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城门楼子下,新政客摘掉了乌纱,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酒已所剩无几,费劲的仰着脖子干巴巴的抿了几口,再也寻不回一丝快感,便照旧豪爽的一扔,又拔出了那把剑。 新政客原来才是个老剑客,只是剑倒是出鞘了,才发现剑刃早已钝的不像样子了。 老剑客自嘲的笑笑,左看看城门外猖狂的飞沙黄土,右看看城门内庄重的宫台楼阁,手中提着钝剑,脚下踩着乌纱帽,满眼的不甘和辛酸。 曾几何时他也曾鲜衣怒马笑傲江湖,却不曾想到一入朝堂深似海,他凄凉的一笑,长长的叹了一声“大明啊...”便再也没有一丝留恋,干净利落的抹了脖子。 只是,剑是钝的,并没有如他所想求个痛快,反而脖颈上划了道长长的血口子,他只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 那一瞬,欲哭无泪,随后身后上百枝箭嗖嗖的射来,城门上留了个笔直的人形。 后来,里三层外三层的番子黑压压的压了上去,又张牙舞爪的补了很多剑。 大明,取日月之光,光照天下,泽被苍生,本是顺天承运的大吉之象,却奈何与上天耍了个老死不相往来的玩笑,落了个日月无光。 是夜,月如烟,夜罩煞,梆锣刚敲了一声,马蹄声渐起,街上流浪的狗儿都夹紧尾巴窜到黑夜中不再露头。 黑夜中穿梭着两队东厂番子的人影,围住了任府的前后门。 “动手”,高头大马上端坐一人冷冷道。 众人各自跃上墙头,提着刀剑在各间屋子进进出出,夜色下刀光剑影,寒意颤颤。 偏房各人寻不到人影,争先嚷道:“一个人都没有。” 正说话间,正厅大门啪的碎开,四个人横七竖八的摔了出来,尤朗跳下马,抽刀在手,一步一步向大厅走去。 但见大厅正中傲立一人,剑光打了一条清澈的影条晃着眼睛,剑尖正滴答滴答的滚落着鲜血,那人身高六尺,仪表堂堂,威武不凡的立在堂中,一脸无畏的注视着眼前。 “等你们很久了”,他说着便身形前摇,一个箭步冲了出来。 月光下只见锋利的剑刃刺到了面前,尤朗侧身挡开了剑,横刀一划欲将他拦腰砍断,那人剑尖地上一点,飞身躲开,双手把剑,居高临下旋转着身子冲刺一剑,夜色中那旋转的剑影犹如昙花一现一般,尤朗只觉剑影眼花缭乱,心头一惊,踉跄往后躲退。剑锋所至,胸前衣服便碎成了渣,尤朗大惊失色,兀自一砍一劈,刀法已乱了章法。 寒夜一点,剑刃荡到了刀刃,带着满层内劲,震得尤朗手腕生疼,险些抓不住刀。手腕一抖,就势一挑,便划破了尤朗手腕,他叫了一声,长刀再也把持不住,摔落在地。 那人轻蔑一笑,接着一刺,自是一剑封喉。尤朗拼力一闪,这一剑刺穿了右肩,尤朗惨叫一声,滚到了地上。 这一点、一挑、一刺,尤朗倒在地上狼狈不堪,让周围的手下傻了眼。尤朗捂着手腕气急败坏骂道:“都他妈快上啊,剁了他”,手下们应声围攻,当此时尤朗仓皇往大门外逃去。 那人眼见尤朗夺门要逃,忽的剑势凌厉了起来,剑意锋锐,在番子中身法飘忽不定,转瞬尤朗手下便全部倒地,各个一剑封喉,当真是快准狠。 尤朗艰难爬上大马,正欲调转马头逃脱,忽的一把长剑呼啸飞出,一剑刺中了尤朗胸口,剑势迅猛,生生将他射下了大马,钉在了墙上! 这时,那人翩翩走出大门,气宇轩昂。 尤朗大口吐血,忿恨道:“任昭泽,想不到…你武功如此之高…” 任昭泽面色冷峻,冷冷抓住了剑柄道:“我本想安分从文守己,偏偏你们以死相逼。”说着拔剑转身,身后尤朗一命呜呼。 任昭泽策马又回头看了一眼,他看着这处好不容易找到归属感的宅子,不禁潸然泪下,本以为可以在京都安身立命,却在这动乱中家毁人亡。 他心中悲怆,提剑在大门上刻下:昨日天下大同,赤子之心报朝廷。今朝齐梁世界,心力交瘁归原野。 又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番子尸体,心下立横,杀心抖起,挂念妻子安危,再无留恋,扬鞭离开了京城。 出京城约二十里路,在个岔路口找到了翘首以盼的妻子。夏兰看到丈夫安然归来,快步走上前紧紧抱住了任昭泽,丝毫不管自己已有十月身孕。他尽量把身子往后拧,小心翼翼的确保不挤到她的肚子,嗔怪道:“不是让你们在百里外的安化亭等我吗,这里被番子们追出城可怎么办?” 