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无为相当干脆,把最近五天的记忆直接丢了过去。 虽然隔了些距离,神识传输有些卡顿,过了好一会儿,殷渺渺才快进看完了五天的打斗内容,张口就是:“师父,他的骨灰还在吗?” “骨灰?你还收殓呢?”任无为一边问,一边睁眼瞅了一下。 尸身化灰之地,本来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灰烬,可这会儿不知是风吹走了还是雨水冲走了,几乎看不到残留。 “没了。”他说。 殷渺渺道:“搜。迷心花肯定还有种子在附近。” 任无为一惊,赶忙站起来:“啥意思?金蝉脱壳了?” “不,江离……亭是真心求死的。”殷渺渺的尾音扬起一抹叹息。江离亭的痛苦和最后解脱的轻松浑然天成,毫无作伪之意,不可能是做戏,且最后尸身化灰的场景,更不可能瞒过在场的三个元婴。 他是真的死了,得偿所愿。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做出其他安排。 “师父,你想想。倘若因为一己之怯懦,妨碍计划不能完成,他最后也不会这般轻松,一定心怀愧疚。”殷渺渺凝重道,“他能从容赴死,肯定是因为这不仅吻合了他的心意,也变相实现了他的计划。” 第705章 殷渺渺很早就知道,岱域的人并不是话本传奇里的反派,单纯的心狠手辣,为恶而恶,他们也是人,拥有一些算得上“美好”的品质。 比如死在她手下的尸魔。一个真正的魔头没心没肺,才不会管一界的死活,哪里会愿意千里迢迢赶来十四洲,隐忍百年筹谋大计?与其相比,看似万事不管,只顾自己逍遥长生的玄真,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冷血之人。 再者,她和江离亭多少也算相识已久。一个人不可能演戏演上数百年,还无一破绽,以三分真做七分真,才是伪装之道。换言之,“江离”表露出来的性格是“江离亭”的一部分。 而江离是个好人,只要情况允许,总是愿意帮扯一把其他人。 揣着良心做坏事,良心当然会痛。江离亭的痛苦和求死,合情合理,但他的至亲至爱都在岱域,为了所爱的人谋划,同样合乎本性。 在两个截然相反又微妙同归的念头下,他最可能的选择便是:竭力谋划,以死谢罪。 死亡既可能是计划的终点,也可能是其中一环。考虑到他最后并没有顾及迷心花,显然是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死亡本无意义,但元婴的尸首不是。 在金阳江一战里,魅姬曾说过,元婴的尸身是大补之物。她原本就打着利用完烟霞真君,便将其肉身喂了封灵鱼的算盘,那么,江离亭或许有同样的想法。 尸身化灰,只是形态毁灭,其蕴含的能量,也许还藏在其中。 任无为说骨灰失踪了,便是最好的证明。 “师父,迷心花可能还有漏网之鱼。”殷渺渺提醒道,“你再好好找一找,要是发现了……” 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低语片刻。 任无为道:“行,师父懂了。你们九重塔那边完事没?” “结束了。”殷渺渺用特别平淡的语气说,“我得了点机缘,也惹上了大麻烦,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 任无为摁住额头,竟然一点都不意外。他问:“那你师兄呢?” 殷渺渺:“……不知道。” 上次和叶舟聊着聊着跑题了,忘记问云潋去了哪里。坑爹的是“心月之网”下,竟然看不到他。 真过分,《易水剑》都能看到呢,《坐忘诀》居然不成,差评。 任无为也没太在意,随口道:“十有八九在找你,行吧,还有什么事儿没有?没事我找迷心花去。” “好,改日再联络。”殷渺渺十分干脆地切断了联络。 而后,她一个念头,意识返回心灵岛。 岛上灯火通明,灯龙盘旋在树上,照亮每一个角落。逃离的黑雾依旧不见分毫踪迹,仿佛当初的逃散只是一场错觉。 殷渺渺举棋不定。 她现在对身体的掌控度已恢复八成,只消留心一些,不会再轻易灵魂出窍,恢复日常行动亦无不可。但内心深处,她始终忌惮着那不知流窜在何处的黑雾,怕恢复行动后心神在外,后院起火。 可是,黑雾的藏匿之法十分高明,她找了那么久也没找到蛛丝马迹,总不能一直这么捉迷藏下去吧?得想个办法才是。 少顷,有了主意。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和前几次试验一样,她眼中的世界发生了一丢丢的变化,像是套了一个浑然天成的滤镜:场景依旧是原来的场景,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但给她的感觉却和从前全然不同。 她说不出来变化在何处,好似画作吹去了浮尘,镜头抹除了脏污,视野变得更清晰……不,是更真实了。 一开始,她对这样的异常十分警惕,唯恐是黑雾造成了什么污染,扭曲了她的认知。但后来查探了眼睛后,却发现了一抹熟悉的气息。 温暖又和煦,炽热又强大。 是当初太阳亮起时给她的感觉。 故而她后知后觉回忆起来,当初凝视星空的时候,她也直视了太阳。 这种过于真实的视觉,很难说是机缘还是灾劫。 