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天光站在阴影里,无声地看着她。 殷渺渺一惊,脱口问:“你怎么来了?” 他定定看了会儿地上的蛾子尸体,慢慢道:“你久不回来,我出来看看。” 她“哦”了声,心情突然变得好了些,笑说:“有事耽搁了。” “你在这里站了有一刻钟。”他抬起眼睫,火光扑簌落到眸中,灿过星辰,“你在一个人生气。” 殷渺渺猜不透他是在指责还是委屈,尽可能平静地解释:“我心情不太好,不想把坏情绪带给你,所以一个人待了会儿。” 他抿紧了嘴唇,一语不发。 于是略有回升的心绪噗通一声,像是绑了铅块似的猛地下沉,跌进无底洞里去。她无端烦躁起来,一脚踢开了蛾子,口中道:“对了,我有点事要做,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就算是这个时候,她也竭力维持了温和的语调,不了解的人听进耳中,多半是要真当做没事发生的。 可惜,同床共枕近十年,慕天光已经足够了解她。他道:“别走。” 她笑了笑,安慰说:“我不会消失的,只是离开一下,好吗?” “你没有事要做,只是想一个人待着。”他道,“你不想看见我。” “天光,我不是在生你的气,不要这样。”她的语调先急促后缓慢,强忍着涌动的不耐,“和你没有关系。” 慕天光太不善言辞,有意告诉她心里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会儿,走到她面前去,低首吻住了她的双唇。他鲜少在外面就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殷渺渺顿了下,竟然有几分好笑:“做什么呢?” “你宁可拿几只蛾子出气,也不愿意和我说。”他涩声道,“我……很失望,并非对你,而是对我自己。” 她怔住了。 “出了这样的事,你对我一丝怨怼也无,我初识觉得庆幸,今日却总感不安,恐你忧思在心,只是不肯同我说。”他缓缓道,“你对我甚好,却非我所愿,我宁可你同我生气。” “我怕你难过,不敢和你生气。”她喉间酸涩,几不能言。 他哑然,半晌,微微笑说:“你以为我是纸中人,一戳即破么?”说是这般说,心中却有暖流淌过,道途多艰辛,腥风血雨都是常事,若非珍之爱之,焉会连这些小事也不想他承受。 她就如当初所说的,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他再不必忧虑外物。 深情至此,无以为报。 “往后,不必如此。”千言万语,终汇成短短几个字,他道,“你忧便是我忧,你喜亦是我喜,盼你事事同我说,同心共意,不分彼此。” 殷渺渺蓦地鼻酸,眼中弥漫起水意,结成珠泪盈于睫上。她不相信永结同心,却信此时此刻,两人心心相印,靠得比什么时候都近,这几滴眼泪,落得无怨无悔:“好。” 一遍不足,又说一遍,“好。” 他的神色倏而温柔下来,冬雪化春水,杨柳风拂面,连吻都像是桃花落在了唇上,轻盈婉妙,点得灰暗的心口一寸寸明丽起来。 昏暗的走道里,他们紧紧相拥,缠绵地爱吻。 正好过来摘藤蔓叶子的孤桐:“……这样不太好吧。” 话音刚落,迎面飞来一道剑光,他反手格挡,碧绿的波光映着飘摇的烛光,翠影铺满整个视野,恍若置身于一片茂盛的竹林中。 慕天光迟疑着开口:“观澜剑,顾秋水?” 第330章 场中的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殷渺渺慢条斯理地用指腹抹去了晕染开的口脂,说道:“顾师兄,非礼勿视,你就不能绕着走吗?” “你还有理了。”孤桐冷冷瞥着她,批评道,“公然亲昵,太过淫乱。” 殷渺渺没什么,慕天光倒是一窘,不自然地别开脸。 “哪有那么夸张,又没做什么。”她拭净了唇边的艳色,若无其事地说,“观澜剑是什么?” 慕天光知她对剑修了解不多,想了想道:“你还记得《名剑谱》吗?排名第九的是一对双子剑,一名望岭,不幸折毁,一名观澜,就是他手中的那柄剑。” 殷渺渺记起来了,不禁望了眼,观澜剑碧莹莹的,似翡翠,似苍竹,绿得滴下水来,说不出的好看:“看来剑很有名,人也很有名。” “薄名不足挂齿。”孤桐收起了剑,负手道,“还不进去?我要采药了。” 殷渺渺笑了笑,看来这位顾师兄过去有很多的故事,但不欲与人说明。她体贴地没有多问,勾起慕天光的袖子回屋去。 掩上门扉,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摁进圈椅里继续亲。 