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你的魂灵而已。”白云上,清光勾勒出殷渺渺的身影。她慵懒地趺坐,支着头,“安静点,吵得我头疼。” “是是。”程隽谦卑至极,目光贪婪地投向远方,似乎要将看见的一切印刻入心底,一辈子不忘记。 陆世子和张相国没他那么外露,但颤抖的手和目不转睛的态度,足以证明他们此刻也并不平静。 殷渺渺不催促,等了会儿方道“期限到了。” 程隽最没有心理负担,平复了下心情就道“修士视凡人如蝼蚁,然今凡人亦可用灵力,虽个人之力不足,却已借外力弥补。故而在下有个奢想,还请修士将我等凡人视作同胞,爱之惜之。” 殷渺渺不置可否。 这番话说得十分质朴,没有过分逢迎,一昧卑躬屈膝,也没有心态膨胀,不切实际,总得来说,是从凡人的视角说了几句大实话。 唯一的问题是有点想当然。 爱惜两个字,就想让修士改变想法,无异于白日做梦。 但她自然不会表态,反而看向另外两人。 陆世子和张相国隐蔽地交换了个视线。十年前,双方一文一武,没啥交情,可这些年走得很近,是把持朝政的幕后组合。 换言之,有默契了。 当下,张相国道“闻修士亦有凡间出身,修道不易,难顾其家,官府已有政策,善待其亲眷家族。”顿了一顿,又道,“若能回报故国,造福乡邻,朝廷必厚泽之。” 殷渺渺的唇边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有的时候,修士的政治眼光确实不如凡人,人家一辈子都在搞这一套,把人心摸得透透的。 张相国讲这番话,是在拉拢凡间出身的修士。人非草木,官府能善待自家亲眷,修士们肯定心存感激,门派也会认为这样有利于让弟子放下尘缘,专心修道。 举个有趣的例子,君长风当年被人带走学道,瑶桃在家奉养父母,日子过得十分辛苦。故而君长风对瑶桃愧疚又感激,以至于百般忍让。 他们夫妻俩极端了些,但试想想,倘若君长风走后,官府照顾他的父母,每月送米送炭,给老人送终,妻子赠予妆奁,风光改嫁,哪还有后来的事? 不要小看“尘缘”二字,修士里超过一半的人是凡间出身。 而张相国的脊梁这回也没软下去,修士一走了之,只是“善待”,回来能为凡间做点事,才是“厚泽”。 和搭讪要借书一样,有来有往,交情才能谈下去。修士和凡人有了交集,加深感情也就没那么难了。 “你呢。”殷渺渺看向最后一个人。 陆世子沉声道“南平以南,年年红潮来袭,诡异莫辨,东边山林又常有妖物食人,民不聊生,西边则有无边沙漠,十去无归。某等不才,愿为前驱,还世道一个太平。” 啧,这也是提前做了功课,找修士了解过情况的。 修真界并不是个太平逍遥的地方,道魔之战自不必说,妖兽常年为祸一方,因而各大门派都以斩妖除邪为己任。基本上炼气和筑基修士下山历练,必然会有类似的强制性任务。 陆世子的这番话就是说我们有人,我们有兵,我们能帮你们打仗! 看来有了灵纹后,他们的士气一日涨过一日。 殷渺渺略感欣慰,可做事须实事求是“你们?”不必多做轻蔑,区区两个字的反问足矣。 陆世子血气上涌,当即道“烦请移步一观。” “微末本事,有什么值得看的?”殷渺渺仍然一副提不起精神来的怠惰样子,漫不经心道,“若非不想伤了无辜生灵,我倒是可以让你们看看清楚,自己在和谁说话。” 陆世子咬了咬牙,竟然道“还请阁下为我等一宽眼界。” 殷渺渺眼波一扫,轻笑道“也好,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认认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她打了个响指,直接将自己在粱洲,一招火禁术平了大一城的记忆塞进了他们的脑海里。 广阔无边的巨大城池之上,黑云密布,鬼影憧憧。一颗巨大的火球自城中冉冉升起,赤色焰光吞吐,顷刻间席卷了整座城池。 建筑灰飞烟灭,大地震动裂开,一切妖魔鬼怪化为乌有。 在场的三人犹如在初春季节,被浇了一桶冰水,沸腾的热血霎时冷却,雄心壮志消失无踪,只留下了深深的震撼和无法湮灭的恐惧。 这还是人的力量吗? 修士竟然可怕到如此程度? 也怪,分明是魂体,他们却感觉到汗如浆出,衣衫都被汗给浸透了,整个人犹如自水里捞出来,的。 殷渺渺吓唬完了,又开始安抚“虽然你们的力量和萤火无甚区别,但既有此心意,我很高兴。” 类似的一巴掌一红枣,张、陆二人一生不知要做过多少次。然而,在生杀予夺的实力压制下,他们的表现并没有比普通人好多少。 先前一样胆战心惊,两股颤颤,这会儿一样如释重负,深感劫后余生。 “十年来,你们有了很大的改变,掌握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意识到了世界远比你们看到的广阔。”殷渺渺缓声道,“但这只是开始,未来的路怎么走,要看你们自己了。” 她不再像上回那样,点评他们的想法,乃至出言驳斥。这非是凡人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而是张相国有句话很对,修士不懂凡间的事务,指引方向是一回事,插手更多只会弄巧成拙。 她不认为自己的治国水平有多精妙。 只能提点。 “萤火能发出多亮的光,不在于太阳多么仁慈,而是它有多少努力。”她灌了一口鸡汤,感觉有点虚,补了句实际的,“权利要靠自己争取,别人永远不会好心施舍。” 三人静默片刻,叹道“受教了。” “前路漫漫,诸位好自为之。”她说罢,托举众人的白云便晃悠悠地往下落,恰似叶落蝶舞,“不要忘了我说过的话,以后的路,要靠你们自己走出来。” 白云过眼,青山流水又入眼帘。 