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制的包厢目前只有他和陶吾。 池亿城把小槌换到另一只手,又道:“世事不会是非黑即白、善恶分明了咯。” “世有赤橙huáng绿青蓝紫之纷呈,善恶亦互为成就,没有那么绝对,好比——”陶吾郑重其辞,“虽然渔宝不喜欢你,但你不是坏人。” “是吗?”池亿城忍俊不禁。 “没错。”陶吾换回了轻快的口吻。 她话里有话,但是她不愿意说,池亿城便也不问。 一老一少——起码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各自缄口,继续通过单面可见的窗子遥望下方及对面的屏幕。 林鸥走出人群,问池子:“爸怎么还没来?” 陶吾问老人:“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去?” 池亿城看墙上钟表,“再过会儿。” “唔。”陶吾应了声,便向门口走去,“那么我先告辞片刻。” 言下之意是过会儿还回来。 池亿城把小槌放回抽屉,“自便。” 没多久,白色巨shòu出现在宴会厅主台上,比之入场时的泰然,眼下看来,确实有几分嗅得风雨雷霆的不安。 池亿城戴上老花镜,抱好暖炉,定睛望向正前方的屏幕。 他原来有这么多孩子。 论儿孙满堂,谁也比不过他池亿城。 他觉得,就连古代的皇帝老儿也比不过。 是到何时觉悟他有一份偌大的家业呢? 大约也是去年夏秋之时。 他向来随心所欲,至多是在安顿子女上谨遵母亲的教诲,时刻牢记一碗水端平。可话又说回来,一个巴掌五根手指尚有长短,他不是聪明人,有时候哪记得清给过谁、该给谁。 他想啊,既然名号给了小女儿,别的可以将就将就,过几年等她长大了再说。 然而就是去年夏天,他才晓得因着那名头,他那小女儿从小被人作弄。难怪小渔儿从小老是一副yīn沉沉的,不大活泛的样子。 他想,原来他池亿城挣下的家业已经到了儿女们抢破头也要让别人拿不到的程度。 他这一生稀里糊涂地过了,但过去的一年两年,他后知后觉到了算天命的时候。他好些个孩子老的老,病的病,他也送过好几个黑发人。 小江不在其中。 他没有送他那英年早逝的妻子。 甚至没看她最后一眼。 当时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池亿城想不起来,只记得没有挚爱过世的悲痛。娶小江是捱不过对方的苦苦哀求,他又是个心软的、相信善恶有报的人,他着实为小女儿破了好大的例。 破了好大的例。 恍惚间,池亿城眼里风云突变。 他看到了年轻貌美的亡妻。 这幅尊容称不上貌美,他想。 大雨滂沱,落进幽深地井的瀑布般的水流溅出水沫子,一点点打湿镜头,女人的面容被结成条状的头发遮去大半,露着跟面色相去无几的嘴唇,还有黑黢黢的眼眸子。 女人失神地望着对面的小女孩,应该是小女孩,因为她也是长头发。 是小渔儿吗? 池亿城带着凳子往前挪,想认出那个麻杆似的孩童是不是他的小女儿。 应该是。 因为小江朝她伸出手,弯着蓄了泪珠的眼睛和眉毛,让小孩过去,到她怀里。 小孩不愿意,小孩一只手攥着什么,一只手抱紧了自己单薄瘦弱的肩臂,拼命摇头。 头发甩来又甩过去,甩出一串串黑点。 池亿城摘了眼镜,揉揉眼睛,视频不知道是什么设备拍的,模模糊糊的,色彩又淡,看得很难受。 井很深,亮光从特别高的地方打下来,堪堪照明了一小块区域。看得出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站在水里,水到了小江脚踝,在她俩中间,有一张铺开的红雨衣。 注意到雨衣,画面陡然间辨得出色彩来了。 池亿城再戴上眼镜,赫然发现小江有点儿不对劲。 她在流血。 血可能是从耳朵也可能是从脖子后面流出来的,浸透了衣物,滴滴答答落进水里,落上红雨衣。 小江招不来对面的小孩,看来是生气了,一跺脚,一抹脖,手上顿时多了斑驳的暗红。 她发了狠似的冲过来,举起小孩的手,从她手中夺下一只闪着光的东西。 是刀! 小江用力摇晃小孩的双肩,脑门蹦出青筋,脖子上也凸出好粗的一根血管。 她张着嘴,翻来覆去重复着几个字眼。 池亿城试着用口型复述。 ——“来吃啊!来吃啊!” 他那年老又迟钝的神经还没能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画面又是一变。 小小渔儿蹒跚地走向镜头,到了镜头前,喃喃地说:“妈妈死了,我害死了妈妈。” 她的下巴,她的牙齿上,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