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去,说我要求见梅妃。” 沈无双愣了愣,他的思绪似乎被这个名字惊扰。 晚月压低了声:“张辉说去云城。” 顾楚生放下卫韫,激动走过去,握住沈无双的手道:“沈无双,是我,顾楚生!” 军队迅速朝云城赶去,楚瑜在马车里,慢慢冷静了下来。她哆嗦着自己抱着自己,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泪,卷起帘子,看了一眼坐在车外的长月晚月,平静道:“这是去哪里” “顾……楚……生……” 云城是赵玥距离华京最近的管辖地区,长公主梳理着赵玥的发,平静道:“可。” 沈无双干涩发出音来,他嗓子似乎是受过什么伤害,声音极其难听。顾楚生愣了愣,随后他猛地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是赵玥把你关在这里的他对你做了什么!” 楚瑜跟着长公主出了城,他们刚到了军前,张辉便领兵上来,在龙撵前方,恭敬道:“陛下,娘娘,我们先退回云城吧” 沈无双听见赵玥的名字,神色动了动,顾楚生见他的模样,便知他在这里受过太大的刺激,他看着沈无双发白开裂的唇,和他身后一坛又一坛的药酒,便知道他是依靠着这些活下来的。 他站起身来,走出房门外,去倒了一壶茶,打了水,然后回到地牢中,先将石门关起来,然后从内部上了栅,接着他将水递给沈无双,又放了几颗药在沈无双手里,叹息道:“先吃点吧。等出去带你去吃好的。” 阿瑜,你已出城,应当,安好吧 说完,他走到到卫韫面前,背对着沈无双,开始清理卫韫的伤口。 他低喃出声。 他知晓今夜要将卫韫救出来,药、绷带、酒这些东西都准备得齐全。他开始给卫韫清洗伤口,然后擦药,一面擦一面道:“也不知道你现在情况怎么样,还能不能帮忙他看一看,我毕竟不是的大夫。” “阿瑜……” “大夫……” 苏查离开,压着卫韫的百姓纷纷冲向了自己的家人,卫韫倒在地上,他微微睁开眼,雨水落在他眼里。 沈无双听到这个词,似乎是想起什么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到了卫韫面前。 这一番吹捧让苏查极为高兴,他大笑着,领着顾楚生离开。 他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蹲下身子,机械性开始给卫韫包扎伤口。 顾楚生赶忙再跪,谄媚道:“陛下气宇轩昂,既又北方之豪情,又具南方之风流,无论北狄大楚,陛下皆乃天下之主!” 顾楚生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沈无双并不是乱来,终于歇在了一边。 “谢陛下!” 等伤口包扎好了,没有多久,卫韫在药的作用下悠悠醒了过来。 说着,他转过头去,同顾楚生道:“顾楚生,要不,我就封你当丞相,我也当个大楚皇帝试试” 他缓了一下光线,随后转过头去,看见一旁的顾楚生:“顾兄” 他烦躁摆了摆手,起身道:“罢了,将他拖下去,别弄死了。” 叫出声后,他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人,他转过头去,愣了片刻后,他惊诧出声来:“无双!” 苏查静静看着他,一时之间,竟失去了几分趣味。 沈无双没说话,他呆滞看着他,卫韫艰难撑起自己,紧盯着沈无双:“无双,”他放柔了声音:“白裳还在等你回家。” 哪怕被他所守护的臣民背叛,哪怕是被人强行折断腿骨,似乎都不损他风采半分。 听到白裳的名字,沈无双终于动了动眼珠。 他虽然跪下,可是众人却清醒的察觉,这个人的内心,从未跪过。 卫韫知晓他有反应,接着道:“白裳她在等你,你哥已经走了,你再没了,她怎么办” 他似乎被人折断了骨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跪在苏查面前。然而在场没有任何人觉得,这一跪是羞辱,是屈服。 沈无双慢慢缓过神来,机械性念出了那个名字。 苏查没说话,所有人静静看着那似乎早已经失去了神智,满身是血的男人。 “白裳。” “陛下!”