补,中和其对阵法中生灵的杀伐之气。 待屏障完全成型,伏青骨撤回雷元与灵力,轻喝一声,“结阵。” 阵法便停止转动,漂浮在方丈山上空。 伏青骨取下楚屿芳给她的令牌,注入灵力,将其咒纹刻在五行风雷阵之中,如此一来,药王谷的人,只要持原来令牌,便能自由出入,不受影响。 咒纹刻好之后,伏青骨收起令牌,随后将阵法收拢下压,落在地煞阵旧址之上。 阵法没入地面,消失不见,方丈山周围的屏障也渐渐隐没。 伏青骨回到破庙前,替看守的弟子解开定身咒和五识,恢复回头要同他们说话的模样。 众弟子回魂,依旧是一脸茫然表情。 “我……” “你……?” 伏青骨笑道:“我就是上来看看这庙修得怎样了。” 众弟子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有点失望,一名弟子摆摆手,“还早着呢,这才几天,要修好,最快也得半年。” “半年啊,那正好。”半年之后她回来,就能看见新建的护山庙了。 阵设好了,庙也看了,伏青骨该走了。 她作别众弟子,正想按原路下山,白虺却正好找来。 有话云:食髓知味。又有话云:记吃不记打。 白虺在艳艳秋阳之中,忐忑地对伏青骨问道:“来都来了,不然晒晒太阳再走?” 伏青骨不知想起什么,‘噗嗤’一笑。 正大光明围观的弟子们,显然也想起了白师兄当初被活埋之时的滑稽样儿,便正大光明地嘲笑起来。 白虺脸变了几个色,最后涨得通红,一头栽进云层中。 然后,被护谷大阵弹开,砸进隔壁的山林里。 伏青骨盯着山林半晌,才想起他没有令牌。 ——————分界线—————— 第二天一早,伏青骨在楚屿芳、左长老的相送下出谷。 楚屿芳道:“一路保重。” 左长老:“早些回来。” 伏青骨朝他们挥挥手,走入一片秋色。 离开结界,伏青骨并不打算御物而行,而是应三郎之约,沿当年他与灵晔留下的足迹,一跬一步地寻找和丈量。 她开启同心阵,将自己离开药王谷的消息告诉席玉。 席玉:我与小师叔当真是心有灵犀。 伏青骨:紫霄雷府有动静了? 席玉:封元虚手下最得力的十二名掌罚使,昨日已出雷泽,当心防范。 过后,席玉将十二名掌罚使的名单列给了她。 伏青骨记下后,问道:钟遇如何了? 席玉:受到封元虚重用,代替訾藐,执掌银厝峰,与訾藐、云述二人反目成仇。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正想问问静姝的情况,席玉却先一步告诉了她。 席玉:我替小师叔问过,楚绾一已为其妻子治病。 伏青骨:多谢。 席玉:你我不必客气。 伏青骨想了想,又将洛义之事告知,这狐狸消息灵通,或许知道些什么。 席玉:如果我没猜错,应当是幽人宫的人。 幽人宫受紫霄雷府辖制,若是幽人宫来人,封元虚为何不知? 伏青骨:问问钟遇,能否查清此人来历? 席玉表示知道了。 伏青骨正准备切断阵法,席玉却又传来了消息。 席玉:差点忘了告诉小师叔,还有一人也潜出雷泽,为寻你而来。 一个‘潜’字,伏青骨便猜到是何人了。 伏青骨:云述? 席玉:看来与小师叔心有灵犀之人,不止我一个。 伏青骨光看这两行字,都能想象出席玉讥讽揶揄的语气,真是狐狸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回道:无事就散了吧。 席玉正经了点。 席玉:切记万事小心,无论十二掌罚使,还是云述,都不好对付。 伏青骨稍觉窝心,席玉那嘴又欠了。 席玉:若无去处,可至蓬莱。 这狐狸正经不过几句话,伏青骨直接切断了同心阵。 去蓬莱又如何能钓到鱼?既然封元虚已登场,她又如何能缺席? 至于那洛义,既是幽人宫之人,那便与偷天洞脱不了干系,要找耗子,那必然得去耗子窝。 伏青骨循着小路,往武陵境方向走去。 她腰间的玉佩一闪,身旁立即出现了一道身影,与她同着青衣翠杉,同挽素簪。 他背上负着把古琴,手执打蛇仗,走到伏青骨前头,敲打山径两旁的杂草,然后,回头对伏青骨笑得风清日朗。 “我替你打蛇引路。” “好。” 她何须人引路?不过是不忍辜负他那双痴眼罢了。 可惜有人却不懂风情。 一道白光从伏青骨袖子中射出,化作白衣俏郎君,夺过了三郎手中的竹杖。 