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帝看也不看他,神色复杂地环顾片刻,道“与我得到的消息如出一辙,这里确实是深渊的入口。” 劫命心中狐疑,却没贸然再问。 倒是玄真接了话“其中一个而已。” “还有很多个?”劫命问。 “自然。”玄真仿若一个乐于为人们指点迷津的高僧,好心解释,“深渊本义是指深不可见的水潭。” 劫命冷冷盯着他“你该不会想说,但凡是深水潭都能被称之为深渊吧?” 玄真哈哈一笑“贫僧并非戏弄于你,所谓的深渊,指的就是不可寻觅却会偶然出现的无边深潭。” 劫命扫视洞穴,并不见任何水源,正要质问,脖颈忽然感到一阵湿意。他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下,猛地抬起头。 滴答。 阴寒的水滴落下来。 犬牙交错的钟乳石根部,洞穴的顶端,一汪潭水静静倒悬着。 水很清澈,却看不见里面的东西,看上去仿佛一块流动的黑色玻璃,水面偶有起伏,却泛不出涟漪,十分古怪。 “普通的水潭,再深亦有边际。深渊不然,上不接天,下不合地,无踪无影,只会在特别的时候出现。”玄真负手仰头,语气不乏赞叹,“看来传闻是真的,归墟有变啊。” 劫命愈发糊涂了,皱眉道“归墟和深渊有什么关系?” “我对十四洲了解不多,然曾闻某地,一直往东或往西,竟能回到原处。”玄真道,“深渊在北,归墟在南,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归墟有异,深渊便显踪迹,不可能是巧合。” 劫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魔帝问“神京可有相关记载?” “不过只言片语。”玄真思索着语句,“佛语云,一花一世界,花是我等熟悉的正向世界,然则,花之影亦是一方世界,深渊便位于此间。” 劫命闻言,记起一桩旧事“你们神京将堕落者后出现的怪物,名为深渊者。” 玄真瞥了他眼,点头承认“不错。”但又道,“夜里点燃火炬,自然引飞蛾扑火,白昼点火却是无碍。” 魔帝点了点头,对劫命道“玄真愿意和我们合作,探寻深渊。我欲令你二人前往,一探究竟,你意下如何?” 劫命不由迟疑了一瞬。他很想得到这个机会,但玄真说得的事超过了他的理解范畴,很难让人不心生忌惮。 然而,前面已经说了听从差遣,此时畏难反悔,既得罪了魔帝,又不符合他的野心。稍加思索后,劫命便颔首“愿往。” 魔帝满意,允诺道“你若归来,我必不会亏待。”再看向玄真,半是敲打半是拉拢,“神京已成往事,同样的机会难有第二次,希望大师好自为之,珍惜这难得的机会。” “放心,深渊的好处,贫僧一人可吞不下。”玄真一甩袍袖,“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有我这般经历的人,与我合作绝对是明智之举。” 魔帝淡淡道“但愿如此。” 玄真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冷淡,抬头看了看顶上的水波,纵身一跃。他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没入其中,一丝水花不现,仿佛被厚重的泥沼吞没了。 劫命定了定神,压下了心底的恐惧,随之跃上。 深渊之水吞噬了他。 第803章 北洲,归元门。 广场上,几百个打扮悬殊且年龄不一的修士,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放眼望去,几乎人人带了伤。不管是锦衣玉带还是粗布麻衣,都染着血迹和灰尘,看起来颇为狼狈。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脸上只有激动、兴奋和忐忑。十天来,他们熬过了七个不同的阵法,体验了合作背叛和坚持放弃,终于走到了这里。 他们马上就要成为归元门的弟子了。 空中白芒一闪而来,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修踩着飞剑出现。她环顾四周,无视众人的打量:“尔等随我来。”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面带路,领着一队又累又饿又茫然的新人们穿过了恢弘的大殿,雄伟的演武台,凛然的悟剑壁,最后来到新建的一个院子前。 “这就是给你们住的地方。”女修解释,“以后大家都是同门了,尔等好生休息,会有人给你们送食水和丹药,几日后再举行拜师大典。” 新人们恍然,齐齐行礼:“多谢前辈。” 女修一挥袖子,驭剑飞起,瞬间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新人满眼崇敬。 一刻钟后,女修到达乾门,找到了负责这次招生的金丹前辈:“赵师叔,新弟子已经安顿好了。” “好,三日后举行拜师大典。不过这次大典不用邀请各门主,对道尊行礼叩拜就行了。”这个赵师叔就是飞英,他负责这一年的招生,“选好功法后,再安排三个月的统一修行。” 女修有点惊讶。 归元门的拜师流程一向是选拔、择法、拜师大典,选定心法后,基本上就能确定是去哪个门了,像这样还要安排三个月的统一修行,从未有之。 飞英解释说:“今年多了神京的功法,故有此举。” 女修恍然大悟:“晚辈领命。” 她走得爽快,飞英的脸却垮了下来。 什么和神京有关,借口而已,实际上是借此机会调整一下门派的拜师流程。过去的法子有好有坏,好在各门内部非常团结,坏在大家一进门就分属不同地方,压根不和其他门的来往,造成了隔阂。 所以,他打算让新弟子在分去各门前,能够互相认识一下,交交朋友,尽力消除下一代的矛盾。 这样还不够。 