边上一身材纤瘦之人答道:“没办法,嫂子出城十里就顾念你的安危,非要等大哥一起走,我们好说歹说才又赶了十里”。 “是啊,嫂子有身孕,我们也不敢用强带她走”,另一身材魁梧之人附合道。 任昭泽顿时眼角湿润,他也知兰儿倔强,拍拍两兄弟的肩膀:“难为你们了”,夏兰也微笑轻轻给二人做礼:“给二位兄弟添麻烦了”。二人一下慌了手脚,“使不得使不得嫂子”,伸出手来生怕夏兰一个闪失倒地了。 这二人是任昭泽的生死兄弟,纪辛明和叶郎夕。 纪辛明问道:“报仇了吗?” 任昭泽叹道:“可惜,只来了尤朗一人,杀不痛快。” 前日林浪惨死在西城门之事仍然历历在目,那曾经是与他共同从江湖踏入京城的莫逆之交,任昭泽有心杀贼,奈何妻子待产,只好早先送她出京。本想留在府内静待东厂杀手上门,在离京之前再痛痛快快的快意仇杀一次,却也不能称心如意。 “好了,该赶路了”,任昭泽将马拉到另一条路上,一鞭子马儿便渐去渐远。两兄弟一左一右驾着马车,任昭泽在车里照顾妻子,在三更天的黑夜中赶路。 夏兰看着丈夫满脸的憔悴,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任昭泽收起失落,会心一笑,至少此刻他是幸福的,有最爱的妻子,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他轻轻摸摸夏兰的肚子,关切道:“有没有不舒服,如果不舒服了就告诉我,我们就地休息”。 夏兰笑着摇摇头,“还好,那会等你时他好像踢了我几下,现在很安稳,他应该是睡着了”,说着忍不住开心的笑了。 任昭泽满脸宠爱,“兰儿,你和宝宝跟我受苦了,你都快生了却要跟着我逃亡”,语音未落,夏兰便摇头笑道:“怎么能怪你呢,谁能想到东厂现在会有这么大的权势呢?” 任昭泽叹气道:“哎,英宗年幼,宠信王振这阉贼,原有张太后和‘三杨’阁老齐心辅政,压制王振不得干政。可如今太皇太后过世,‘三杨’一人已逝,另外二人也已年事甚高,行将就木。现在一朝之政沦落到宦官专权,国将不国,可悲,可悲啊”。 夏兰最不忍心看丈夫失望的样子,安慰道:“好了,我们好不容易离开那个牢笼了,你就再别给我说这些了,咱们的宝宝很快就出生了,我们还是好好想一下取什么名字好呢”。 “看来你已经想好了对吧?” 夏兰皱皱眉,“没有,完全没有头绪”。 “那是要家国情怀点还是风雅一点呢?” “当然要风雅一点啊,要像他母亲,清幽兰花,谦谦君子或者翩翩才女”,夏兰一脸得意的咬嘴。 “既然这样,不如就叫兰生吧”。 “讨厌,你没个正行”。 车里一下子欢笑了起来,晨色也开始泛光了,车头纪辛明和叶郎夕相视一笑,也略微慵懒的靠在了一起。车辙后面是无边的黑暗,前面是天边微亮的点点光明。 行出几十里路后,大家的心才微微放下来。纪辛明看路边有个小店,赶了一夜路早已饥肠辘辘,回身道:“大哥,我们在这儿吃点东西吧”,逍遥轻轻叫醒怀里睡着的妻子,几个人便在棚里吃东西。 夏兰缓缓落座,脸色很不好,任昭泽紧张道:“兰儿,是不是要生了?”两兄弟一听顿时慌张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夏兰,这个节骨眼要是生孩子可就麻烦了。 夏兰捂着肚子,微声道:“不知道,可能赶路太久了,肚子有点痛”。 任昭泽急忙起身询问店小二,“小兄弟,你知道附近哪有郎中吗?”那小二用手一指:“郎中没有,不过前面有个村子倒是有产婆”。 “大哥我这就去请产婆”,叶郎夕起身就往所指方向疾走。 “吃完再去”,任昭泽后面喊道。 “回来在吃”,转瞬间奔出数十米远。 任昭泽看着兄弟远去的背影,眼神坚定,这一刻他只感叹此生有最爱的女人,有最好的兄弟,不枉此生了。 约半个时辰,任昭泽看着兰儿好歹喝了点粥,略微心安了一下,突然看到桌上茶碗中的水阵阵涟漪,暗道不好,“追兵到了”,他眉头深蹙,意味深长的看着辛明。 纪辛明握紧跨刀,神色岿然不动,“你带嫂子先走,这儿有我呢”。 “已经胎动了,不走了,何况还要等郎夕回来,来之,安之!”,任昭泽缓缓握住夏兰的手,坚定地笑笑。 夏兰本来神色紧张,看到相公无比从容,也就无所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