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指冰心，太上忘情。”　　这是玉华剑君将“飘雪剑”传给杨圣冰时说的话，也是唯一的话。　　杨圣冰接过飘雪剑时，他记得那天是珞珈界第一百二十纪元第九千九百七十二年的大寒，道门玉华峰上人踪灭绝，珞珈山大雪纷纷，千山鸟飞绝。　　之后十年，杨圣冰不负众望，将“飘雪剑诀”练至“化心入雪”层次，正式踏入人道境，时年十七岁。　　又过三年，一日玉华剑君对他说，徒儿，珞珈界北方有难，且随为师走一趟，顺便增长见闻，并作为道门当代年轻弟子的领袖天才，去为珞珈斩妖除魔。　　好。　　“飘雪剑诀”练得久了，杨圣冰一向惜字如金。　　玉华剑君带杨圣冰穿过大半个珞珈界，剑君修为何其高深，千山万水只等闲，他要去天一门看望一位故人——在与逃出通天楼的赑屃的战斗中重伤濒死的沧海道长。　　沧海道长修为重挫，幸而保住一条性命，玉华剑君稍稍宽心后，得知梧桐密林中有魔道高手在争煞血魔龙枪，高手之战无法带着杨圣冰，加上有心让他历练，遂叮嘱他穿过梧桐密林去龙腾云海，与道门师兄弟们会合。　　好。　　杨圣冰仍旧回了一个字。　　“徒儿，你这样不好，入世修行比不得山中清净。为师知你抱负极高，平日大可不必压抑言语，该问问那里就要开口去问。”玉华剑君说罢指指头顶的万丈青天。　　沧海道长赞道：“敢问天者必是天之骄子。天一门可找不到杨小友这样的才俊，果然名师出高徒。”　　“哪里，他话太少了些，怕是要吃亏的。须知舌灿莲花之术未必弱于剑开雪花。”　　“哈哈哈，雪花足矣，飘雪剑在手，杨小友自可勇闯天涯了！”沧海道长只当玉华剑君在谦虚。　　杨圣冰自认为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说话？谁不会！　　于是，在独自闯荡的一路上，杨圣冰一直在练说话，练笑，练入乡随俗。据说至圣修成大道时凡人与之争席，他将来一定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剑仙，与至圣也是一个层次的，他只要想去做，焉能做不到？　　路过一个包子摊时，杨圣冰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要成至圣。必须的。　　本来这样一直练习，杨圣冰已经开始慢慢熟悉，熟悉这世界有声音，他发现人的声音是很好听的，比雪花飘落的声音好听得多。一个人听雪习惯了，从不知听雪是那样的寂寞。　　直到那个手持霜白神剑的女子出现在他眼前，杨圣冰第一次发现自己词穷，像练习一万遍的沙漏也抓不住一指流沙，他的嘴巴永远说不出练习了一万遍的问候。　　他生平头一次尝到如此重大的挫败。此前种种练习付之东流，他发现还是不说话好，话语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如果雪花已经听懂自己的心声，为何还要伸手接住它再说一遍呢？接住了它，很快就要失去它了。　　杨圣冰认为白凝霜一定能懂，放眼这珞珈界，找得出别的当代弟子，能在相貌、修为、气度等等方面完全压过他的吗？找不到，最顶尖的天才不过与他五五开。　　师父和师叔们早有定论，他是站在巅峰的那群人，假以时日，道门剑仙部是要他扛鼎的。　　虽有一点惊慌与疑虑，但在进入龙腾云海，走到秋水台之前，杨圣冰从来不认为他会输。他具备一切获胜的条件，只等对手出现，然后干净利落地将其斩落马下。　　然后轻轻松松占据一个人的心，然后抱得美人归，然后修成绝世大能，流芳百世，为珞珈界久久传颂。他的一生本该是这样。　　可惜，这种事情是人族永远不能参透的难题，秋水三刀瓦解了姬幽兰，也瓦解了杨圣冰。　　从那以后，杨圣冰很讨厌下雪，他再也不想独自听雪，再也不想一人站在九重天，看他满是冰雪的荒凉的天下。　　但是要守护一个人，没有雪花怎么行？没有“镂冰雕雪”，没有“雪掩重门”，他办不到啊！　　鲲鹏广场，一招“镂冰雕雪”让杨圣冰的心声世人皆知，许多人修为不如他，流言蜚语的道行则甩他十万八千里，更坚定他的理念——话语这东西贼坏，都是些弱者的精神胜利，强者永远是沉默的。　　白凝霜不知道，当她不在杨圣冰面前时，他一个字都懒得说。他身边的飘雪是抚慰的轻语，沙沙声足够他听出高山流水了。从今以后，唯盼高山流水，听不出琴瑟和谐。　　正如此时，杨圣冰坐在白凝霜前方，发誓只要她愿意为自己吃下哪怕一口天材地宝，他愿意用一生来报答。不管她为了什么，道义也好，抱歉也好，感激也好，甚至单单为了救他一次从而把以前的恩情抹平，都好。　　白凝霜实在吃不下。　　