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士眸子里杀意隐隐。 乔姆斯脸上带着一丝癫狂的笑容。 眼看又是一场莫名的大战,而刑天鲤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无力阻止。他突然犹如抽风箱一样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剧烈的咳嗽了两声,一口血喷出老远,然后仰天就倒。 李魁胜呆了呆,一把扶住了刑天鲤,大声呼喝着,招来了几个巡检司的汉子,扛着刑天鲤就走:“哎,这孩子,从小体虚,刚刚肯定是被你们给惊吓住了。各位,你们的教务,或者商务,等小鱼儿苏醒了再说罢!” 刑天鲤等人离开。 老教士和乔姆斯同时看着他们一行人快速远离的背影,犹豫了片刻,同时退后了两步。 “女王在上,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乔姆斯用力抚摸着左手的红宝石戒指。 “至高而仁慈的圣母,其荣光不容玷污。”老教士深沉的目光扫过乔姆斯手指上的戒指,轻轻摇头,慢悠悠的摇晃着银铃,‘叮叮’铃声中,他带着几个小修女缓步离开。 ‘圣母会庇护你们的’,‘仁慈的圣母时刻关注着你们’,‘信奉圣母就一定得福’……老教士慢悠悠走过石板街,轻轻晃动银铃,向两侧的镇民高声宣教。 沿途不断有小龙湫镇的镇民赶来,无比虔诚的向他跪倒,口口声声高呼圣母之名,甚至有人匍匐上前,亲吻老教士的靴子。 这才几天时间! 圣母教的信仰,已经在小龙湫镇泛滥如斯。 乔姆斯用力摩挲着戒指上的红宝石,带着一丝微妙的笑容,轻轻摇头:“愚昧的信仰。神灵又能给你们带来什么呢?真正的力量,来自铁甲战舰,来自大炮的口径!” 离开码头。 还没到自家院子所处的小巷巷口,刑天鲤已经挣脱了搀扶,轻点通天妙竹,缓步行走。 “老叔儿,小龙湫镇。”刑天鲤刚刚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许久,刑天鲤才幽幽说出了前世极著名的一句话:“弱国无外交。” 李魁胜看了刑天鲤一眼。 他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弱国无外交?很久以前,我从一位先生那里,听过类似的话。想当年!” “当年怎的?”刑天鲤立刻追问。 “嗯,没啥好说的。”李魁胜欲言又止,他摇了摇头,闷闷的嘟囔道:“反正,死的死,散的散,嘿,稀烂!这大玉朝,我看,要完!” 跟在叔侄两身后的巡检司汉子们,一个个面色惶恐,好似失了魂般。 小龙湫镇,是他们的家乡。 镇子上的镇民,是他们的父母,是他们的妻儿,是他们的兄弟姐妹。 前两日的乱战,无辜死伤了这么多镇民,那么多民宅被轰成了废墟。 看圣母教和英吉士摆出来的架势,他们是万万不肯善罢甘休的,小龙湫镇,势必要承受双方下一波的冲突。 看看小雁荡湖上的那八条铁甲舰船吧,如果舰炮齐发,夷平整个小龙湫镇,需要半个时辰么?怕是一刻钟的功夫,就足以摧毁整个镇子! “李头,还有,小李哥儿,这小龙湫镇,是我们大玉朝的地盘罢?”一名巡检司小头目犹犹豫豫的问道:“应该是,我们来当家作主罢?” 李魁胜没吭声。 刑天鲤不做声。 李魁胜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刑天鲤倒是知道其中的道理,但这是一篇大道理,千头万绪的,他该如何阐述?有一些东西,在当今的大玉朝,若是说出来了,无疑是离经叛道、大逆不道的,他还不想吓死这些乡里乡亲的啊! 巷子尽头,小院大门敞开。 刑天鲤等人同时停下脚步,李魁胜沉声道:“早上出门的时候,咱们可是锁门了罢?” 极轻微的碎步声传来,一个身穿青色丝袍,腰间扎着银带,头戴瓜皮小帽,正中镶嵌了一块品质颇佳的青色方玉,生得眉清目秀的青年悄步行了出来。 