一个大汉扑在苏查脚下,含泪道:“跪下了!跪下了!” 一夜疯狂之后,启明星亮起时,楚临阳的队伍终于到了天守关。楚瑜看见楚临阳风尘仆仆而来,兄妹静静对视片刻,楚临阳目光落在楚瑜肚子上,平静道:“我会将卫韫安全带回来。我开路,你之后再跟上。” “白马化青苔……” “好。” “按住!将头按下去!” 楚瑜神色笑了:“大哥保重。” “宁拆骨作刃……” 楚临阳点点头,他转过身去,同秦时月打了招呼,两只军队便汇聚在一起,朝着华京急奔而去。 “扶起来!腿压下去!” 楚瑜穿上翟衣,让人备了华贵的轿撵,然后让人去请长公主。 “烽火十二台……” 长公主也已经穿上了她身为长公主时的宫装,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之后,楚瑜抬手,温和道:“殿下请。” 百姓将他抓起来,他低喃出声。 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云雾,楚临阳和秦时月的军队就到了华京门口。他们分成两边散开,包抄华京四个城门。 “河关九百里……” 铁蹄轰隆之声惊醒了北狄军的好梦,守在城楼上的北狄军急促敲响了警钟,大声道:“敌袭!敌袭!” 他记得那时候,记得他们无数次拥抱的时刻,这些他人生中最温暖的点滴,在这一刻汇聚,成为这巨大绝望中,抵御阴暗的那微薄又坚韧的光芒。 北狄高官从酒醉后清醒,还来不及穿上军甲,就听士兵道:“攻城了!他们攻城了!” 这条路,千难万难,万人唾骂,白骨成堆,我都陪着你。 “卫韫呢!” 她说,这条路,我陪你。 苏查穿上铠甲,怒道:“将卫韫和顾楚生给我挂到城楼去!” 从那以后,她陪着他,每一次都及时出现在他最艰难的时刻。凤陵城他死死抱住她,北狄她背他一路横穿荒漠,回归后她同他一起谋反…… 说着,苏查就带着人冲出去迎战。然而这时顾楚生安排在城楼处的人已经冲上去打开了城门。 那年他从宫门走出来,她跪在宫门前,身后是上百牌位,大雨浸透了她的衣衫,她神色平静又坚韧,那时候,他静静看着她,便觉得有人为他撑起了天幕,遮挡了风雨。 “杀进去!” 那样熟悉的感觉,似乎是在很多年前。 大楚士兵大吼出声,苏查来到城门口,提刀迎战,怒道:“和他们拼了!出城迎战!!” 许多声音缠绕在他耳边,那些金戈铁马,那些热血激荡中,剧痛从他身上传来,他却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拥抱他、陪伴她。 有苏查在,北狄总算找到了支柱,迅速集结起来。 “每个人都有他的责任,生为卫家子,当做护国人。” 他们本来也是在草原上征战惯了的骑兵,根本不依靠城池,十万大军冲出去,和大楚的士兵纠缠成了一片。 “我卫家为国为民,马革裹尸,亦无憾矣。” 于是华京城外,那杨柳依依之地成了一片战场,杀伐之声震天作响。 “我卫家从来没有逃兵,也从来不做降臣。” 这是华京百姓头一遭这么近看见战争的残酷,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千里之外的白城,每一年所面临的,是这样的猛兽,原来华京这百年平和,是以这样的血肉铸成。 他的身子轻轻颤抖,隐约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他的哥哥,他的父亲,乃至于他的叔叔们都站在他前方,横刀立马,红缨缠枪。 楚瑜和长公主的轿撵从天守关慢慢走来,她们到时,战局正显胶着姿态,北狄士兵凶猛,两军数量差不多,而楚军又都是刚刚经历了大战而来,因此哪怕打了北狄一个措手不及,在短暂的优势后,却也纠缠起来。 “卫韫,跪下啊!” 楚瑜掀了帘子,静静看着战局,片刻后,她将长月招手过来,吩咐道:“去将城里的百姓组织一下,一起参战。” “跪啊!” “是。” 他隐约听到有人哭着叫喊。 长月应了声,随后便单骑提剑,横跨过整个战场,冲到华京城中,大声道:“我乃卫家家仆,家中主人请诸位父老,若有一战之力,提刀带锄,与我等一同出战!” 他感觉有雨落在他脸上来,他被人推攮在地上,他感觉血从自己额头流下来,他蜷着身子,用手护着自己。那些人对于他来说其实都是极其柔弱的人,可他却没有还手,他努力保护着自己,抗拒着他们的拉扯。 