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二很慌。　　是那种，有不知名的危机，随时可能爆发的慌。　　李小二是个男人，他从小在同福客栈被小二养大，也就取了个李小二的名字，要把跑堂小二这份有前途的工作好好的干下去。　　如果，现在不是乱世的话。　　客栈是一座城市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南来北往的商人在路过歇脚的时候，总会在安全感和酒精的作用下，把记忆里那些真的假的故事、经历和消息，在昏黄的豆油灯光下与陌生人分享。　　所以李小二对北边战况的了解，甚至比定州知府了解的都要多。　　半年前，从北边一拥而来的行脚商和零零散散的逃难者，宣告了金人第九次犯边的开始。　　四个月前，更多的逃难者告诉李小二，金人的十万铁骑，已经到了燕京城下，一路上大宋官军如迎风败革，不堪一击。　　两个月前，从南边入城的大队苦力和挑夫，带来了大宋的定海神针，岳大将军领兵北上的新闻，让惶惶不可终日的定州城，很是安静了一阵。　　然而，这番安静，终于还是被五日前的一则消息打破。　　燕京失陷，金人围岳大将军于台州。　　兵锋直指黄河之南。　　于是同福客栈的生意越发的寂寥了。　　这也是为什么李小二觉得慌的原因。　　因为今天的同福客栈，客人太多了。　　李小二知道，作为一个靠着客栈吃饭的下人，客栈客人多要远比客人少要让老板欣喜。　　但是李小二同样知道，在辽人的铁骑随时可能渡河而下，直击定州的情况下，没人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北上。　　而没有北上的行脚商，靠着南下的难民，同福客栈是不可能吃饱的。　　所以李小二才觉得慌。　　他稳稳的端着木盘，把角落那桌肌肉大汉们要的牛肉，小心的放在桌面上，又麻溜的转身，去给窗边的白衣剑客送他们要的温酒。　　今天的同福客栈，已经几乎坐满了。　　而所有的客人，看起来都不是良家。　　李小二不笨，从小在客栈长大的他，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　　今天这些江湖人，绝对不是来这里吃饭聊天的。　　然而，李小二慌张了一天，也没见到什么动静。　　于是他也不自然的放松了下来，看了看天边的晚霞。　　马上就要关城门了，今天，估计是自己多虑了吧。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街道上突兀的响起。　　在这一瞬间，客栈一楼所有的客人，都停住了筷子和嘴皮。　　目光和目光之中，有电火闪烁。　　吱呀一声，客栈那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位身高接近八尺的西番大汉，一身贴身劲装，把肌肉凸成了一块一块的岩石。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抱着杆长枪的瘦高西番，和一个背着把厚背长刀的汉人，其貌不扬，唯独眼睛却犀利异常。　　再后面，是一个秋水芙蓉般的女侠，在安静的大厅里激起一阵突兀的叫好声。　　那女侠左右看了看，拉开了身后的木门。　　带着一身寒气的赵天德，就这么施施然进了客栈。　　叫好声就好像被卡住了脖子，消失了。　　李小二的余光，看到不少人已经拿起了手中的兵器，他恨不得立刻躲到桌子下面去，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来人有任何的交流。　　然而，事情的发展，从来不是以小人物的意志为转移的。　　“小二，还有没有空房？我们都包了！”跟在赵天德身后的男子，把一包碎银重重的砸在了李二狗面前高高的台面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啪”声。　　那声音就好像一块坠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搅皱了一池春水。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只是一瞬间，客栈一楼已经血流成河。　　那位刚刚还有力的把银子拍在柜台上的男人，已经歪着脑袋没了气息，一柄沾血长剑从他****自后向前，把这人捅了个对穿，剑尖距离李小二的鼻子，只有一寸长短。　　“保护赵统领！”　　“杀了那逆贼！”　　不同的喊声在客栈里此起彼伏，李二狗的身子抖的筛糠似的，却怎么也弯不下腰去，怎么也钻不进桌下那个安全的空间。　　就好像有什么力量强迫着李小二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残酷的杀戮。　　因为客栈的一楼之前已经几乎坐满，所以后进来的人们，就只有第一波的四人和随后的三人。这区区七人，要对付的却是在客栈里以逸待劳了一天的，超过四十名江湖高手。　　李小二觉得，他们死定了。　　然而，事实又一次证明了李小二的肤浅。　　