取消门内的小课,统一开大课,各门修士根据修为而非门派听讲;积分赛抽签选拔队伍,杜绝同门组队;每年抽人去粱洲历练,凭吊一下死去的同门,顺便模拟实战…… 他一件件想着,心头却更沉重了。 大师伯把很多门派事务交给他处理,栽培的涵义溢于言表。飞英对当掌门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渴望改变门派,消除千年来的弊病,不要再走过去的老路。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没有抗拒这个安排。 “唉,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飞英揉揉脸,深觉人生魔幻。 遥想当年,他跟着慕天光和乔平到处浪,多么开心逍遥。可现在呢,前者失踪不见,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者妇唱夫随,在南洲只羡鸳鸯不羡仙,剩下他一个小可怜,苦哈哈地待在门派里,绞尽脑汁想改变什么。 飞英垂下脖子,脑门磕在书案上,很想死一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归元门的问题多且根深蒂固,他空有心志,却没有相应的本事啊。 来个人救救他吧。 咦,等等。 飞英坐直了身体,脑海中闪过一个被数度提及的名字。思索片刻,说干就干,直接折出一张传讯符,扬手掷到窗外——“温师侄,你来乾门一趟,有事找”。 温熏风来得很快。 飞英没架子,直接让他进屋来,还给倒了灵茶和点心:“边吃边聊。” 温熏风笑了笑,捧起茶喝了口,微苦,但热流涌下,丹田一股暖意。哪怕是他这样沉疴难起的身子,都觉得松快了几分。 飞英吃了块甜糕,组织语句:“我找师侄来,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师叔请说。” 飞英介绍了一下自己的新措施,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温熏风笑了笑,当下便道:“能增进同门情谊,自然是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你直说好了。” 温熏风从岳不凡等人口中了解过飞英,知晓他的为人,故而也不虚与委蛇,含蓄又中肯地说:“这点改变不过杯水车薪,日子一长,也就无甚用处了。” 飞英有点失望,但有所准备,问道:“你可有更好的主意?” 温熏风摇了摇头:“师叔一片苦心,可归元门就好像是一座缓慢沉降的华屋,屋瓦雕饰可以改,却治标不治本,栋梁地基能釜底抽薪,却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时不慎便会提前坍塌。” “你说得没错,但冲霄宗和我们一样,为什么他们成功了?”飞英问。 温熏风顿了下,道:“师叔,恕晚辈失礼了。” 飞英忙说:“没事你尽管说,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温熏风点点头,思索道:“冲霄宗过去和我们十分相似,支撑门派的根基被掌握在不同的人手里。假如贸然择一改之,必然引起不满,因此,他们选择先建新的柱子,以此为筹码交换。如此积少成多,将旧的换成新的,并且这回不再是各占一柱,而是一个聚合在一起的顶梁大柱。” 飞英默默倾听,暗暗点头。 “归元门想改变,定然会触动某一方的利益。”温熏风正色道,“师叔想过从哪里下手吗?” 飞英语塞。他想过,没有答案。 “虽说柿子都挑软的捏,但若是挑八门中的弱者下手,唇亡齿寒,他们必然抱团反抗。若是挑强者下手,请恕晚辈冒昧,这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而若是师叔一片公心,愿意从乾门下手,结果却会更糟,孤家寡人只会被当做弃子牺牲。” 温熏风字字珠玑,正中痛点。 飞英不甘心:“真的没办法吗?” 温熏风没有正面回答,叹道:“冲霄宗能成功,除了我方才说的缘由,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翠石峰三元婴,实力强横,能与之抗衡的天元峰亦未反对。而这个办法,归元门并不适用。” 飞英噎住了。 确实,乾门不比其他门强就算了,离门还有个长阳道君。 “晚辈认为,八门不是敌人,并不是此消彼长,而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温熏风眸光清亮,“所以,我们不必学冲霄宗,也学不来冲霄宗。” 飞英陷入了沉思。 他反省自己,是不是口头上说着要消弭各门的矛盾,但实际上依然不知不觉地受到了影响,自以为是在改变弊端,实则仍然未能逃脱斗争的怪圈? 温熏风道:“师叔,有的时候,不作为并非无能,若是没有合适的办法,保持原状反而更有利于稳定。至少目前为止,各门都没有打破祖宗规矩的意思。” 飞英悚然一惊:“你说得对,我要再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烈阳洞府。 蜂鸟飞过山间,投下一封信笺。信件垂直坠落,不偏不倚穿过了石头的缝隙,直直坠入山体内部。 然而,就在它快要掉在地上的刹那,清风吹卷,将其托举起来,慢悠悠地漂浮着穿过曲折的甬道,准确地投入了一个火盆。 纸页燃烧起来,灰烬浮动,凸显出不短也不长的内容。 长阳道君一目十行看过,不由冷笑。 不出他所料,乾门最近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他们还当自己做得高明,能把他全然蒙在鼓里。 殊不知这世道,实力越强的人越多人投靠,门派里有的是人愿意做他的眼线,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