这一声大喊之后,其中一位大汉提着一把长刀,怒道:“老子想要杀敌许久了!” 随着时间的临近,那些人动作越发疯狂,哭声、骂声,许许多多声音混在一起,卫韫耳边嗡嗡一片。 “对!”有人应和:“他们作威作福这么久,是该让他们知道厉害!” 他们一次又一次将他按到地上,卫韫又一次又一次站起来。 大家群情激愤,人越来越多,外面本就已经杀成了一片,长月跨马提剑,领着数万百姓,就从城门中冲了出来。 他们拖拽他,他们踹他,他们厮打他。 华京中有上百万人,哪怕只有一些青年冲出来,也是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加入战局,打得毫无章法,却是从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两三个百姓帮着一位楚军,一时之间,战况瞬间逆转。 卫韫咬着牙没动,旁边人陆续加入了这场暴行。 楚瑜远远观望着,看着战场之上奋战的将士和百姓,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那男人不敢再看卫韫,他冲上前去,一脚踹在卫韫腿上,大声道:“跪下!” 太阳从东方彻底升起来,阳光洒满了整个华京,铁骑从东边日出之处轰隆而来,楚瑜迅速回头,而后便看见一个“宋”字旗飞扬而起,从山头慢慢升了起来。没多久,两骑枣红色骏马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蒋纯和宋世澜并驾齐驱,领着士兵从山坡之上俯冲而下。 对方似乎是个病人,他很消瘦,卫韫的神色平静中带着几分歉意,他什么都没说,甚至于,他眼中似乎已经带了原谅。 “宋世澜来了。” 卫韫听到这话,他睁开眼睛,静静看着对方。 长公主声音有些克制不住,带了激动之意。 “卫王爷,”他咬着牙:“我妻儿都在那里,对不住了。” 如果是百姓的加入是扭转了战局,那宋世澜军队到后,这一场胜负就已经是碾压性的。 这话激得跪着的人红了眼,一个瘦弱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 楚瑜静静看着宋世澜身边的蒋纯,她一身青衣长裙,身上带了几分过去没有的张扬锐气,似乎是察觉到楚瑜的目光,蒋纯扬起头来。 苏查提醒那些在地上苦求卫韫的百姓:“看来你们是劝不动你们的卫将军了,是了,他这样有骨气的人,怎么会将你们这些贱民的性命放在眼里” 阳光之下,蒋纯展颜一笑,朝楚瑜点了点头。 “唔,只剩一半的时间了。” 而后她便同宋世澜一起,令人俯冲入战局之中。 哪怕是死,他卫韫也得让天下看着,他没有认输,大楚没有输。 “我们可以入京了吧” 所以谁都能跪,他不能跪。 长公主观察着战局,楚瑜沉默着,片刻后,她平静道:“入城吧。” 人人都畏死,这本无错。可沙场将士若也畏死,那又有谁能护住身后山河 说完之后,楚瑜上了车撵,长公主也上了自己的凤撵。 他与这些百姓不同,他与这些普通臣子不同,他是大楚的气节、大楚的脊梁,他若是跪了,后面的仗便再也打不下去了。 楚瑜的车撵跟在长公主之后,两辆华贵的车撵一前一后,从战场上缓缓往华京大门前去。 这满华京的人都已经跪了,所以他不能跪。 她们身边是横飞血肉,车下是尸骨成堆,这一路踩过白骨鲜血,冷了热血心肠,终于才走到华京前。 可是他不能跪。 而地牢之中,顾楚生听着外面有百姓欢呼叫骂之声,他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听到这话,卫韫颤了颤,他慢慢睁开眼睛,艰难道:“对不起……” 说着,顾楚生出门去,没过多久,他高兴回来,开了门道:“阿瑜领兵入城了!卫韫,来,我背你去见她。” 终于有人尖锐叫出声来:“在你心里,人命还不如这一跪吗!” 卫韫听到楚瑜的名字,他愣了愣。顾楚生背起他来,随后招呼一旁呆呆傻傻的沈无双道:“沈无双,快!走了。” “卫韫!” 沈无双目光落到卫韫身上,卫韫笑了笑:“无双,走吧。” 周边人的声音仿佛利刃一样凌迟着他,然而卫韫却依旧傲然挺立,没有倒下。 