见到做出戒备姿态,手上已经握着枪械的李魁胜等人,这青年眉头一挑,冷声道:“放肆,怎的,舞刀弄枪的,你们这是想要造反哪!” 青年语气阴柔,嗓音尖尖细细的,却又故意捏着嗓子,想要将声音变得粗壮一些。他呵斥之时,狠狠地冲着刑天鲤等人戳了戳手指,却又很自然的捏了个兰花指出来! 不等刑天鲤等人开口,青年从腰间掏出了一块银牌,抖手丢了过来。 李魁胜伸手去接银牌,刑天鲤抢上前一步,‘啪’的一下将银牌抢在手中,手指轻轻在银牌上一抹——极精湛的雕功,正面是一条被烈焰包裹的‘烈焰团龙捧日图’,背面是细腻细密的云纹,中间是‘织造’两个大字,一旁竖着‘承天受命大玉禁宫内务府织造处某某某’等两行小字。 “内务府?织造处?”刑天鲤将银牌丢了回去,轻声道:“原来是一位公公当面!” 李魁胜有点尴尬的放下刚刚抬起的手掌,他看看刑天鲤,面皮颇有点尴尬,低声的嘟囔道:“小鱼儿,你也太谨慎。这是块银牌子,若是上面有毒,总能看得出颜色的。” 刑天鲤淡然微笑,笑而不语。 银牌就不能淬毒? 《原始巫经》中,起码有一万种无形无色无味无迹的剧毒,若是放在那小小银牌上,轻轻松松就能毒杀上万人的。 青年收回银牌,朝着刑天鲤看了一眼,又冷笑一声,兰花指朝着李魁胜狠狠一点:“不知道死活的东西,咱家要害你,需要用毒么?” 说话的时候,青年又狠狠地冲着刑天鲤翻了个白眼。 “进来吧,可等了你们好久了。”青年转过身,依旧是步伐无声,好戏踏在云端一般,轻轻巧巧的行进了院子。 刑天鲤等人跟了上去。 青年皱了皱眉,回头又是一个兰花指狠狠一点:“得了,闲杂人等,就留在外面罢。地方就这么大点地方,这么一群臭汉子涌了进去,自己嗅嗅身上的味儿,冲撞了贵人,你们当得起么?” 巡检司的汉子面面相觑,真有老实人低头,凑到自己腋下用力的抽了抽鼻子。 李魁胜重重吐出一口气,重重的摆了摆手,让身后跟着的属下留在了院门外。 前院里,左右厢房屋檐下,一字儿排开了三十几名身穿青色长袍,带着瓜皮小帽的阴柔青年。 堂屋门前,六个年纪稍大一点,同样身穿青色长袍,但是腰间银带上点缀了几块碎玉,显然身份更高,年龄也更大一点的阴柔男子,正眯着眼,一动不动的杵在那儿。 透过敞开的堂屋大门,可以看到八仙桌后,一名身穿蓝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金腰带,更悬挂着一枚团龙玉佩的男子,正坐在那里慢悠悠的喝着茶。 “来啦?你就是李魁胜?嗯,你就是李鲤!”看上去细皮嫩肉,乍一看大概三十出头,但是仔细看去,两眼眼角有着浅浅鱼尾纹,脖颈上也有一丝丝纹路,年龄应当不小的蓝袍男子拖长了声音,慢悠悠说道:“得了,上来吧,给你们吩咐点事情!” 刑天鲤和李魁胜就走进了堂屋。 “知道咱家是干什么的嘛?”蓝袍男子上下打量了一阵刑天鲤二人,拖长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你们,不用猜,也不用懂。总之,咱家是一言能决尔等生死的人,你们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刑天鲤眼角抽了抽。 李魁胜重重的吐气。 蓝袍男子的目光落在了刑天鲤身上,他皱着眉,带着一丝不解之色,很认真的打量了刑天鲤许久,这才喃喃道:“你小子,是个瞎子呀,那为什么,那些洋教的传教士,非要让你做这个主簿哪?” 摇摇头,蓝袍男子‘噗嗤’一笑,看向刑天鲤的目光中,就带上了极其强烈的讥诮恶意:“得了,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好事。” “嗯,李魁胜啊,李鲤啊,咱家这次来小龙湫镇,知道是为什么嘛?” 李魁胜闷闷的说道:“敢问您,是为什么屈尊纡贵,来咱们这乡旮旯?” 