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际剑颤动不已,仿佛随时要脱手而去,但没有,它只是用这种方式提醒着主人:还不到认输的时候,不要忘记你是为什么而来的,就算希望渺茫,你也必须继续战斗。 他顿时清醒了过来,倾尽全力抵抗着。 在压倒性的气势下,几乎是不可能举起剑反击的,但是他做到了——即便那是在被第三次重创以后,也依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毕竟,谁不曾妄图阻拦过时间的流逝呢,帝王追求长生不老,美人渴望青春永驻,老人渴盼延年益寿……太多太多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修道争取与天同寿,也是在和时间作斗争。 只不过,以他如今的修为来说,这一切都是螳臂当车,不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反抗罢了。 一剑又一剑。 他身上出现了数不清的伤口,却又在瞬息间便愈合,疼痛微乎其微,可太阳穴青筋直跳,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了。易水东流,逝者如斯……电光石火间,慕天光明白过来,第四重的易水剑,伤害的不是肉身,而是时间! 怪不得没有鲜血,怪不得如此令人不适,他怎么能赢呢?有限的寿命,如何拼得过无尽的时间?这是一场必输的战斗。 他住了手,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下一刻,他重重倒在了地上,凶剑崖的残影留存在视网膜上,淡红色的山体像是一抹血痕,刺得他目痛难忍。 远处有人狂奔而来。 “天光。”她急声唤着,被他惨白异常的面色惊得魂飞魄散,又叫了声,“天光!” 他凝望着她的面孔,微微抬了抬手指。 她松了口气,迅速喂他吃了丹药。药力入喉即化,徐徐淌过全身,周身泛起丝丝暖意,肉体的伤势并不严重,转瞬间便好了。然而,一颗心尚未放回肚子里,她蓦地一瞥,错愕地看见他鬓边的一缕头发变白了:“怎么回事?你的头发怎么了?” 慕天光无神地望着天际,雪又变回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好一会儿,她的声音才传入耳中,又过了半晌,思绪才渐渐回笼,答道:“没事,可能少了几十年的寿元。” 殷渺渺面上血色尽褪,惊骇无比:“什么?” “无甚妨碍。”他缓过气来,撑着坐了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重复了遍,“我没事,不要担心。” 殷渺渺气急败坏:“我和你分开了最多半个时辰,然后你告诉我你没了几十年的寿命,慕天光,这叫没事?” 她第一次顾不得掩饰,在他面前露出了真实的心情,这让他十分高兴,微微笑了起来:“我会解释给你听。” “我就不该同意这个糟糕的提议!”她恨恨地抱怨。 他抬手抚摸了下她的面颊,重复了一遍:“莫要担心,我没事。” 洪小宝站在远处,探头探脑地问:“那个,没事吧?要不然先回去,我在外面有个小院子,很清静的。” 在外人面前,殷渺渺到底是维持住了一贯的沉稳:“那就再好不过了,多谢你。” “不必客气,我们是朋友嘛。”洪小宝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他们办完了事,高高兴兴地引着他们去了谷中的一处别院。 北粱洲。 杏未红很快就引气入体了,只是还不能施展法术,炼气期的前三层都只是基础,要到第四层才能释放灵力。 她不着急,变成树(她以为)后,不觉得饥饿,也不会疲倦,全心全意投入做一件事,而且不会被打扰的感觉非常好,几乎让她着迷。 过了几天,也有可能是几个月,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炼气四层了。而天一直都没下过雨,叶子无精打采地垂落着,蔫蔫的,一只颜色与树干相似的昆虫趴在树皮上,钻进了叶片的缝隙里,享受着难得的阴凉。 杏未红想,我该给自己浇浇水了。 于是,她施展了一个布雨术。法术很成功,就好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温柔细小的雨点落了下来,均匀地洒遍了树林。 昆虫们行动了起来,纷纷从隐蔽处爬出来,饮着叶子上的一滴滴水珠。 她满意地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道声音或者是意识传递了过来:“你是什么东西?” “一棵树。”她说。 “灵修在化形之前都是不会施展法术的。”他说,“鬼修?” 灵修……杏未红想起来了,灵修是指能修行的灵植,非常少见。她愣住了,呐呐道:“我真的是树啊,我死了,变成了一棵树。” “人死了只会变成鬼。”他感受了一下雨点的气息,“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修炼道家心法还成功了的鬼。” 杏未红恍然:“啊,我是鬼?!” 她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毕竟人死了变成鬼是很正常的事,比变成树还要正常,似乎没有什么理由惊讶——她只是有点可惜,做树没什么不好的。 “鬼修。”他说。 “鬼修。”她点头,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又疑惑,“听说鬼都是能动的,我是鬼的话,为什么不能动呢?” “养魂木拘住了你,不这样你会魂飞魄散的。等到你修为上去,自然就能离开了。” “原来如此,谢谢你。”杏未红说着,继续了自己的修炼。 对方却不肯轻易结束对话:“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她很听话:“你是谁?” “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 “我也是。” “我以前是个剑修。” “我以前是个鼎炉。” 他就不说话了。 杏未红不在意,她活着的时候就很少和人说话,死了也没有太多倾诉的欲望,对方不吭声了,正好接着修炼。 行走了一个周天后,她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说第一次看到修炼道家心法还成功的鬼是什么意思?