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殷渺渺没有到处游览的心思,只想快点赶去伽蓝寺,明确一下第二只靴子会怎么掉下来。 热闹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乘客们陆陆续续地离开,赶来做生意的商贩们收拾行囊,准备返程,飞舟每十五日一班,下次再来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殷渺渺和慕天光坐着飞行法器,以朝拜的凡人为路标,顺利地找到了伽蓝寺。 作为位列七大门派之一的佛寺,伽蓝寺最奇特之处,莫过于它是一个对凡人开放的地方——在十四洲的其他地方,修士们习惯布下重重迷阵,阻拦凡人探寻修真世界的脚步,因此,凡间虽流传着“欲随众仙玉京游,先访三山十四洲”的说法,但鲜少有人能真正寻到仙界。 伽蓝寺不然,它就在那里,不设置任何屏障,凡人只要有心,便能够在此沐浴梵音,聆听佛门教诲。 一路走去,朝圣的人数不胜数,有的甚至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但不管身体多么孱弱,依旧坚持三跪九叩,无分毫懈怠。 有趣的是,半途中,殷渺渺瞧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因风餐露宿而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便给了他一颗低阶的回春丸。 孩童转瞬间便伤病痊愈,全家人跪下来给她叩头,口中连说要给她在佛前点一盏长明灯,日夜为她祈福。 殷渺渺被逗笑了,故意问:“你们既已看到我道门法术的奇妙,怎么还是一心向佛?” “仙师赎罪!”他们以为触怒了她,不停地磕头求饶。 她道:“恕尔无罪,说罢。” 那户人家彼此对视一眼,最后由年迈的老人回答:“道家仙法唯有仙师能修习,非吾等凡人能奢求,但佛门人人皆可皈依,我等潜心向佛,只求来世能有善报。” 殷渺渺顿时明悟,凡人愚昧,却不是傻子,谁能给好处自然就信谁,这是再朴素不过的道理了。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了。 不多时,伽蓝寺到了。通向山顶寺门的石阶上跪满了虔诚的凡人,他们无处下脚,只好不太礼貌地直接落到山顶,请门口的沙弥代为通报。 知客僧很快出来相迎:“原来是归元门和冲霄宗的施主到了,请。” 伽蓝寺的内部构造和殷渺渺过去见过的佛寺并无明显不同,殿内檀香袅袅,不知何处传来梵音隐隐,跨过门槛,心便顿时一静,无风自凉。 知客僧话很少,只寥寥介绍了几句,却意外地不让人觉得怠慢。他们静默地绕过大殿,避开了参拜的凡间香客,走进了一片竹林里。 殷渺渺注意到林子里布有迷途的阵法,大约是防止凡人误入。竹影斑驳,穿过这片幽静的林子,后头便是伽蓝寺的真正所在,有许多佛修来来去去,光秃秃的脑门在阳光下锃亮一片,显眼无比。 而细细看去,佛修们又分为两类,一种是习武的武僧,穿灰衣,另一种是专注于参悟佛理的普通僧人,穿土色的僧衣,明明都是黯淡破旧的颜色,但与道门的琼林瑶境相比,居然毫不显逊色寒酸。 此外,还有一件事叫殷渺渺十分诧异:“贵寺似乎有不少比丘尼?” 知客僧诵了声佛号,道:“是,敝寺弟子男女皆有,只是分开修行,客舍亦是如此。” 而后又走了一刻钟,到了后山的一处小院。 “主持,归元门和冲霄宗的施主到了。”知客僧进去禀报。 觉醒大师的声音传来:“请进。” 殷渺渺二人进去,发现即便是主持的住所也维持着寺庙一贯的简朴,只在院中栽种了一棵大榕树,下面摆放着石桌石凳,落叶满地。 门扉敞开,觉醒大师正坐在蒲团上念经。他看起来不过三四十岁,但却有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任何人见了他都会下意识地忽略他的外表,认定这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他见他们二人携手前来,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惊讶,随即微微一笑,和蔼地说:“两位施主请坐。” 