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只是渐渐变亮,太阳严严实实地躲在云雾后面,始终不肯露面,偶尔还会消失那么一会儿,叫天地骤然黯淡。 天气是最能体现道魔实力的地方。 魔气大盛,则阴云密布,阳光难透,阴气滋长,时日久了,便会成为无昼之地。而若灵气浓郁,日夜更替有时,纵然是下雨,也带有万物生长的蓬勃朝气。 陌洲无疑是前者,明明是晴天,远处的黑云却虎视眈眈,仿佛随时都会飘过来盖住这来之不易的日光。 红衣的器灵在她身畔立了片刻,慵懒道:“这日出可不太好看。” “不好看也是日出。”殷渺渺微笑着说。 莲生睨了她一眼:“你可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这算什么闲情?”她哑然失笑。 “不是闲情,难道是在看自己的战果,数数杀了多少魔修?”他轻笑。 殷渺渺笑了笑,没有答话。莲生说对了,她确实在想昨夜死了多少人,因为这是她记忆里第一次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 她杀过人,但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轻易,挥一挥手,他们就死了。真正意义上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这种力量令她震撼,同时也令她警惕——当夺走人的性命犹如踩死蝼蚁般简单时,她对生命还会有多少敬畏呢? “你不太高兴。”莲生如同往昔,轻轻拥住她的肩头,“这是一场胜仗,你赢得很漂亮。” 突袭剿敌,毫发无损,未伤无辜,难得仁心。这是道魔之战,容不下伤春悲秋,她应当高兴才是。 殷渺渺轻轻叹了口气:“比起夺走人的性命,我更喜欢让人活下去。战争不是个让人喜欢的东西,哪怕必须如此。” 他睨了她一眼,颐指气使:“既然必须如此,有什么好烦恼的?休去想它!” “好吧,不想。”她莞尔,起身拢袖。 莲生隐入红莲中。 狂风呼啸,吹起地上的焦灰,她已不在城头。 * 殷渺渺回到卢城时,公孙霓裳已经回来了,便问:“道友此行可顺利?” “当然,就没几个人。”公孙霓裳摆摆手,“可惜我没有好使的法器,还要叫其他人去收拾一下。你不用吧?” 她笑:“都给我烧了。” “法修也就这个好。”公孙霓裳伸了个懒腰,笑说,“估计魔修该反应过来了。” 殷渺渺颔首,对卢家主道:“趁他们还没到,叫人把幸存者救回来。” 卢家主略有迟疑。营救陌生人不是修士的作风,魔修都死了,还要什么救援,自己想办法逃命才是。可他不想忤逆殷渺渺的命令,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公孙霓裳却无顾忌,笑说:“你也太仁慈了,这样还活不下来,以后迟早也是要死的。” “我们不成仙,也是要死的,你是想多活几年死,还是现在就死?”殷渺渺反问。 公孙霓裳一时语结,居然无从反驳。 殷渺渺瞥着卢家主:“还不去?” 卢家主闭嘴撤退,走得无比迅速。 公孙霓裳“咳咳”两声,若无其事地揭过刚才那一茬,问道:“我们的人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到,接下来还是以稳为主?” 殷渺渺微微点头:“先把城建起来。” “什么城?”公孙霓裳有点蒙。 殷渺渺展开地图,手指在南方的山林地带划过:“我们不能把人都集中在一个地方,被人抄了老家就麻烦了。这一片清理出来,建防守线。” 公孙霓裳“嗯”了声,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燕白羽收下她这个小师妹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北斗堂的弱项,培养时不仅教导剑术,更是让她好生在外历练过一段日子。 因此,比起其他棒槌(唉,真不想这么形容同门),她的敏感度好那么一丢丢,心思也细腻那么一丢丢。 殷渺渺摆明了要大干一场,现在不偷师,更待何时?! 想明白这一点,公孙霓裳的精神瞬间好了起来,特别捧场地问:“具体怎么做?从哪里开始?” 殷渺渺对着美人,也特别温柔地说:“我只是提个建议,具体还要看你们北斗堂的意思。” 一秒,两秒,三秒……公孙霓裳足足沉默了三秒钟,才问:“我来做?” “是的呢。”殷渺渺微笑,“我去休息了,劳烦道友了。” 公孙霓裳能说什么呢,人家给了方向,细节自然要己方把控。她含泪忍了:“好的吧。” 殷渺渺挥挥袖,潇洒走人。 城主府最好的客院里,叶舟占了书房,低头写着什么。过了会儿,他仿佛预感到了,停笔抬首,望向窗外。 殷渺渺正站在外头看着他:“你在忙什么?” “教案。”叶舟蹙着眉头,强忍着不满,“这里的炼丹水准甚至不如凰月谷。” 她忍俊不禁,解释道:“陌洲一直游离在十四洲外,炼丹术又被四大家族垄断多年,自然落后于平均水准。” 叶舟面无表情:“那几个人的资质也不好。” 昨天摸底考了一次,唯二的炼丹师只会最基础的几种丹药,亏得熟能生巧,专攻这几种,炼出来的品相还过得去。其他的提也不想提,教了一遍,一百种基础药材居然只能认得一半左右,更不要说对火焰的辨认了。 这样的资质,放在冲霄宗,丹鼎阁是收都不会收的,完全没天分。 