那个领头的西番大汉，虽然一身筋肉鼓鼓囊囊，打起架来却有些姑娘气息，身子柔的不像话，在迎面飞来的刀枪中伸展自如，不时轻轻的伸出手掌，拂过攻到他面门的敌人手臂，不知怎么，就能撂倒三四个人。　　那个使枪的瘦高西番，一把大枪使得出神入化，李小二觉得自己的眼神完全不够使唤，就见得一点星光吹过，就在空气中划出一片血光，又是一点星光闪过，又是一名敌人捂着喉咙倒地。　　更吓人的是那个汉人，他手里的厚背长刀毫无章法，直来直去，刀下却没有一合之将，不论是坐在墙角的筋肉大汉，还是等在窗边的白衣剑侠，不论是手臂粗细的狼牙棒，还是三尺长的冷冽青峰，都在那看似简单的厚背长刀下，支离破碎，骨断筋折。　　“当心他们手中的兵器！”有人在混乱中喊了起来。　　然而这句话已经来的晚了那么一些，就这么一会功夫，光李小二看到的，就已经有十几个江湖人被这四人杀死，而他们想杀的那个赵统领，则早早的退到了客栈之外。　　最让李小二惊讶的，是那个美的不像人的侠女，行动起来却是灵活异常，在小小的客栈里飞檐走壁，左右腾挪，身上不沾一滴血迹，却总能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刺出长剑，继而飞快的拔剑，游走，再刺。　　那剑的光到现在都是雪亮雪亮的，没有一丝血迹。虽然李小二不懂兵器，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一把很贵的剑。　　厮杀还在继续。　　“你们不是朝廷的兵马，为什么要帮那逆贼！”　　被白衣女侠刺穿了胸腔的中年人，吐着血沫嘶吼。　　然而厅堂中的四人，竟无一人回应，也无一人在意。　　冷冽的光和滚烫的血，让李小二的裤腿，渐渐****了起来。　　他可耻的尿了。　　“你们到底何方人士，有种报上名来！”有人躲在角落大喊。　　距离他最近的是那个拿着厚背长刀的汉人，他一个冲撞，把路上的两个敌人撞飞了两丈来远，继而一刀砍断了那人的脖子。　　“雷石门。”拿刀的汉人低低的说了句，又转身厮杀了开来。　　客厅里能动的人越来越少了。　　终于，当死亡的人数多到一定数量，剩下的江湖人再也撑不下去，鬼哭狼嚎着跑了开去。　　“雷石门背信弃义，数典忘祖，天下盟不会放过你们的！”　　远远的有人在亡命中呼喊。　　“石生，杀了那只聒噪的苍蝇。”领头的七尺筋肉大汉，低着头站在客栈中间，身上、手上，滴血不染。　　拿着厚背长刀的汉人点了点头，顺手捡起了地上的一柄长剑，粗粗描了两下，抡圆了胳膊扔了出去。　　李小二觉得自己看到了闪电。　　然而那剑并没有想象中的准确，它直直的从目标的身边擦过，咚的一声钉在了路边的一根木柱上，直没入柄。　　“没练过啊，老大。”拿厚背长刀的男人赧然一笑，一拳砸在了他身后伺机偷袭之人的太阳穴上。　　李小二眼见的那人的整个脑袋，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歪把茄子，还露出了红的白的酱汁。　　“算了，杀也杀不完，还影响吃饭心情。”使枪西番劝了一句，把那杆血淋淋长枪从地上一人的身体中，拔了出来。　　与滴血不沾的筋肉男人不同，这个瘦高西番就像在人血池子里洗了个澡，混上上下无一不是血腥味。　　“我觉得你应该先洗个澡。”使剑女侠看已经没了敌人，蹲下身躯开始翻找尸体。　　吱呀一声，同福客栈破旧的木门又一次被推了开来。　　之前的赵统领带着十几个护卫急匆匆推门而入，继而愣在了门口。　　即使是久经沙场的锦衣卫，赵天德也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这间小小的客栈里，全是尸体。　　那些还算完整的，仅仅喉咙部分烂的一塌糊涂的尸体，是雷石门二弟子毕加索的杰作。　　那些七零八落的，分散四周不成人形的尸块，是那个不会武功，只有一身蛮力的石云帆的成果。　　那些看起来安然无恙的，身上没有什么伤口，偏偏太阳穴的地方有着青紫肿胀的，是伊门主的手笔。　　满屋子都是血液的腥味和屎尿的骚味。　　“哎呀哎呀，伊门主，实在是不好意思，兄弟我也没意识到这家客栈这么凶险，进来的两个手下又折了一个，实在是帮不上忙啊，我想着以你们的功夫，足足可以支撑这一会。就出门叫人去了，可没想到就这盏茶时间，你们就，你们就……”　　赵天德犹豫了几番，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是那个使刀的汉人，走到之前肌肉大汉们的桌前，用食指和拇指捻起了一片牛肉，对着灯光看了看，放进了嘴里。　　“恩，不错。切工好，腌制也好。”男人砸吧了几下嘴，转头冲着使剑女侠来了一句，“安妮，你要不要？”　　于是李小二知道了那个仙子，名叫安妮。　　女侠一脸无可奈何的嫌恶，“你还真吃得下去？”　　“饿了。”男人答了一句，索性坐了下来，就着小酒，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那跟着赵统领进店的护卫，这时才走到了柜台前，看了一眼被染红了的那袋银子，用手拍了拍，把李小二的神唤了回来。　　“小二，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