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夜无光,云遮月! 微风吹过干草,卷起一阵窸窣的声响,又被风挤进窗户的缝隙里,直教人辗转难眠。 摇晃的烛光被囚禁在灯罩里,无力地挣扎着,将唯一一道影子拉得老长。 姬轩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红衣女人,按着桌上那把玉剑的手已经缓缓离开剑柄。 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 朱唇一点,肤白若雪。 只是那双眼睛显得格外空洞,不似生人。 妖娆的半身之下。 是一片空落,没有腿。 他朝着女人抬手作揖。 “姑娘这般人间滞留不肯离去,可有什么冤屈?” “……你,不怕我?” 耳畔响起若有若无的呢喃声。 有如传自幽谷,却又正好能被人听清楚。 姬轩摇头笑道。 “姑娘可曾害我?又曾与我结怨?若是二者皆无,我又为什么要怕呢。毕竟是在监天司吃这碗饭的人,纵然最开始会有些畏惧,不过做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你这个年纪……看上去不像是做了很久的样子。” 姬轩继而翻开桌上一本书,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红衣女子。 他并没有接过对方的话来。 不可与鬼怪做太多的交流,这是加入监天司的时候他学到的第一课。 “监天司卷宗,黄字卷。 王家小妾投井案。 玄元历二百六十五年,正月初五。 王家一妾室投井,王家遍寻三日,于地下河打捞上那小妾的尸身。 当时尸身已经溃烂、被河中鱼虾喰食得面目全非。 后于王家寻得一柳树妖,将此案定性为妖鬼蛊惑人心所致。 为整理资料成卷,王家提供了那名妾室的画像。 当时那妾室刚嫁入王家,身上穿的应当还是婚服。 之后王家因为某些原因搬走,这宅院也空置了一段时间,一年前才又有人住进来。” 那红衣女人没有任何反应。 惨白的脸上五官有如印上去的一般,看久了甚至让人有些恍惚。 但姬轩却明显感觉到四周的空气变得阴冷了许多。 他知道,这是妖鬼惯用的伎俩。 “玄元历三百一十八年,七月十三。 也就是七天前。 李妇打井时听闻井中哭声。 后幼儿坠井,幸好李妇发现得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李家家主遂梦中得见以女子向其索命,于是请了许多有名的道士来此驱邪,却终究一无所获。 今天早上。 李家来我监天司报案。” “那些道士浪得虚名罢了。” “我知道。” 笃笃笃。 姬轩的指尖点在桌案上,发出一阵有规律的声响。 当年凶宅闹鬼,如今的房主来监天司报案。 这本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情。 可以他多年办案的经验看来,这其中却是疑点重重。 鬼怪不会无缘无故害人,它们大多都心有执念,对害死它们的一些相关人士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 甚至会一直纠缠着那些人的子孙。 但当年的王家也就算了,现如今李家平白遭了殃,这又是为何? 而且李家…… 为什么宁愿去请那些不靠谱的道士都不愿一开始就让监天司出手? “所以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姬轩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符箓。 这符箓刚一出现的时候,便觉得四周阴寒之息骤然散去。 他把符箓按在桌上,同时又另一只手重新按在了桌案的玉剑剑柄处。 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我也不和你继续废话。 往生符,可护你轮回转世。 或者你可能还需要一些外力的帮助,比如说……这把斩灵剑。” 红衣女子的身形变得暗淡了些许。 仿若随时都会散去。 便听得一道轻叹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位监天司的官差大人…… 我可以轮回转世。 