难道其他的鬼不是这么修炼的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一会儿,但她不太了解鬼修,随便想一想就抛之脑后了。 反正都是修炼,应该没什么区别,就这样吧。 第335章 洪小宝的别院在一处山坡的向阳面,坡度很缓,屋子建得精巧可爱,平台上甚至还摆了几盆水仙花,开得甚是清幽。虽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住人,但因为有阵法的护持,依旧维持着干净整洁。 殷渺渺挂念着正事,一进屋,顾不得收拾安顿,张口便问:“可以说了吗?” 慕天光的力气恢复得七七八八,见她心急,握了她的手坐下:“好。”遂将方才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逐一阐明,末了,淡淡一笑,“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难以想象有人看一眼就能学会我的剑法,且能发挥出最强的实力,但他确实做到了。” 殷渺渺心里一个咯噔,不知他说这番话是纯粹有感而发,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受到了强烈的打击,犹豫片刻,迂回地试探:“果然传闻不可尽信,剑魔厉害归厉害,不至于到惹人疯魔的地步。” “并非如此。”慕天光摇摇头,纠正道,“传闻至少有七八成可信,因为剑魔已经修成了剑域。”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剑魔在挥出最后一剑时,那种主宰一切的气势必然是剑意之上的剑域境界。 “剑域?” 他解释道:“剑域之中,执剑者乃是主宰,其他万物皆成蝼蚁,在绝对的压制下,心智脆弱的人很容易被摧毁意识,进而陷入对世界的怀疑之中。” 她一知半解:“这和易水剑有什么关系吗?” “一般来说,炼气修剑技,筑基修剑气,金丹修剑意,等到了元婴,掌握了和空间有关的规律以后,剑下世界即成自我领域,一念生,一念死,但通常是‘界’,与‘世’无关,除非他的剑极快。” 世为迁流,界为方位,剑域掌控的是一方空间,时间的流速不在其中。这是很好理解的,让殷渺渺惊异的是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否可以理解成,当某个人的剑快到了极致,接近于光速的时候,时间就会变慢。 如果真的是这样,岂不是和前世的某个理论不谋而合了吗? “我一知半解,许是说得不太明白。”慕天光迟疑道。 她忙道:“不不,我听懂了,然后呢?” “易水剑的第四重,与剑域内的时间有关。” 殷渺渺明白了,但依旧觉得匪夷所思:“你的意思是,剑魔用了这样的一剑,斩去了你的时间?若是如此,与大道无情有何关联?” “易水东去,逝者如斯。” 短短八字,无限心酸,屋中一声轻叹,为他,也为她自己。 “渺渺。”他的声音犹如春天的杨柳风,徐徐吹入她的耳中,“你不要难过,世间不止是《易水剑》一种剑法。” 不止一种剑法?殷渺渺顿住,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错:“你是什么意思?” 慕天光神色淡然,毫无失败后的沮丧不安,更无面对眼前问题的忐忑迷惘,眸光清亮,唇角微扬,显然是早有了对策,并且绝不是放弃她。 果然,他坚定而缓慢地说:“我欲碎丹重修。” 碎丹二字一出,殷渺渺的心蓦地沉进冰窖,不可置信道:“你疯啦?!” 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此路不通,我便换一条路走,有何不可?”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既然前方是死路,那换一个方向就是了。 他不会放弃道途,但也不会舍弃她。 “我不同意。”她想也不想,无比坚定地否决了。 “渺渺,莫要赌气。”他勾过她的手指,拢在掌心里摩挲,“或许此路艰难,但只要不与你分离,其他于我不是问题。” 殷渺渺解开了衣领的扣子,试图缓解胸口的滞涩感,然而无用,她觉得渐渐喘不上气来,像是温吞的水没过口鼻,一点点溺毙:“这不是在赌气,我不会同意的。” 她勉强定了定神,与他分析:“《易水剑》选择了你,它是最契合你的心法,一旦你改修其他,未必能如此顺畅,此乃其一;金丹五百年寿元,你如今一百来岁,加上被夺去的寿命,还有多少?三百年,三百年结婴成功者,十四洲有几人,你修的还是不适合的心法,此为其二。” 慕天光正欲说话,她却不容许,粗暴地打断了:“听我说完。” “天光,你因爱无畏,不惧重头再来,可是我很害怕,怕会有太多的意外,太多的不确定,并非我不信任你,而是我无法忍受会失去你的风险。”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语速快到不可思议,“一条是平坦的康庄大道——你已经知道第四重是什么,悟出指日可待,结婴绝非空想。一条却充满了艰难险阻,要争分夺秒,随时随地会有丧生的危险,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走第二条路,我怎么舍得?” 说到最后一句,她再也扼制不住情绪,眼泪夺眶而出:“你爱我,我就不爱你了吗?我怎么舍得看你去走这条路,我不允许。” 慕天光一时无措,他并不畏惧艰难困阻,三百年的时间固然少,可是能与她在一起,值得去冒这个风险。然而,她的眼泪却让他难以说出坚持的话,唯有缄默不言。 殷渺渺太了解他了,知道他在用沉默表示心意已决。而她也不打算放弃,停顿了会儿,冷静而残酷地说:“其三,你为了我碎丹重修,成了便也罢了,不成,便是我害了你,不提你的师门是否会记恨于我,就算是我也不可能原谅我自己,必成我一生心魔。” 他面色一白。 “你以为你是拿自己冒险吗?不,你也在拿我的命赌。”她平静下来,颊边的泪痕干了,皮肤绷紧,“金丹在你丹田,你要碎了它,我拦不住。但是,慕天光你记住了,成功,我与你结缘道侣,不成,用不着归元门找我算账,我自己了断,和你黄泉路上作伴,算我还你今生的情意。” “不可!”他失态地叫起来,“渺渺,你不能如此。” 她道:“我可以,正如你可以。” 慕天光怔怔地看着她,脑海中空白一片,仿佛失去了思考和言语的能力,心脏被无形的手扼紧,支离破碎。 良久,问道:“那你想我怎么做?” 殷渺渺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