蓝袍男子叹了一口气,同样不自觉的挽了个兰花指,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嗯,有贵人想要明白,这些洋人啊,他们在小龙湫镇敲锣打鼓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刑天鲤眉头一挑。 是啊,为了什么? “你们这些天,是亲身经历了这些事情。你们觉得,合理么?那些洋教的传教士,在你们这乡旮旯地方,和号称极西百国第一强国的英吉士大打出手。” “有贵人想要知道,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虚哪?”蓝袍男子叹了一口气:“但是呢,这毕竟牵扯到洋人,虽然贵人想要知道里面的前因后果,却又不想让洋人知道,咱们在打探他们的机密。” 蓝袍男子闭上了嘴,目光炯炯盯着刑天鲤二人。 刑天鲤不吭声。 李魁胜则是直勾勾的看着蓝袍男子,作为一个直肠子的纯爷们,他没听清这蓝袍男子阴柔含蓄的话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东西。 蓝袍男子沉默半晌,看到刑天鲤二人都不吭声,他悻悻然的一拍桌子,怒道:“哎,两颗榆木疙瘩,你们若是进了宫啊,你们活不过半个月,就一顿板子打死了的!” 用力一挥兰花指,蓝袍男子沉声道:“李魁胜,李鲤,给你们七天时间,给咱家弄清楚,这两伙洋人为什么在这里大打出手。弄清楚这里面的玄虚,但是又不许惊动他们,你们明白么?” 刑天鲤咳嗽了一声:“若是惊动了他们呢?” 蓝袍男子狠狠一点刑天鲤:“那就,什么事情都是你们自作主张,可和咱家没关系。懂?” 不等刑天鲤开口,蓝袍男子已经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的划过自己的脖颈:“若是探查不利,没能得到具体的结果。又或者,漏了风声,牵扯到了咱家背后的贵人……你们的脑袋,可就不归你们自家喽!” 阴阳怪气的说了几句,蓝袍男子慢悠悠的起身,慢悠悠的,以寻常人正常步速五分之一不到的速度,一点点的挪向了堂屋门口。 李魁胜呆呆的看着蓝袍男子。 刑天鲤则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蓝袍男子以如此缓慢的速度,从八仙桌后一直磨蹭到了屋门口,看到刑天鲤二人硬是没有半点表态,他气急败坏的一跺脚,狠狠地冷哼了一声,双手往背后狠狠一甩,骤然加快步伐,大踏步冲了出去。 一群青衣男子急忙跟在了他身后。 刚刚在门前迎住刑天鲤一行的青衣青年急忙到了门口,指着刑天鲤二人低声训斥道:“你们脖颈上长的是什么东西?那是脑袋么?你们长的是猪头么?哎,你们懂不懂规矩?” 李魁胜张了张嘴。 刑天鲤伸手按住了李魁胜的肩膀,悠悠叹息道:“公公见谅,咱们都是乡旮旯里的乡巴佬,那些‘迎来送往’的规矩,还真不是很懂。” 刑天鲤又道:“不过,公公们似乎还用得上咱们叔侄?” 青衣青年沉默不语。 刑天鲤笑道:“刚刚那位公公也说了,是圣母教的人开口了,我才莫名凭空得了一个主簿的官儿。您说,既然我这个官位是因为洋人而得的,我这个官位,是不是很稳当呢?” 青衣青年深深的看了刑天鲤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他的步伐轻飘,落地无声,但是速度很是不慢,看似小小的两三步就轻松跨出数丈远,一个飘忽就挪出了小院子。 院子里一片寂静。 李魁胜过了半晌,才转过头来问刑天鲤:“刚才,他们是什么意思?” 刑天鲤沉默了一阵子,轻声道:“您不懂?难怪这么多年,就是一个从九品呢。” 摇摇头,刑天鲤摊开双手,冷笑道:“他们要我们给某位贵人办事,却又不愿承担责任,事情办好了,是他们的功劳,事情办差了,就要我们背锅。不仅如此,他们屈尊纡贵来见咱们叔侄两,将这个为贵人卖命的机会‘赏赐’给了咱们,他们临走时,我们居然没有打点一点辛苦费!” “是咱们不识抬举了!”