白虺顶着花花红红的刮痕,对三郎怒目而视,“死鬼,谁准你打我蛇子蛇孙的?” 三郎在伏青骨看不到的地方,颇为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白虺随即对伏青骨道:“都出药王谷了,要去何处用飞的难道不快些?好好的走什么路?” 一个修士,一条龙,一只死鬼,学什么凡人? 伏青骨道:“行路,亦是修行。” 三郎轻哼了一声,似是嘲笑。 白虺将竹杖在腿上撇断,然后扔到远处,纵身化龙,腾空而起。 “我才不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三郎默道:求之不得。 他又化出一只竹杖,对伏青骨道:“我们走吧。” 伏青骨抬头望了眼上空,跟随三郎跋山涉水。 刚过一座山丘,来到一处溪滩,二人停下来饮水听泉。 三郎取出琴,应景的弹了一曲《松石流泉》,好不惬意。 悠然自得之际,一条白蛇顺流而下,停在了伏青骨脚边,露出个带着两个小角的脑袋。 伏青骨垂眸看去,不禁莞尔一笑,随后朝它伸手。 白蛇立即顺着她的手,化作巴掌大的四脚蛇,钻进了她的衣袖中。 三郎琴音微叹。 ————————武陵境分界线———————— 虽是步行,却因三人并非凡人,脚程比常人快了不少。 不过一日,便抵达武陵境。 三郎带着伏青骨来到当初他在武陵境住过的水邬,时过境迁,只剩荒草深深,残垣断壁,早已不复当年景象。 伏青骨问:“当年你们为何会住在此处?” 三郎道:“我的眼睛受伤,你带我去药王谷求医,路经此地之时,碰到凶兽为祸。” 他回头望向武陵派,只见道宫高耸,高峻秀丽,早已焕然一新。 “当年武陵派还只是个小道观,因被凶兽袭击,掌门身死,弟子们死的死,逃的逃,就只剩下清风一人。你镇压了妖兽,怜清风孤弱,便在此处住下,扶助其重振师门,一住就是三年。” 此事与清风所说相差无几,当年跟随灵晔至此的凡人,就是三郎。 三郎望向水坞,朝伏青骨伸手,伏青骨微微一愣,随即搭上了他。 眼前景象变幻,褪去荒芜,成为一处流水人家。 绿水平桥,茅舍青青,芦花飞絮,桃李纤秾,俨然一处世外景象。 忽地,水坞中化出两道人影,一人挽袖理园,一人赶鹅归圈,正是三郎与绿髓。 幻境变幻,二人或是闲坐抚琴,或是小酌对饮,或是弄波垂钓,过得闲适而平静。 “在此处的三年,是三郎平生最快活的日子。”三郎紧握住伏青骨的手,须臾又松开。 幻境匆匆流去,犹如时光,只剩荒芜。 太短了,无论是这三年,还是这一生。 伏青骨手底微凉,不免为之遗憾,凡人之寿不过百年,修士几百、上千年,境界越高,寿命越长。 以灵晔之修为,三年,不过是朝花夕露,转瞬而已。 伏青骨问道:“你们后来又去了哪里?” “后来她有事要离开,便送我回了鲁县。” “然后呢?” “然后十年未见。” 三年太短,十年又太长,他已经开始老了。 “十年后再见,本以为还可以回到此处,或是再陪她游历山水,斩妖除魔,可她却很快又走了。” 三郎的声音,逐渐变得沧桑、苍老,“过后每次再见,她也匆匆,我也匆匆,她匆匆来去,我匆匆生死。” 伏青骨望向他,却见他变成了一名粗布灰衣,满头银发的老者。 老者叹道:“过后,就再不见了。” 绿髓长青,三郎已老,不是不想见,而是不敢见。 伏青骨怔然,良久才问:“那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后来我离开鲁县,故地重游,路上遇到妖兽袭击,‘醒’来便已在神墟了。”老者变回三郎,眼底浮起薄雾,迷离茫然,“过后再见的,都是灵晔仙尊,起先她每年都来,过后几年来一次,十几年来一次,最后再也不来了。” 他看向伏青骨,“直到遇见你。” 这些年,从绿髓到灵晔,再眼前的伏青骨,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三郎也不甚清楚。 他被困在大梦浮生之中,一遍遍回顾与绿髓之往昔,编织出一个个圆满的结局,最后越陷越深,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他幻化成琴师,每日去浮梦楼弹琴,直到浮梦楼变成金玉楼,他才再次与她重逢,然后被钟遇带走,兜兜转转,回到她身边。 