屋内只有蒲团,两人便撩起衣摆坐下了。 慕天光酝酿了会儿,开门见山道:“奉师尊之命,特来拜会大师。” 觉醒大师道:“令师的信,我收到了,只是做不做,还要看施主自己的意思。” “谨遵师命。”慕天光说着,口吻非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静得异常,就好像是一支香燃烧了许久,炉里落满了香灰,火星一点点暗下去,最后悄无声息的灭了。残余的温度消散,变成了一撮死得不能再死的灰烬。 觉醒大师轻轻一叹,眼里流露出些许悲悯。 室内弥漫着寂静。 阳光移动,照得窗户的影子变化万千,殷渺渺专注地看了会儿,突然道:“我知道佛家有‘以智慧剑,破烦恼贼’一说,但天光的师尊专程叫他来此必有缘故,所以我想冒昧地问一问大师,所谓的‘慧剑斩情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斩去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觉醒大师发现,她的语调也是一样的平静,不同的是,她更像是个冷静的大夫,在斟酌该不该给病人用这一味的药,关心会有什么样的效果,会不会对人造成伤害。 他便思索了下,回答道:“虽道‘烦恼丛千缕,全凭慧剑挥’,然情生发于心,系于神魂,万不可视与青丝等同。依贫僧之见,情丝如躯干,一剑斩下,虽皮肉无异,然如经脉尽断者,手不能再握,脚不能再立,覆水难收。” 殷渺渺一惊:“如手不能再握,脚不能再立?这是什么意思??” “心如古井,波澜不生。” 她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忍不住去看慕天光。他面色淡然,颔首道:“当是如此。” “等等。”殷渺渺不得不无礼地打断了他们。她原以为所谓的斩情丝是类似于她的失忆,只是将关于感情的部分消除而已。然而,听觉醒大师的所言,似乎是说着等于一个器官摘除手术,会剥夺他的感情能力,“恕我愚钝,可否再向大师询问几个问题?” “施主请说。” 殷渺渺整理了下思绪,按照自己的习惯,谨慎又仔细地开始提问。 “请问大师,慧剑既能斩断情丝,是否是直接作用于灵台?” “用情至深者,不止灵台,当及紫府。” “人的情感包含万千,不独只有爱情,大师斩去的是否只是男女之爱?” “施主,须斩断情缘者,无不是情根深种。故而灵台之中,此情与他者相比,如皎月与繁星之辨,一眼分明。” “若将一人的男女之情比喻成一粒种子,那么,大师是砍去树干,使其不与他人争阳光雨露,还是挖出根系,焚为灰烬呢?” “若只砍去树干,来年春风细雨,又会生长发芽,前功尽弃。” 殷渺渺拧了拧眉,直言不讳:“那么,我是否可以这么理解,今后,他对于师门、对于剑、对于修炼的感情不会变化,唯独不会再生出情爱?” “不错。”觉醒大师颔首道,“事关重大,我亦望施主三思而后行。” 慕天光却认为不必再多考虑,既然不会因此动摇对师门的尊敬,对剑道的执着,那么不再能够爱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失去了她,他本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正要开口应下,身旁扫来一个严厉的眼风,示意他闭嘴。他只好把话吞回去,听她问道:“在此之前,可有人遇到过类似的事?那人现在如何了?” 觉醒大师道:“有,敝寺的舍心便受过贫僧一剑,此后一直在寺中修行。” “可否拜会一下舍心大师?” “自然。” 觉醒大师应下,叫了外面候着的一个小沙弥进来:“带两位施主去见见你的舍心师叔。” 那个小沙弥才四五岁,三头身,圆滚滚的非常可爱,有模有样地合十行了一礼,奶声奶气地说:“是,方丈。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殷渺渺纵有满腹心事,看到他时也忍俊不禁,对慕天光道:“你肯定和他很像。” 慕天光:“……嗯?” “你小的时候,肯定也是这样板着脸,假装是个大人。”她小声说着,又看了看小沙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施主?”