慕天光:“……”如果这算是发脾气的话,那她真是无一处不可爱。 半晌,吻够了。殷渺渺从他身上站起来,坐回扶手椅里,若无其事地问:“顾师兄以前很有名吗?” 慕天光的唇上残留着她口脂的香气,芬芳缥缈,勾得人神思远逝,许久才回归理智:“两百年前,他是十四洲名噪一时的剑修。” “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纳罕极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剑修。” “……” 他不得不多说几句:“既然学剑,自然就要了解剑修的事,两百年不算太远。” 殷渺渺眉毛紧皱,信息的缺失令人不安,或许她应该恶补一下相关知识了。 慕天光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安抚道:“我们参看前人的剑法,是为了悟自己的剑道,自然需要多了解,但你是法修,专心修炼即可。”顿一顿,又道,“我知道也就等于你知道。” 不知不觉,话题又绕回了两人争执的源点,殷渺渺想一想,觉得事事都要自己掌握不现实,他说得对,原就该与人分担的,遂欣然同意:“好,那我就不管了。” 他微微一笑,如昙花初绽。 “还说对你生气呢。”她好笑,“看着这张脸,这双眼睛,我怎么气得起来?” 那双好看的烟灰色眼珠转动,似是日暮时分笼罩在西边的一抹云彩,薄薄的光亮,浅浅的温柔。 殷渺渺凝望着他,一时忘记了要说的话。 “我给师尊寄了信。”他主动开口,“若没有闭关,两三个月当能收到回复。” 她堪堪想起来:“是了,我还要给我师父写信。” 正事催促她从美色中清醒过来,没头没脑地迁怒:“去,别在我眼前杵着,妨碍我做事。”说着,抄起果盘里的橙子就朝他砸了过去, 剑芒微闪,滚圆的橙子在空中绽裂,被风带回了桌上,一瓣瓣果瓤如莲花绽放,清新甘甜的橙味儿弥漫开来,头脑为之一清。 殷渺渺拈起一瓣塞进口中,道:“我听说有些剑修待剑至珍,平日藏于鞘中,不拄地,不沾尘,出剑必有缘故。你倒是随意得很,橙子也肯切,不算亵渎吗?” “剑如我身,人能做什么,剑就能做什么。”慕天光收剑撩帘,进里屋去了。 殷渺渺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带着薄霜的甜橙,擦干净了手,摊开纸笺开始写信。 *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殷渺渺继续着自己的课程。这一日,孤桐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你问的事有结果了。” 殷渺渺最近满脑子都是易水剑,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柳洲的历史,忙问:“如何?” 孤桐的指间夹着信纸,尖角不轻不重地敲着桌面:“那年百冠之地的确是出了大事,很多人不分敌我自相残杀,这才导致了后面道魔损伤惨重,不顾一切向对方复仇的结果。” 说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叹息道:“柳洲一向动乱,亲历过大战的人大多都死绝了,我找到的人是个炼器师,见情况不对就把自己关在了法器中,虽幸免于难,却对关键的事一无所知。” 殷渺渺深有同感,柳洲的修士崛起得快,消失得也快,生死都太匆匆,想要探究几百年前的事,竟然也如此之难。她想想,道:“自相残杀这一点很像是迷心花的作用,我觉得十有八九是那群人的手笔,只是他们挑起战端,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这是问题的关键,你想不出来,我也一样。”孤桐不紧不慢地说,“不过,有一个人当年或许见过他们。” “谁?” “被放逐到柳洲的万影魔君。”他讥诮道,“现任魔帝刚刚上位时,对他颇为忌惮,一心想要将他除去,但此人在魔洲声望颇高,不易对付,就想了个法子,派他来攻打柳洲。” 殷渺渺“啧”了声。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万影魔君答应了,可以说,柳洲的那场道魔之战,就是他一手策划的。结果你也看到了,算不上成功,也算不上失败。”孤桐意有所指地说,“后来,魔帝始终没有召他回去,他也就留在了柳洲,而方无极……得到了魔帝的重用。” 