但见广厦千万,稻田绵延,贩夫走卒挑着扁担,穿过繁忙热闹的街道,牧童骑在牛背上,短笛吹走的曲子清脆嘹亮。 威武的军营杀声震天,辛劳的农人露出笑颜,船夫们摇橹而来,唱着活泼大胆的山歌。 一眨眼,重回人间。 他们抬起头,心中闪过思绪万千,手却不约而同地去摸珍藏的书册,然而,触手空空,已无一物。 仙人收回了恩赐,将尘世的明天交还凡人。 也好。 九天之上,殷渺渺俯瞰着碌碌尘世,微微一笑。 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出现工业革命了,但不要紧,每个世界都有不同的精彩,蓬莱十四洲……会有独属于自己的修真文明。 昨天是施药的最后一日,李鸣和药铺里的大夫、学徒们忙了整整一个月,终于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不过,身体固然疲惫,每个人的精神却都很好。不仅是磨炼了医术,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回报,更是令人心中熨帖无比。 这一夜,他睡得极其香甜。 翌日,李鸣犹在睡梦之中,耳畔却传来喧哗声。他艰难地撑开眼皮,听得外头的街道好似沸腾了一般,不由茫然。 “哥,哥。”李琳拍着门,“快起来,出大事了。” 李鸣顿时清醒,赶忙套上衣袍奔出去“怎么了,可是走水了?” 李琳的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与震撼交织的复杂之色“是百草堂……” “叶大夫出事了?”李鸣冲上街去。他们兄妹俩租住的院子不大,唯一的优点就是离百草堂很近,不出一炷香,便到了百草堂门口。 下一刻,李鸣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一样,露出了“我是谁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的错愕表情。 为什么大家会集体懵逼呢? 真不能说眼界窄没见识。 昨天晚上,这百草堂还好好的,门前扫得干干净净,墙上的青苔不多不少,檐下挂的幌子随风飘荡。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只有叶大夫说近一月个众人辛苦,晚上不必留人值守,通通放假,叫所有人回家去了。 然而,仅仅一夜,不,半夜的功夫,百草堂就不见了。 非是被人摘了匾额,也不是被烧了个精光,事实上,整座二进的小院子凭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树开得灿烂的桃花。 缤纷的桃花掩映下,百草堂的匾额斜靠在树根处,旁边置有一药篓,篓上插着一卷旧书,题着《百草药方集》五个字。 现场如梦似幻,犹如仙境,也无怪乎现场的人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了。 良久,忽有人言“一夜之间,不声不响消失,叶大夫……是仙人吧。” “对对,没错。”街坊邻居们活了过来,议论纷纷,“叶大夫乐善好施,医术又高明,肯定是仙人下凡。” “那这岂不是仙人赐下的仙缘?”有人大着嗓门,一语惊醒梦中人。 呆愣的吃瓜群众顿时激动起来,前扑后拥地往桃树下挤去,都想第一个拿到那本药方集。 李鸣不慎被绊了一跤,慢了步,眼睁睁看着冲在最前面的大婶伸出手去。 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她粗胖的手指碰到了书册,却穿了过去,犹如水中捞月,什么也没碰到。 她不死心,又抓了一次,同样穿过了虚无。 “大婶,你没仙缘。”旁人一见大喜,赶忙追过去一捞。 也没有。 其他人当然乐不可支,都觉得仙缘肯定是自己的,一个接一个挤过去,但全都成了空。 李鸣被人群裹挟着,一步步靠近。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伸出去的手指抖个不停。 近了,近了。 指尖碰到了光滑的纸页,他咽了咽唾沫,伸手一抓。掌中多了沉甸甸的一物,不是《百草药方集》是什么? “李小哥你拿得到?给我看看。”背后猛地窜出一人,劈手就要夺。 李鸣闪躲不及,沿着他的手碰到了书册,然后……穿了过去。 “咦??”对方大惊。 李鸣却是松了口气,得意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没用。”他说着想去取那药篓做个纪念,却见篓上的《百草药方集》还在那里,没有分毫变化,不由又是一愣。 怔忪间,坐堂的老大夫到了,颤巍巍的手抓住书册,同样拿了起来。 “我知道了。”李鸣明白过来,热意涌上双目,朗声道,“叶大夫要将医术传给世人,有缘者皆可得之。” 朗朗乾坤,青年的声音传遍角落。 一霎间,喧哗拥挤的人群像是被傀儡线操控,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静谧中,受过百草堂恩德的王老头跪了下来,七十岁的洗衣妇跪了下来,懵懂的孩童被母亲抱在怀里,也跪了下来……不多时,乱哄哄的人群跪成乌压压一片人头。 他们低着头,弯着腰,曲着膝,却不是在强权的压制下勉强为之,而是全然发自肺腑地献上自己的一片感激之情。 十年来,点滴恩情亦汇作溪流,何况救人活命的大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