可她已不再是绿髓,亦非灵晔,只是伏青骨。 起初听她自称伏青骨之时,三郎是欢喜的。 可相处下来,他却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无论是灵晔,还是伏青骨,都已不是当年的绿髓。 他望着荒芜的水坞,那些过往仿佛也逐渐淡去,变得昏黄模糊。 伏青骨不禁唏嘘,谈及与绿髓之往事,三郎字字不提情,却字字有情。 可两人之间的差距,令他无法宣之于口,唯有独斟独饮,独自沉沦,落得个作茧自缚,耽误终身。 那灵晔呢?她又是如何看待三郎的?伏青骨和三郎都不得而知。 她望着三郎,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的身形淡了些,遂为其输送灵力,固其魂力。 三郎对她笑了笑,“我没事。” 伏青骨探了探,见其果然没事,才撤回灵力。 四脚蛇睡醒,从袖中钻了出来,化作人形打了个哈欠,然后打量四周,“咦?怎么到这儿了?”见二人凝望着水坞,不解道:“你们站在别人坟头前作甚?” 伏青骨问道:“什么坟头?” 三郎也投来疑问的目光。 “这是一只老乌龟,叫……元伫,死了快有五六百年,死前还学人给自己凿了块碑,我看看在哪儿。” 白虺四处搜寻后,目光定在水坞前的乱石堆上,然后抬手一挥,掀开乱石,清出一块碑来。 上刻:元伫之墓。 “……”伏青骨哑然。 “……”三郎沉默。 二人仔细一看,这水坞之形状,可不就像只龟壳么?敢情当年灵晔与三郎,是将屋舍建在了人家龟壳上,今日他们又对着人家的坟,追忆当年,真是荒谬。 三郎与伏青骨对视半晌,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前尘尽泯。 “这元伫老仙,想来秉性醇和。”被人踩到头上,竟一声不吭。 伏青骨对白虺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它的坟地?难道你认识它?” “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那时我还是条虺蛇,刚开灵智不久,什么也不懂,老是被别的妖兽欺负、追杀,多亏有他庇护才没被吃掉。他死前,还将洞府让给了我。”白虺指着他洞府的方向,对伏青骨道:“就是你去过的那个。” 伏青骨当时还惊讶,他的洞府为何会在武陵境,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他们一个在人背上造屋,一个占人洞府,真是半斤八两。 伏青骨挥手将水坞上的杂草清理掉,随后供了一道祭灵符,片刻后,祭灵符化作灵光,没入水坞。 被飨用了。 伏青骨与三郎齐齐朝它一拜。 “武陵派到了,去见见清风。” 三人离开水坞,朝鹤鸣峰走去。 白虺朝水坞挥手,“走啦,老乌龟。” 他追上伏青骨,追问道:“刚才你跟这死鬼,在老乌龟坟头前做什么……” 伏青骨没理。 他看向三郎,三郎蒙上眼睛装瞎子。 “……”这死鬼! 白虺心头抓挠,这两人到底干什么了? 三人经过刀刃峰,山脚乱石嶙峋,已不见桃园仙府踪影。 伏青骨望向山壁,降魔大阵已经破损,峰顶也垮塌大半,里头的妖兽已被她诛杀在药王谷。 伏青骨掠上一块巨石,举目四望,寻着一条通往鹤鸣峰的小道。 正要过去,却忽然听到远处竹林中,传来一阵猿啼。 她将三郎收入玉佩,然后飞身掠入竹林中,白虺立马跟了上去。 伏青骨落在竹稍上,发现几道黑影穿梭林间,不时发出兴奋地嚎叫。 她挥开遮挡视线的竹子,发现原来是一群猿猴在围堵一名农妇,那农妇背靠着一棵柱子,惊恐地张大嘴,却只发出‘嗬嗬’怪声。 是个哑巴。 伏青骨看得仔细,这群猿猴便是偷天洞那群耗子,养的那群孽畜,杀人、吃人。 眼见农妇被逼到绝境,猿猴们发出更为尖利恐怖的叫声,其中最为健壮地那只,落在地上,绕着农妇转了两圈,然后猛地朝她扑去。 一股腥风朝农妇袭来,农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