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官的耐心告罄:“再不走,与此子同罪。” 杏未红没动。 桥姑和石佬看她如此冥顽不灵,大失所望,两人一左一右扯了虞生退开,悄声道:“你别犯傻,现在触怒府官没有好处,不若一会儿再求情。” 虞生气急败坏,但理智未失,牙齿咬得咯咯响:“她疯了!再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她怎么就不听我的?!” 府官却不管这些,看杏未红坚持拦路,怒火中烧,决定速战速决。下一刻,黑色的长鞭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一条蓝色的雷龙咆哮着出现,附近的火焰无风自灭,只剩下零碎的火星一明一暗。 杏未红震惊地抬起头,庞大的气势压得她五脏破裂,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练了这么久的“蚍蜉撼树”,她头一次真正体会到了这样的感受。 打不过的。她想,我要不要跑呢? 余光瞥见远处的松之秋,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揣摩不出任何端倪。她忽然想起来,自己死的那天,他曾经远远推开她,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可惜她运气不好,车厢掉落在那里,硬生生断了生路。 既然他给过她一次机会,那么,还他一次好了。她单纯地想着,朝他说:“少庄主,你快走。” 声音无任何伪装,是她真实的样子。不过她现在一点也不担心,他认不出来的,同床共枕一百年,他都没了解过她,怎么可能认得出一个死去一甲子的旧人的声音呢? 他肯定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然而,松之秋垂落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动,缓慢而震惊地问:“阿红?” 太迟了。 府官可不会坐等他们相认,在她开口的刹那,雷龙便已呼啸而至。她举起剑,咬紧牙关,使出全部的力气迎了上去。 《天地一剑》的第一招是“蚍蜉撼树”,最后一招叫“万念俱灰”。和其他几招一样,这个词的原义是心灰意冷,悲观到极点,在剑招中却截然相反,指的是拼尽全力,同归于尽。 万念俱灰,你的念,我的念,同归尘土,不胜,但也不败。 ——剑魔可以不胜,但不允许失败,这是他最后的骄傲。 杏未红一直没有真正学会过这一招,因为她的心境永远达不到。但是现在,她有了这样的心情,心到了,剑便随之而来。 红斗篷高高鼓起,环绕在她周身的劲风割裂了布料,露出了她隐藏许久的面容。 松之秋勃然变色,袖中的大椿木滑落手心,强悍清冽的灵力硬生生插入了战局。三股力量胶着在一处,狂风四卷,周围的火焰顿时熄灭,赤地千里。来势汹汹的雷龙被灵力截断,不得不掉头回转,而“万念俱灰”的剑招碰见了源源不断的生气,正巧相克,破坏了她玉石俱焚的气势。 剑意的威力徒然下跌。 他闪身上前,手心贴住她的后背,灵力护住心脉,抗下了剑意的反噬。杏未红坚持不住,露出了死时的模样,五脏六腑化为血水,不停地淌出嘴角,将她原本浅色的双唇染成鲜红。 “我叫你走。”她很生气,“你为什么不肯听?!” 松之秋凝视着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 她瞪大了眼睛,一句连一句:“为什么要告诉你?关你什么事?我死了,还要听你的话吗?” 松之秋道:“如果知道是你,我不会让你冒险。” “和你有什么关系?”她火气愈旺,“我不要你保护,我是为了还你的恩情才帮你的,现在还清了。我再也不会管你了,我们两清!” 她说着,艰难地滚出他的怀抱,就地坐下,宣布:“我不管他了,你要杀就杀吧。和我没关系!” 府官瞧着他们,冷不丁道:“这可由不得你们。你到底是谁?”后一句问的是松之秋。 他不慌不忙:“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偷了我府中的东西,交出来,我给你个痛快。”府官道。 松之秋稍加思索:“偷你东西的是个活人。” 府官并非愚钝之辈,一听便冷笑:“怎么,你莫不是想和我说,这里还会有第二个活人吧?” “我没必要偷你的东西。”松之秋摘下了兜帽,露出清隽的容颜,“仙椿山庄的东西属生,阴间的东西属死,你有什么值得我拿的?” 鬼门一年一开,因而鬼修对阳间的事情知道得不少。府官闻言动容:“哦?十四洲的仙椿山庄,你是……” “在下松之秋。”他神色自若,“在找另一个和我一样的人。” “说不是你就不是你?空口无凭。”府官冷笑。 松之秋笑了:“那么,我们去见一见鬼王如何?” 府官刚想说“鬼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结果话未出口,就听半空中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找本王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小红的故事比较值得写,一是因为她本身的经历很有趣,二就是剑魔的剑法了。渺渺一直走的唯物路线,但《天地一剑》是唯心的剑法,完全违背常理,但行得通,是不是很有趣?世界或许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 不过,小红现在的性格,精神状态,都受到剑法影响,好处是她变得更坚韧更英勇,不畏惧任何挑战,坏处也一样,变得偏执烈性,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 再说少庄主,他是个冷情的人,但不代表无情,事实上,他对山庄里的人很爱护,对渺渺和慕天光的求助,也能帮就帮,远远说不上冷漠,只是很难对人产生超出一般关系的感情。他对“红姑”很漠然,因为是个古怪又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但对朝夕相处的“阿红”是有柔情的——算不上爱或是喜欢,可是会照顾她,保护她,怜惜她。 所以,这么说把,虽然我提前剧透他们是CP,但目前来说,小红心魔缠身,少庄主的感情也仅仅是“柔情”而非爱情,还早得很呢…… 第418章 “鬼王大人!”