殷渺渺顿时对魔帝刮目相看,这手分而化之用得真好——对于前任魔帝的手下来说,儿子过得好就证明没卸磨杀驴,至于老部下的死活……哎呀,没人在意。而且如此一来,万影魔君和方无极联手反叛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她当年猜想方无极和柳洲的势力有牵扯,看来是大错特错了。 孤桐道:“不过,这老家伙已经在柳洲消失很久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在啊,我前几年刚见到。”殷渺渺笑了,“他用影傀寄生了个魔修,就是霜华城主。” 孤桐嫌恶地皱起眉:“影傀……魔修的手段。” 殷渺渺斟酌了会儿,否决了向他询问的可能:“此人喜怒不定,手段诡异,我实力不济,找到了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太心急了。”孤桐折起了信笺,提点道,“他们少说也来了近三百年,一直暗中行动,不知布下多少暗线,绝非一时片刻就能查出个所以然来的。与其像没头苍蝇一样乱飞,不如耐心地等他们露出狐狸尾巴。” “唉,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殷渺渺点了点头,左右知晓此事的人不在少数,湖面虽然平静,却已经密布渔网,魅姬等人若是有什么异动,定然会被人发觉。 她自嘲地笑笑:“我本想找点事转移一下注意力,如今看来,还是关心一下终身大事来得好。” 孤桐道:“情况不容乐观,如果我是你,这会儿就会考虑及时抽身,而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殷渺渺摇了摇头,没有接话。 潮水即将淹没,最安全的做法当然是掉头就跑,但是,道理谁都懂,做起来哪有那般容易。何况两人同心同意,眼前的危机不仅没有损耗感情,反倒是促使二人靠得更近,这时候说及时止损,未免也太轻视了她的感情。 除非水没到鼻端,她才会考虑要不要离开,不然,休想这么吓退她! “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好说什么。”孤桐沉吟少时,“给你指条明路吧。剑魔就在柳洲。” 但剑魔是谁,他没说,知识点再度超纲,殷渺渺只好去问慕天光。 结果他道:“剑魔不是一个人,准确地说,不是一个活人。” 剑魔是个八百多岁的老东西,称之为“东西”不是在骂他,而是除此之外很难准确定义他的存在。 几百年前,他是绝冠十四洲的第一剑修,其剑法名曰《天地一剑》,号称天下剑法尽在自己的一剑之中,以此命名,其狂妄程度可见一斑。 此人爱剑成痴,为求无上剑道,做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某一日,他在闭关悟剑时不慎走火入魔,神智全失,一夜之间将师门上下屠了个七七八八。 此事一出,即刻惊动了当时的各大门派,纷纷派人追杀恶徒。然而,他虽然失了理智,却对剑法有了无与伦比的悟性,但凡是看过一眼的剑法,立即就能学会! 于是,无休止的追杀变成了刷怪,一个个修士都成了给他送经验的NPC,他的实力上涨到了极为可怕的地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被畏惧的人们称之为“剑魔”。 在死了无数的人以后,众人终于意识到,再这么下去,十四洲将没有一个人能够制住他,遂请出了隐世的大能。这人是个法修,设计将剑魔引入法阵,困了他七年也不出手。 他在等,等剑魔的修为到达临界点,引来了天雷时,才看准时机出手,最终将他杀死。 谁知道剑魔的神魂过于强大,人虽死了,精魂不散。大能既无法消灭,又不能坐视不管,只好将他的魂魄收走,交由镜洲的伽蓝寺超度。 此后过了五百年,伽蓝寺出了个叛徒,盗走了寺中的诸多秘宝,其中就包括了剑魔的精魂。他秘密炼制了一个傀儡,将剑魔精魂注于其中,弄成了自己的打手,在西洲兴风作浪。 伽蓝寺出了个孽徒,当然要收拾烂摊子,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清理了门户,但叛徒死了,傀儡却成了个大麻烦。它身上沾染了太多的血腥与戾气,超度不了,消灭不掉,靠近得久了,甚至会有引出心魔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