不过,希望大人可以帮我伸冤……当年害死我的绝对不是柳妖……” 替鬼查冤。 这可不是一件可以轻易答应下来的事情。 姬轩知道,一旦答应了这些阴死鬼物的事情,那就会在冥君的簿子上记一笔。 到时候是会被清算的。 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 予人约定,也有律法约束。 予鬼约定,自然也逃不过报应循环。 不过姬轩作为监天司的人,管的就是这天底下神仙鬼怪的事情。 “此事,我代监天司应下了。” …… “快让我看看,你们说的美艳女鬼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哎别挤,老刘你都一把年纪了看什么女鬼,听说看一眼鬼物少一年阳寿……我还年轻,还经得起折腾。” “啧啧,这身段不错啊,当年王家那位公子可惜了,无福消受……该死,姬小子办完事了,你们都给我下去! 这这、成何体统……看门的两个新人呢? 上茅房去了?看一半就去上茅房? 还真忍不住啊……” “嘘,都小声点,别吵醒了陈捕头!” …… 身后,一缕青烟消散。 台上灯烛也不似方才那般扭曲。 安静地燃烧着,将这间书房的大部分区域照映得透亮。 那红衣女子 姬轩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 纸窗外头隐约看见一些人影攒动。 等他开门一瞧,正看见几个穿着正装的监天司捕快一脸紧张地排成一排。 带头的那位陈捕头却是不见了踪迹。 李家的那位家主早已经趴在不远处的坐席上睡着了。 “你们……都在做什么?” 姬轩面色阴沉似水。 看着眼前这些正统的监天司捕快,心里颇为无奈的暗叹。 但还是板着一张脸,冷声道。 “你们知不知道,方才我差些就没命了! 让你们布置的天阳离火阵呢? 阵旗都折了! 老刘,别藏了,手里那半截我早就看见了。” 被唤作老刘的中年捕快顿时耷拉着一张脸,垂下头。 其余几人迅速将那唤作老刘的捕快藏在身后。 就听得姬轩一声轻叹。 朝着他们摆了摆手。 “行了……明个允我早走半日,今天的事情也就揭过去了。” 姬轩知道这些人原本都是来监天司混日子的。 一身本事并没有多少。 可偏偏名头在外打得响亮。 此言一出,一众人脸上顿时笑颜展开。 可后一句又让他们瞬间身子一震。 但见姬轩脸上露出玩味之色,笑道。 “如果实在想看艳鬼,我建议你们夜里去‘谷子坟’那边转转,兴许能碰见几个。 钱哥,记得把那边昏过去的陈捕头送回去。 我先回监天司把这个案子结了,你们也早些收了东西回去吧。 诸位。 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监天司就不会太平了。” “姬小……咳咳,姬主簿慢走!” 姬轩朝着他们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唉。 办案也好,超度鬼魂也好,原本就不该是他的事情。 却不曾想,到头来还是得靠他。 原因自然只有一个。 他是这帮人里边,修为最高的。 而且他也的确擅长和鬼打交道。 之所以会做这些分外之事,原因也很简单。 那位陈捕头出手阔绰。 这一个案子给的花销,就抵得上他干一个月主簿的工作。 …… 待姬轩离开。 老刘才从人墙里头探出脑袋。 长舒一口气。 “人家是主簿,咱们是捕快,能一样吗?不过陈捕头这回居然真的请得动他。” “这孩子不简单……” 有人感慨。 他们认识姬轩才不到三个月时间。 这三个月来姬轩的地位从区区撰写案件记录的主簿,一举成为了他们这帮人的主心骨。 “能不简单嘛,听说他背后大有来头,而且他还姓姬!” “嘶——该不会是……” “也可能是巧合,天底下姓姬的也不少。 大家慎言,慎言。” 说话之人的脑门被猛地拍了一下。 对方吃痛哀嚎。 却是惊醒了倒在草丛里的陈捕头。 …… 三百一十八年前。 灵王朝。 被所有人认为已葬身鱼腹的灵帝归来。 弃新帝、传长生法。 更年号为玄元。 立监天司以正天下生灵之法度。 三百一十八年后。 天下安泰,道门兴盛。 一少年通过了监天司的重重考验。 以弱冠之龄成为了丰和县监天司的主簿。 姬轩。 灵王朝帝都燕宁人。 履历所书,其身家颇丰,因不满家中安排诸多事物负气出走。 来到了这偏远的丰和县。 只是其身份细细琢磨之下有颇多疑点,因丰和县监天司正值用人之际,故暂不追究。 …… 回了监天司。 在主簿的台桌前坐下。 