一个人能控制的精气神的总量有个界限，毕竟是人，不是浩瀚天地，不是无限宇宙。再吃一种宝物，白凝霜无法驾驭太过庞大的元气，结果只能是爆体而亡。　　她面带歉意地看向他，发现他盯住自己，瞳孔中的雪下得好大，比许多年前那个大寒的雪还大。那天的雪是寂寞的，因为没有期待。今天的雪就不同了，你知道，夜里的雪总是比较大，因为它也在期待黎明。　　大人会编个理由说夜里雪大是因为雪害羞，杨圣冰惯与冰雪为伍，早就洞悉了其中的秘密。　　白凝霜只看杨圣冰一眼，立刻难过得想呼唤某个人的名字，她多想他在身边，不要让她一个人去承受另一个人对余生的抱憾。　　办不到，她办不到，每个人都办不到！　　噬髓妖君冷笑道：“哟，不吃是不是？好，我来吃。”　　噬髓妖君绕杨圣冰打量，伸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一根根骨头生得如有冰雪在髓，令噬髓妖君垂涎欲滴。　　“这等根骨，绝世美味！”噬髓妖君两眼泛红，扭头对白凝霜阴惨惨地笑道，“由于你的迟疑，我必须取他一根骨头，你说要哪根好呢？”　　“哎！你不必替本宝宝选！”噬髓妖君转回目光，对杨圣冰流口水道，“道门奇宝无数，应该有办法替你重塑骨头，我就吃一根，就一根！”　　“哪根，哪根……”噬髓妖君在杨圣冰身上捏来捏去，对腿骨、手臂骨、肋骨等较大的骨头垂涎三尺，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吃，不然彻底伤了杨圣冰的根基，道门一定会找他算账。　　“那就手指吧，只吃你一根手指。”噬髓妖君道，“要不你来挑一根给我？”　　杨圣冰没法说话，白凝霜道：“你住手，我继续吃就是。”　　“哎，小姑娘，做错事总有代价的，要是你下次再犹豫反悔咋办？总不能真拖到梅园吧？”噬髓妖君铁了心要尝尝杨圣冰的骨髓的滋味，他号称“噬髓”，对各类奇珍异兽甚至人的骨髓有种狂热的癖好，况且又能增加道行，何乐而不为？　　“你不说，我就随便挑。”噬髓妖君柔声细气道，“不挑右手，免得妨碍你用剑，挑左手吧！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　　噬髓妖君一边说一边一根根仔细地捏过去，杨圣冰虽不惧断指之痛，可对他的神色极是厌恶，干脆闭上双眼。　　“好啦，就无名指！无名嘛，那肯定不太重要咯！”噬髓妖君得意道，“本宝宝果然是天才！”　　杨圣冰在黑暗中感到噬髓妖君微微冒汗的手指捏住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往外扯，不止皮肉，连带着他的魂魄，左手无名指也被一点点扯下来！　　鲜血一滴没落，都被噬髓妖君舔净，他把一根无名指放在掌心，猩红的目光痴痴注视它，脸上露出虔诚的神色，竟似感激上苍慷慨的馈赠。他现在有这么美味的骨头吃，再不用过朝不保夕、靠吃死人的骨髓为生的日子了。那时连死人的肉都捞不着，只有骨髓吃。　　噬髓妖君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吸食杨圣冰左手无名指的骨髓，白凝霜则一把抓起一只瓶子，拽出里面巴掌大的青色“月神飞蛾”，强行塞进嘴里，拼命压下呕吐的势头。　　“哎呀！”噬髓妖君吃到一半，抬头咂咂嘴，惋惜道，“这么好吃的手指，应该加点泡椒，来个泡椒人爪！可惜，可惜！”　　“小姑娘，你要不要再迟些吃，我好有理由再吃他一根手指。”噬髓妖君一边嚼手指一边问白凝霜。　　白凝霜连连摇头，流泪咽下“月神飞蛾”，飞快运功压制化解庞大的元气。磅礴的青色光芒照得白凝霜庄严神圣，杨圣冰睁开眼时，她真像琉璃铸就的月神。　　胖了一圈的月神。　　短时间内丹田经脉容纳不了大量的元气，只有把元气转化为血肉脂膏，之后持续慢慢化去。短短两个时辰，白凝霜至少胖了二十斤。　　噬髓妖君解开杨圣冰说话的禁制，回味无穷道：“你忍心看她变成这般模样？快让她收手，就把你给我吃了罢！”　　杨圣冰看都不看噬髓妖君，看了一眼白凝霜，连忙低头，嗓音立即哽咽：“在下唐突，不该看你这样……”　　噬髓妖君笑道：“这样很好嘛，据说在遥远的大唐帝国，大家全是以胖为美。这不是你们在永恒樱花大道听说的么？”　　杨圣冰咬牙切齿，强忍住万分愤恨，默默垂头。　　白凝霜却挤出微笑道：“杨道友不必介怀，心广体胖嘛，要心有乾坤，要得道飞升，都要变胖的。”　　明明是拙劣的安慰，杨圣冰却宁愿相信，他缓缓道：“在下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