殷渺渺考虑过抽离这抹气息,但想及不知所踪的黑雾,担忧仅凭自己的力量无法彻底驱除,还是认为不妨暂且留下,兴许今后另有用处。 只是,太阳本质上亦是恒星,和她仰望过的星辰并没有什么区别……那么,它的庇佑究竟是因为什么呢?不过是无心之举,无所谓善恶,仅是凑巧,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道的意志? 无解。 殷渺渺暗暗苦笑,九重塔一行,她解开了很多疑惑,又多了更多的疑问。 大概登仙之途与探索宇宙的真相,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重叠的。升仙要慢慢来,冒险当亦然。 不想了。 她坐起身来,环视周围。 如今的环境她也查探过多次,次次雷同:无光的黑暗环境,除了水就是水,且在不断地流动着。而她则躺在水中,被灵力层包裹着,小周天不断运行,代替呼吸提供能量。 身体略有些伤势,乃是九重塔与人斗法时留下的,皆不致命。从头发丝到脚趾甲,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看不出黑雾曾经造成过什么损失。 但她不敢大意,再度检查了一遍,每一根细微的经脉都不放过。 没有。 肉身十分健康,看来黑雾当时对她的屏蔽只针对意识。 这证明什么?独立意识的存在,是宇宙甄别是否是生命的标准,实体则不是,说不定就如某些科幻构想的那样,其他星球生存着纯能量的生命体……等等,鬼修如阿红,不正是如此吗?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十四洲和地球,都只是沧海一粟,所谓的庚辰联盟,也许仅仅是人类的一个互助小组。黑暗无边的宇宙里,存有许许多多的生命形式,亦非人类所熟悉的三维世界。 那或许是一个多维的……她漫无目的地想着,耳畔的流水声中,多了些似有若无的呓语,听不清是什么语言,含含糊糊,像是十四洲的雅音,又有些像熟悉的中文,吸引她倾注更多的注意力去分辨。 心神缓缓倾斜。 就在注入低语的刹那,意识猛地停驻,扭转头杀了个回马枪。 呓语冻结。 灯火变作凤凰,遨游在整个天空,在角落里发现了一道一闪而逝的黑影。焰光俯冲下去,想将它焚烧成灰烬。 然而,在触及的前一刹那,黑雾如烟溢散,又失踪迹。 殷渺渺拧起了眉头。 她钓鱼钓得很成功,可和设想的不同,黑雾不是在她心神挪移到外界后便出来作妖,更像是被动触发的。 当她开始思考星空和宇宙,黑雾就出现了。 一霎间,她脊背发冷,突然想到了一句古老的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她于太空之上,俯视着云海,等于脱离了云海的屏蔽。所以,她注视了星空,便为其所标记,自此,但凡她心有所念,星空便会有所感应? 殷渺渺手脚冰凉,胸口传来窒息之感。 不可名状的恐怖弥漫上心头。 她不由屏住呼吸,停顿片刻,再缓缓吐出浊气。而后,灵台中只余烛火辉煌,心神已回到现实。 暂时不要去想,事有轻重缓急,先离开这里再说。 水流湍急,她召出红叶,盘坐其上,顺水漂流而下。 三日后。 一抹亮光闪现。 她心念微动,令红叶转道,迎向光明。 这是一处狭窄的甬道,红叶勉强穿过,里头略有曲折,约绕了两个弯就看见了清晰的光亮。那是一盏明亮的琉璃灯,灯侧坐着一个身影,正投来征询的视线。 “师妹。”云潋微微一笑,“你在这里。” 殷渺渺又惊又喜:“师哥,你怎么来了?” “找你。”他道,“我猜你离绝世崖不会太远,便在周围走了走,前些日子感应到了你的方位。” 她全副心神松懈下来:“这是哪里,怎么都是地下河?” 云潋道:“你进了暗河。” 殷渺渺恍然大悟。 暗河是发迹于绝世崖的一条季节性河流。每到冬季,地面上冰封千里,河流便转入地下,人们无论怎么找也寻不到它的踪迹。但等到开春回暖,冰雪化冻,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某个地方,奔流不息,与普通的河无异。 想来她重回地面时,因为风力或是别的什么因素,没有重新落回绝世崖顶,而是偏移了位置,掉进了暗河里。正值初春,河水上漫,她便随波逐流,漂进了某一段地下的暗河里。 “河水上涨,走出去要费些时候。”云潋道,“我带师妹走?” 殷渺渺摆了摆手:“我不敢用挪移术。”遂将她奇异的情况说了,提到星空时,果不其然又有些耳语响在耳畔,不得不返身再杀一次。 她怕云潋担心,轻描淡写带过,笑说:“说了有师哥的剑的线索,结果什么也没有,叫我空欢喜一场。” “此有非彼有。”云潋想了想,笑道,“舍却形体,同于大通,正是坐忘之意,与师妹的经历有些相似。想来他所谓的线索,亦非有形之剑,而是体悟的窍门。” 殷渺渺一想还真是,当时身处于太空,感受不到形体的存在,只有意识游离于天地,若添上后来玄妙的体验,确实像极了《坐忘诀》。 而且,虚古派的那人说话,乍听有实指,实则另有玄机,比如那“第十层”一说便是超越世界的指代,那么所谓的剑的线索,极可能同是此理。 她更惋惜:“要是去的是师哥就好了……唉,也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