刑天鲤笑得很古怪,狠狠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李魁胜双眼瞪圆,眼珠边缘,隐隐可见血丝浮荡,他突然怪叫了一声,指天画地的咒骂起来。经过刑天鲤的解释,他终于明白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群死太监跑上门来,让他们叔侄两卖命、背锅,还想要从他们手上敲诈一笔银子? “老子!”李魁胜狠狠地握住了枪把儿。 “也不用理他们。”刑天鲤轻声道:“毕竟,他们自己说的,我这个官儿,是靠着洋人来的。啧,为什么那群洋神棍,会给我安排这个官儿呢?他们看中我什么了?” 当天夜里。 刑天鲤站在自家屋顶,向四周眺望。 时近午夜,按常理,乡下人舍不得灯烛钱,每日里都休息得早。换成往常,此刻整个镇子,早就漆黑一片。 可今日,偌大的小龙湫镇,居然有过半宅子灯火通明、香烟袅绕。隐隐约约,有赞颂圣母的颂歌声从那些宅子中飘出。夜风中,更是传来了银铃清脆的‘叮叮’鸣叫。 在镇子中心方向,那株巨大的风水树下方的坪坝里,更是聚集了大量的镇民。他们聚集在一起,聚精会神的聆听几个小修女的布道。每过一小会儿时间,镇民们都在小修女的带领下,齐声高呼圣母之名,其虔诚之情状,让刑天鲤莫名的心寒。 相对应的,镇子码头方向,同样密布灯火。 乔姆斯以下,那些英吉士人就在码头附近扎营。或许是为了壮胆,或者纯粹是威慑圣母教的传教士,远处湖面上,几条铁甲舰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拉响汽笛。‘呜呜’的轰鸣声划破夜空,和那些镇民呼喊圣母之名的祈祷声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刑天鲤站在屋顶,静静的等候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镇子里的灯火终于渐渐熄灭,镇子中心平坝上,好似打了鸡血的镇民们,也终于熬得筋疲力尽,纷纷回家休息。 夜色,笼罩了镇子。 码头附近,一盏盏灯火也络绎熄灭,只有三三两两巡逻的英吉士护卫手上,还有火把摇曳。 刑天鲤犹如一抹滑入水中的鱼儿,无声无息的顺着一缕夜风飘了出去。 傍晚时分,巡检司的人已经打探清楚,乔姆斯借助官府的威慑,租下了十几座民宅作为驻地。但是乔姆斯自己却不敢住在镇子上,他刚入夜的时候,就搭乘小艇,去到了湖面上的一条铁甲护卫舰。 而那条铁甲护卫舰,此刻更是远离湖岸二十里地。不仅如此,哪怕已经深夜了,护卫舰两侧,还有四条木质小艇在巡弋。 刑天鲤来到湖边,轻喝了一声秘咒,心脏中大鼎微震,鼎中一缕金光缓缓燃烧,五彩氤氲之气弥散,一抹青蓝色幽光从刑天鲤皮肤下荡起,他轻轻一跃,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就滑入了湖水。 真正的鱼儿也没有此刻的刑天鲤游得快。 他只用了一刻钟不到的功夫,就游过了二十里地,避开了湖面上巡弋的四条小艇,无声的靠到了护卫舰的船底。 刑天鲤刚刚靠近,湖水中,一条条极细的黑色影子突兀的飞出,‘噗嗤’声中,四条小艇上,十二名正有气无力划着桨,慢吞吞绕着护卫舰巡弋的英吉士水兵,头颅齐齐爆开,无声无息的倒在了木艇上。 刑天鲤当即屏息不动,十几条身披黑袍,浑身湿哒哒的魁梧身影,悄然从湖水中冒了出来。他们手掌攀附在光滑的铁甲船壳上,一步一步,很轻松的就爬上了甲板。 刑天鲤笑了。 这可真够巧。 他心中更是万分惊诧——这些圣母教的人,真不怕把事情闹大,真不怕英吉士王国和他们开战么? 人家白天刚来,他们当天就杀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