沈无双垂下眼眸,顾楚生高兴道:“算了,我们回来接你。” “卫王爷,卫大人……” 说着,他便跑了出去,然而沈无双在原地站了片刻后,还是跟着跑了出去。 “七公子,求您了,我以前给您卖过花,我儿才七岁啊……” 卫韫被顾楚生背着,等走出地牢,光照耀到他身上,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要去见谁。 “卫将军,求求您了。” 他紧张得突然抓住了顾楚生的肩膀:“顾兄。” 那些女人和孩子的家眷都冲了上来,他们围在卫韫身边,他们哭泣、叩首,拉扯着卫韫的衣角。 “嗯” 卫韫没说话,他闭上眼睛。 “我不能这样去见她。” 苏查静静看着卫韫:“怎么,卫王爷这一跪,比人命重要这么多” 顾楚生愣了愣,卫韫笑了笑:“你我这个样子,怎么适合见心上人” 一听这话,旁边的孩子和女人都哭了起来。人群中一片慌乱,不断有人磕头,求着苏查、求着卫韫。 顾楚生终于反应过来,他想了想,笑出声来:“是了。” 苏查指了旁边一排的百姓,北狄士兵冲上去,抓着旁边最近的女人和孩子,就拖了过来,站成一排。苏查坐在位置上,撑着下巴看着卫韫道:“一刻钟后,他若跪不下来,我就开始数数,数一声,我杀一个人。” 说着,他背着卫韫道:“我们先去换套衣服吧。” 卫韫踉跄了一下,然而他却没有跪下。苏查退到一边,他看向大楚站着的百姓,冷着声道:“让他跪下!把这些孩子女人抓过来!” 如今宫里已经是一片混乱,北狄人几乎全出城去,顾楚生一冒头,赶紧找了个太监,找了个偏殿,准备好了洗漱衣物。 说着,他猛地一脚踢在卫韫腿骨之上,怒道:“跪下!” 三个人在偏殿简单洗漱后,换上华衣玉冠,佩上香囊玉佩,而后顾楚生为卫韫找了轮椅,推着他往宫门去。 苏查走到卫韫身前,猛地抓起卫韫的头发,冷着声道:“我要你跪着求我,像狗一样活着。” 楚瑜和长公主要入宫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外面战局已定,楚瑜和长公主的车撵在百姓欢呼簇拥之下,一路行往宫城。 “对!”苏查大笑,他转头看向卫韫:“我不杀你,卫韫。”他冷笑出声来:“我要让你活着,好好活着,我要羞辱你,折磨你,让你看一看,你这些年的信仰,你保护的,都是些什么狗东西!” 顾楚生领了宫中的臣子奴仆,带着卫韫,守在宫门之后,宫门一点点敞开,两边人的面容从门缝之中逐渐展现,仿佛铺画卷徐徐铺开。 “是啊,”顾楚生上前来,跟在苏查身后,谄媚道:“按照奴才的意思,您不必杀了卫王爷,您该将他留下来,让他好好活着,再一点一点折磨他。” 楚瑜和长公主并肩站在门外,她们身着华衣,挺直腰背,姿态优雅而美丽,仿佛是大楚那美丽的山河,温柔高贵。她们身后站着浑身染血的将士,秦时月、楚临阳、宋世澜、蒋纯、长月、晚月…… 苏查愣了愣,他看了看卫韫,又看了看顾楚生,片刻后,他笑起来:“你说得是。死很容易,可是活着,”苏查拍了拍他的脸:“才是最难。” 这些人一字排开,身上战衣染血,手中剑露锋芒。 苏查转头看向顾楚生,顾楚生叹了口气:“陛下,死是很简单的,卫王爷正求着您杀他呢。” 再往后,是士兵,是百姓,是芸芸众生,是大楚这一场新生和未来。 顾楚生着急上前来:“您中圈套了!” 而宫城之内,卫韫和顾楚生一站一坐,卫韫白衣玉冠,顾楚生红衣金冠。卫韫整个人瘦得可怕,除了脸以外,身体所有漏出的部位都带着伤痕,可见遭遇过怎样残忍的对待。“陛下!” 他们踏过最艰辛的路途,却仍旧在此刻从容迎接着所有人的到来。 卫韫目光落在他脸上,冷静道:“动手。” 楚瑜目光一直落在卫韫身上,他的笑容温柔平和,仿佛是春日那一抹阳光落在午后窗沿,映得桃花都带了暖意。 “那你就杀。” 城门发出沉闷声响,终于彻底打开。两队人马静静而望,片刻后,顾楚生压抑着激动,领着众人,慢慢叩首下去。 苏查被卫韫的态度激怒,猛地抽刀架在卫韫脖颈上:“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臣,顾楚生,”他声音中带着哭腔:“恭迎公主殿下回京!” 卫韫没有看他,他静静看着城门外,似乎是没有听见一般。 顾楚生带头,所有人跪了一片。长公主神色平静,她转头看着呆呆看着卫韫的楚瑜,推了一把她道:“怕什么!”