在场的人纷纷变色。 一个身着劲装的黑衣男子徒然出现,负手而来:“府官,啧,好大的威风,这是要管到我的剑王府的头上?” 府官暗道倒霉。各府和鬼王的关系素来微妙,理论上来说,鬼王作为地界上的鬼修,该听府官调派,可修为差距在哪里,哪个鬼王肯屈居人下,抢了看中的地盘化为己用是常有的事。 他是剑王府隔壁府的府官,估计剑王想干掉他抢地方了,这次若不是丢了至关重要的宝物,也不至于冒险前来。他为了不让鬼王警觉,还特地隐藏了身份,没想到居然被撞了个正着。 唉,好端端的,剑王进焰狱干什么? 他强作镇定,拱手道:“剑王有礼,我来剑王府乃是私事。府中有物被盗,我为追踪贼人到此,因不欲声张,这才没去王府拜见,请鬼王恕罪。” “哦,这样啊。”剑王草草点头,竟然轻轻放过,又问松之秋,“你个大活人,来阴间有何目的?” 松之秋平静道:“找人。想来鬼界没有不得活人擅入的规矩。” “这是自然。”剑王没否认。鬼门就开在那里,没有只允许鬼去阳间,不允许活人进阴间的道理,不过活人几乎无法在阴间生存,且极其容易被鬼修吃掉,故而现实中极少有人敢进来罢了。 他连续放过两人,其他人便有些惊奇,不懂鬼王此时现身所为何事。 下一刻,剑王主动暴露了目的。他朝着杏未红看去:“小丫头,你的剑是跟着谁学的?” 杏未红诚实地说:“不认识。” “咳!”虞生用力咳嗽,示意她对剑王恭敬一点。 剑王却不觉怠慢,继续问:“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剑法叫什么?” 杏未红想想:“好像是叫天地一剑。” “天地一剑。果然如此。”他轻声重复了遍,表情复杂,“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再看到这套剑法。” 松之秋同样震惊万分:“教你的人是剑魔?” 杏未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对鬼王能好好说话,对着松之秋,心里就有一股强烈的对抗情绪,左右着她的言行:“剑魔是谁?我不认识,关你什么事?” 松之秋微微皱眉,直觉不妙。 剑王的眼神则变得意味深长,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杏未红警惕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剑王恍若没瞧见,摸着下巴思考:“你学了他的剑法,算起来也是我的晚辈,拜师不太好,触霉头,万一把我砍了就麻烦了……这样吧,我收你做女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义女了。” 杏未红:“???” 其他人:“!!!” “就这么定了。”剑王毫无争取当事人同意的意思,一锤定音,“乖女儿,跟义父走,义父看看你的剑法。” 杏未红万万没想到有生之年会莫名其妙被当了女儿,坚决反对:“我不认识你,你离我远点。” “哦,差点忘记你受伤了。”剑王轻轻松松拽起了她的红帽子,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拎了起来。 杏未红呆若木鸡,拼命挣扎,刚刚一动,一股无形的力量便束缚了她的四肢,使她全然无法动弹。她张口:“少……”停了停,改了口,“放我下来!” 剑王置若罔闻。 “剑王留步。”松之秋开了口,“她是我的人,请您放下。” 剑王挑起眉头,才想说话,手上的小红帽炸了,尖叫着说:“谁是你的人?活着的时候卖命给你,死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说了,我们两清,你不要管我,我不会管你!” “瞧见没。”剑王拎起小鸡仔,似笑非笑道,“她说和你没关系。” 松之秋静静地注视着她。 杏未红无分毫畏惧,不躲不闪,双眸湛然有神。他闭了闭眼睛,平淡道:“我知道了。” 她又怼剑王:“你放我下来!谁要做你女儿?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要命令我,我不会听你的话。” “小丫头,拒绝我的下场是很严重的。”剑王不见怒容,但没有人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杏未红握紧了剑,秀气的眉毛死死皱在一起,双目渐红:“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凭什么你们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她每说一句,语调便高一分,等到喊出最后一句,绑着的发辫顿时散落,柔软的发丝无风舞动,周身布满了凛冽的剑意,浓烈得近乎实质,宛若一只浑身布满了芒刺的刺猬。 束缚她的力量抵抗不住剑意,陆续消散。剑王干脆松了手,饶有趣味道:“不过鬼兵修为就能做到剑心化形,假以时日,必成好剑。” 松之秋的面色微微一变。剑王说的可不是什么好话,杏未红的修为远远超出了她的心境,平日里无碍,今天挑战府官,不断拔高自己的临界点,终于超出了阈值,一受刺激,剑心便凌驾于意识之上。 她被剑控制了。 不是人练剑,是剑练人。 若是落到剑王手上,无须多少时日,只消看准了她的心魔,不断逼迫她,她便会被剑心反噬,成为一把伤人伤己的无上宝剑。 不过,到时候活着的就是剑,不是杏未红了。 他坐视她第一次死亡,无法再漠视第二次,当下便道:“阿红,没有人逼你,你冷静一点,好好听我说。” 杏未红趴在地上,挣扎着站起来。 松之秋走到她跟前,蹲下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你是如此,我亦如此。自由二字,说来最容易,得到却最难,你想要不受拘束,这么做无济于事。” 他看得明白,杏未红赤子之心,单纯又倔强,一旦碰壁,不懂绕路,也不懂徐徐图之,只会不停地撞着,直到头破血流,把墙撞倒为止——当年,她就是靠着这股劲头,一次又一次学会了原本不可能掌握的法术。 可人生不是修炼,没那么简单。 枷锁无处不在,她再这么挣扎下去,会把自己困死的。 是他的错。山庄里的姑娘们学法术不是为了修道,他也从来没有培养过她们。阿红一直爱学法术,他只当是爱好,从未教过她修士之道……竟是误了她。 希望现在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