姬轩摊开了空白的书簿,以黑砂在纸上誊写。 「监天司卷宗,黄字卷。 李家恶鬼案。 玄元历三百一十八年,七月二十……」 这地方位于监天司衙门内一个偏僻的角落。 莫说现在三更半夜,就算是大白天都不会有多少人过来。 所以很是僻静。 房间内的亮光来自一枚悬在半空的圆珠。 这是一件名为回光珠简易的法器,只要以灵气催动,就会发光。 很是方便。 在那位灵帝推行长生法的当下,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布置。 不过其造价不低。 只是还未等姬轩手中的东西书写完毕。 就见那枚圆珠上发出的白光一阵闪烁,顷刻间由白变蓝。 自光球之上投映下一道模糊的人影。 一道沉闷的男声入耳,话语略显讥讽。 “姬轩,朕看你这几日过得倒是清闲。 如何? 交代你的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希望你不要忘了,你还是戴罪之身。” “我哪能忘了啊。 不过这两天有些地方闹鬼,所以跟着他们一起解决了一些案子。 我可没有闲着,不过说到查案,我的确是查出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我今天去了一处凶宅,还驱了一只艳鬼……” “哼,朕不想听这些无用之事。 抓鬼这种事情你可是最在行。 你究竟在那座山里学了些什么本事,朕全都知道。” 那道模糊的人影冷哼一声。 霎时间。 整个房间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只是姬轩脸上笑容不变。 随意地靠在椅背上。 “这艳鬼的身份乃是凶宅旧主的小妾,因心生愤懑化作冤魂不愿轮回,将凶宅的新主叨扰得快疯了。 这么漂亮的女鬼他却无福消受,可真够倒霉的。 帝君你说是不是?” “然后呢?你把那女鬼送入轮回,案子不久结了…… 莫要岔开话题!朕让你调查的那件事情究竟有没有眉目。” 那道沉闷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仍旧是压抑得紧。 “当然有啊,燕贵妃中的那种毒,其出处我已经从女鬼口中得知。 只需要继续顺着这条线调查下去,相信真相很快就会出来。” “……你可知欺君之罪?” “帝君仙法无边,我怎么敢呢。” “把女鬼的案子结了之后,集中调查朕交给你的任务!切莫继续分心,若是燕贵妃出了什么事情,后果你自己心里清楚。 别以为那座山里的几个老不死可以护着你。 他们只是区区化外之人,莫非还管得了朕的家事不成! 一个月。 朕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后朕要看到你带着成果出现在燕宁,出现在朕的面前。 若是见不到——朕可不会管你是不是‘鬼师’! 你是朕的侄儿!” 家事? 呵。 姬轩低眉。 朝着那道模糊身影恭敬行礼。 但觉四周的压抑氛围转瞬即逝,再抬头观瞧,回光珠的光线已然恢复原样,也再无那道蓝色的人影。 他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姬轩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笔放到一旁,再审视了一番自己写的卷宗。 口中却是轻念。 “帝君啊帝君…… 这件案子可还没有结束。 李家以禁术饲鬼反遭其害…… 他们当然不敢第一时间叫监天司来处理这件事情。” 监天司结案时,得在卷宗上印下红戳。 可姬轩甚至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红戳拿到台面上来。 再看姬轩的脸上已满是寒霜。 他皱着眉,低喃思忖。 “这是触犯了人鬼界限的禁忌。区区凡人怎么敢……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那燕贵妃也不过是染上了‘尸毒’,稳妥处理活活个半年应该也不会有事情才对,而且帝君身边能人无数,说不定尸毒早就解了…… 唉。 一个月也着实有些吃紧了。” 或者说…… 那位帝君还有什么更大的图谋。 毕竟回想当日他所做一切,实在是有些荒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