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身上,苏查冷笑出声来:“怎么,卫王爷是不想活了吗” 楚瑜回过神来,她艰难笑了笑。然后众人注视之下,她往前走去,停在了卫韫身前。 他手上被麻绳绑着,面上却是沉静如水,带了无畏生死的从容和桀骜,仿佛谁都奈何不了他。 她许多话要说,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卫韫仰头瞧她,却是轻轻笑开。 等百姓跪完了,官员之中也开始有人跪下。直到最后,黑压压的人群中,就剩下了卫韫一个人,他一身白衣染血,站立于人群之中,风姿翩然。 “我知道你会来接我。” 得了这一声喊,首先从百姓开始,一个接一个,如浪潮一般,就跪了下来。 他温和开口:“十四岁那年你从这里接我回家,你看,今日你也来了。” 苏查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已经明白。在一片沉默间,顾楚生大喊出声:“跪下!统统跪下!” 听到这话,楚瑜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她半蹲下去,猛地抱紧了他。 “好,好得很,”苏查一脚踹开顾楚生:“大楚人果然有一套,伺候得本王十分畅快!那本王就给你们一个机会,跪下的就活下,站着的……” 那么久以来是所有的害怕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她咬紧牙关,含着眼泪,却不敢出声。 卫韫闭上眼睛,不忍再看。苏查大笑出声,而百姓之中,有人红了眼睛,看着顾楚生在那人脚下擦鞋。 卫韫抬手梳在她的头发之上,眼中带了温柔。 顾楚生僵硬了片刻,卫韫目光落在顾楚生身上,他看见这个素来高傲的男人在众人注视下,含着笑,一步一步爬到了苏查面前,用自己的官袍擦上了苏查的鞋面。 “阿瑜,”他轻声开口:“我们可以回家了。” 说着,他想站起来,苏查却立刻道:“爬过来。” “好。” 听得这话,众人都咬紧了牙关,然而顾楚生面色不变,他脸上的笑容甚至更甚,他赶紧磕了个头道:“这是奴才的荣幸啊!” 楚瑜沙哑开口:“我们回家。” 苏查沉默着,他盯着顾楚生。片刻后,他笑起来,翻身下马,身后赶紧有人给他送了椅子过来,苏查坐下之后,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笑着道:“我们北狄人向来大度,你们愿意降,我可以给你们这个机会,只是我不知道,你说的为奴为仆,有几分诚意不知顾大学士,可愿过来,为本王擦鞋” 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这一路,他们相扶相伴,于黑暗中扒拉出光明,于绝境之中溯流而上。 “陛下,”顾楚生笑着道:“他们在等您答应成为您的臣民呢,您来了华京,那就是解救我们于危难,我们为奴为仆,都愿意效忠于陛下!” 千难万难,火海刀山,万人唾弃,白骨成堆。她陪他一世,他护她一生。 “哦,你说我是你们的圣君”苏查抬头看向站着的众人,眼中带了狠意:“我看你身后的百姓,不这么想吧” 未负此诺,不负此生。 “陛下乃天命之子,圣明之君,”顾楚生抬起头来,面上带笑,眼里全是仰慕:“我等受赵玥凌辱,渴盼陛下入京久矣!自此之后,我等便是北狄的臣民,在圣君庇佑下,必得光明前程!陛下万岁!” 元和五年秋末,因苛捐重税、战乱不断,民不聊生,镇国候卫韫被逼举事,自立为平王。以“问罪十书”问罪于帝,天下震动,诸侯响应。 苏查愣神了片刻后,大笑起来:“一直听说大楚人极有风骨,没想到出了这样的软骨头。顾楚生,我入华京,你怎么这么高兴” 一时间,琼州宋氏、洛州楚氏、华州王氏纷纷自立,举事者近百人,天下始乱。 这样谄媚的姿态,看的北狄人都愣了愣,而顾楚生身后人臣子,俱忍不住捏紧了拳头。 元和六年春,北狄陈国联手来犯,白、琼、华州大疫,北狄勾结内贼赵玥,直入华京,内阁大学士顾楚生叛国称臣,献出华京,平王卫韫宁死不降,天下感于卫王之气节,殊死奋战。