小沙弥扭过头,表情是这样的:=口= 殷渺渺敛容,一本正经道:“我们不着急,你慢慢走。” “我走得不快啦。”他摇摇摆摆地爬下台阶,像是只胖乎乎的小鸭子。 殷渺渺又笑了。 慕天光望着她,眼瞳被阳光照出流动的珠灰色,好若一条悲凉又温柔的溪流,日头再盛,捂不暖心口的悲意。 第345章 舍心是伽蓝寺戒律堂的僧人,面貌年轻,应该是刚进阶不久,但脸上有数道纵横交错的疤痕,狰狞如蜈蚣匍匐,带路的小沙弥要很努力才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殷渺渺赶紧拿了糖哄他:“我们到了,你回去吧,这个是给你的谢礼。” “阿弥陀佛,小僧不能收。”他背过手,(并不)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是布施,为什么不能收?”殷渺渺要哄骗什么人,鲜少有办不到的,“都说财布施得财富,我给了你,会有福报的。” 小沙弥年纪小,还没开始读佛理,稀里糊涂就被说服了,高高兴兴地收下:“谢谢施主。”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把看到舍心的恐惧忘了个一干二净。 期间,慕天光一直在观察着面前的舍心法师。他看起来和正常人相差无几,眼神清明灵动,偶尔会落到树叶间的某个角落,那里有只小虫子缓缓爬动,惬意得很,不知道背后就是一只静待已久的螳螂,随时会有丧命的危险。 风过树梢,螳螂倏地扑上前,巨大的镰刀高高举起,一下子捉住了目标。 “渺渺。”慕天光突然道,“我想和舍心大师单独谈谈。” 殷渺渺怔了下,但很快同意了:“好,那我在这里等你。” 他微微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和舍心一前一后进屋里去了。 炽烈的阳光穿透参天树木间零落的缝隙,洋洋散散地透下来,晒在脸上热热的。好几只蝉藏在树林里,没完没了地叫着,平添几分燥气。 殷渺渺伫立片刻,忽觉疲倦,干脆就地坐在了石阶上,支着头发呆。 经过秋洲的蜜月旅行后,她和慕天光仿佛提前走完了今后的岁月,开始接受必然的结局,就好像得了绝症的病人不再改换医院看诊,而是配合起治疗来。日复一日中,他们建立起了离别的心理准备,近些日子,甚至已经能用平和的口吻说起以后的事。 她说了很多自己对于归元门的分析,还告诉他今后要是收了徒弟要怎么教导,小孩子需要适当的鼓励,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心思敏感,弟子不听话了要如何处理等等。 而他非常直接地说,向天涯那样的男人不是良配,莲生之类的玩物慰藉寂寞即可,却无法在她遇到困难时提供助力——“最多为你一死,然轻于鸿毛,徒惹你伤怀罢了。” “……”她决定永远不告诉莲生这件事。 也免不了提及云潋,慕天光告诫她:“他对你甚好,可《坐忘诀》物我相忘,绝不会比《易水剑》更好,你当慎重。” 当时她听完后,彬彬有礼地谢过他操心,然后一被子摁进了床上。 如此,完全像是看开了,释怀了,能够笑对离别了。谁知大错特错,此时此刻她独坐石阶上,四周空寂,阳光明媚,却有道不出的苦涩萦绕心头,满嘴都是黄连味儿,含着糖也压不下去。 日头一点点偏西,慕天光始终没有出来。 殷渺渺忍不住去推测他们究竟谈了什么,竟然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又免不了怀疑他单独对谈的目的——理智上知道这是他的私事,如此无可厚非,但心里却难以接受,不是个滋味。 许久,夕霞洇透西边,天空似乎是浸泡在了橘子汁中,橙红亮丽,美不胜收。 门扉吱呀一声推开。 慕天光走出来:“大师留步。” 舍心依言停步,合十道:“施主请。” 无一丝客套,两人就此话别。慕天光转过身,对殷渺渺道:“天很晚了,我们下山去吧。” “我还道你要住在这儿呢。”她睇了他一眼,扭头就走,“听说比丘尼住的地方也不错。” 慕天光:“……对不住。” 不理。 “我只担心你听了会难过。”他抿紧唇,去勾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