殷渺渺不禁好笑,走到他背后,柔荑轻轻搭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别不高兴了。他们虽然天分不好,运气却不错,你好好教就是了。” 叶舟抿住唇角:“我没有不高兴。” 真可爱。殷渺渺莞尔,手指微勾,尾指的指腹便似有若无地划过他的喉结,像是飞来的鸟羽,倏然一下便过去了。 叶舟犹豫了下,主动起身揽住她的腰。 笑意浮上眉梢,她问:“不去炼丹房盯着?” “晚点再去也行。”他很有觉悟。 这么乖,反倒叫人不忍心。殷渺渺笑着摇头:“没事,你去吧,晚上早点回来。” 他没松手。 她笑得更厉害:“真的,不要紧,去吧。” 叶舟还是没松。从北斗堂来这里的路上有公孙霓裳,走得又急,几乎没有什么亲近的时候。 他……也是有点想了。 念头一起,身体自然诚实。而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叶舟已经摸清了她的喜好,知晓她喜欢什么,也不遮掩,只是依旧不敢索欢,忍耐地等待着。 似有若无地一声轻笑。 她伸手扫开桌上的玉简笔墨,轻盈地落座在了书案上:“我累得慌,就在这儿歇了吧,成不成?” 叶舟镇定道:“师姐说好就好。” 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虽然动作略显生涩和笨拙,但有章法,显然是早早就做过功课的。 殷渺渺半靠在他手臂上,发间的步摇一晃一晃,缀着的珍珠碰撞,叮咚脆响。她微阖着眼,似是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然而欢愉之余,心底却升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 床笫之欢,追根究底是寻欢作乐,要愉快要纵情,可是叶舟总是克制自己,处处以她为先。如此,纵然再舒畅,又有什么意思? 她想说什么,可眼角的余光瞥到他,又不忍心。 凡事都怕认真,叶舟就是个认真的人。第一次没回过神,第二次措手不及,等到第三次、第四次,就能找回神智,试着给她欢愉。 会认真自学,不断总结反省的学生,谁不喜欢呢?她完全不忍心告诉他自己真实的想法,只想表扬他,鼓励他。 而这些,叶舟浑然不知。 在修真界毁誉参半的鼎炉,最早是丹修搞出来的玩法,本质是以人为鼎,以身作炉,以交合为法,和普通的炼丹是一样的,故而虽然备受诟病,也算是丹道的一个分支。 叶舟不喜欢这一套,却不代表他不懂。认真研究过后,他就掌握了几种基本的方法,今天的情况并不特殊,反而是常见的形式,前人早就总结出了相应的法门,叫“金枝拨牡丹”。 虽然以前没有试过,但他在丹道上很有天分,许多新方都是一次就成,想来这个也应该不算失败吧……叶舟想着,忐忑不安地结束了。 事后的清理亦是轻车驾熟。他替她整理好裙裳,见她慵懒地歪着身,不打算下地,便将她横抱到内室,安置在贵妃榻上。 “我歇会儿。”她靠在枕上,雾似的衣袖拂过他的肩膀,“你忙去吧。” 叶舟攥住了她的袖子,再慢慢松开:“我早些回来。” “嗯。”她支着头,垂下眼睑,似是睡着了。 叶舟取了薄毯,轻轻盖在了她身上,而后拢上帘子,悄无声息地掩门离去。 第572章 谢城的大火灭了后,沈细流生怕会有魔修过来查看情况,没敢多留,天一亮就跑了。她运气不错,半路就遇到了卢城出来的支援小队。 这些支援队伍的目标有二,清剿剩余魔修,救援道修。沈细流的修为虽然低,但却是实打实的道修,也被他们救下了。 跟了大部队,安全就有保障。 沈细流仗着外表年幼,卖萌装可爱,打听了一下现在的情形,听说三大宗门之一的冲霄宗和北斗堂都来了,顿时放心。 记忆里,沈爹和她说起过当今十四洲的几大势力,三大宗门作为修真界的顶尖门派,肯定比陌洲本土的修士强很多。 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外援是这么好请的吗? 沈细流刚来那会儿,说不定还会认为他们除魔卫道,应该是倚天屠龙记里七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现在她可没那么天真了。 说是五岳剑派还差不多了。 但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大树底下好乘凉,她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路上,他们遇到了散落在城外的几个魔修,最高不过金丹,己方的金丹修士联同队中的筑基,结阵对战,硬是把人磨死了。 三日后,一行人平安归城。 沈细流心里没底,拉了个筑基女修,乖巧又不安地问:“前辈,之前多亏您出手相助,我才侥幸逃过一劫……我知道自己修为低,没什么本事,但父亲从小就教我有恩必报……” 她说得磕磕碰碰,前言不搭后语,看起来窘迫极了。正是这点笨拙,引起了那个筑基女修的同情,她缓和了语气,淡淡道:“举手之劳。” “前辈的举手之劳,于我而言却是救命之恩。”沈细流腼腆地说,“我跟着父亲学了一点炼丹术,假如……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偶尔来拜访前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