卫大夫人楚瑜以代孕之身坐镇于沙场,指挥右将军沈佑引北狄敌军于雪岭以火药震至雪崩而葬,又令左将军秦时月大破赵军,而后与洛州楚氏、琼州宋氏结盟,三军取下华州,护长公主入京,因长公主乃淳德帝之女、又孕赵氏嫡子,因而被举为女帝,由卫、顾二人辅佐,代天子摄政,改年号顺平。 城门缓缓大开,顾楚生和卫韫一红一白站在前方,卫韫身上还带着血,面色极其平静,顾楚生神色镇定,看着铁骑出现在城门之外,苏查骑在战马之上,顾楚生在看见苏查的第一瞬间,当即行了个大礼,恭敬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以极其激动的声音大喊出声:“奴才顾楚生,恭迎陛下入京!” 顺平元年,六月。 卫韫没有反抗,被顾楚生帮住手,顾楚生牵着卫韫走下城来,所有人都看着他,就看见这平日素来清贵的公子,拉着大楚肱股之臣来到了城门前,大声道:“开城门!” 卫韫终于东拼西凑,凑足了聘礼上门下聘。 没有人敢上前,顾楚生咬着牙,自己拖了绳子,干脆利落将卫韫绑了起来。 下完聘后,双方家里定下了婚期,六月十六,便是两人成亲的日子。 这一声大喊出来,周边人面面相觑,金鼓之声响起,大家陆续停了手。顾楚生领着人走到卫韫身前,他静静看着卫韫,冷声道:“绑起来。” 那天早上,卫韫梳好了头发,早早去了楚家。楚瑜站在镜子前梳头,她肚子已经大起来,嫁衣特意改动了许多。楚锦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发,谢韵在她背后低声哭着。 顾楚生将白色旗帜从藏好的地方取出来,挂上之后,升起了白旗,扭头大喊:“苏查陛下!我们愿降!” “也不知道你是什么命,怎么就这么苦。你这么大个肚子嫁过去,也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降!” “好了,母亲,”楚锦有些不耐烦了,她提了声道:“卫韫对姐姐一片深情,这天下人都知道着呢,母亲,您就别再说这些无所谓的事了。” 有人出了头,许多士兵便跟着顾楚生上去,顾楚生冲上楼去,急急来到了军旗旁边,有士兵震惊道:“顾大人,你做什么!” “无所谓”谢韵抬起头来:“你还好意思同我说你看看你的脸,你那名声,当年闲着没事跑去凤陵做什么如今谁还肯娶你你总不至于让韩闵那毛头小子娶你。哦,他要愿意娶你,我还谢天谢地了!可你就算对别人有恩,人家也不至于把一辈子搭上吧” 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大汉咬了咬牙,突然道:“顾大人说得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跟顾大人走!” “至于,”韩闵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了出来,高兴道:“我不介意的!” 没有人说话,顾楚生转过身去,抬手道:“同我上楼挂降旗!” “滚!” 顾楚生猛地提高了声音:“降不降!” 楚锦将梳子砸了出去,怒道:“关你什么事,出去!” 没有人说话,顾楚生从旁边猛地抽出剑来,指着众位臣子,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日就说明白,谁不降,谁就是拿别人的性命不当事,那就休怪我拿他的性命不当事。我最后问一次---- 韩闵笑了笑,摆了摆手,赶紧缩头假装消失。 那孩子有些迷茫,顾楚生却是笑了,他站起来,抚着孩子的头,同众人道:“今日我等降了又如何降了,我等就不是大楚人了吗!” 谢韵没想到韩闵就在外面,一时也有些尴尬,楚锦给楚瑜簪上了凤钗,就听外面传来了侍女见礼的声音,随后便看见蒋纯走了进来。 “我为什么不是大楚人” 蒋纯来了屋中,将楚瑜上下一打量,楚瑜笑着道:“你来做什么” 孩子的声音一直回荡,顾楚生走过去,他半蹲下身子,盯着那孩子道:“孩子,你同我说,如果今日要你向北狄人跪下,要叫他陛下,你就不是大楚人了吗” “来瞧瞧新娘子。”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能活为什么要死我害怕……” 蒋纯坦荡道:“本来阿岚和魏郡主也想来,但怕过来人太多,就没过来。” 终于有一个孩子,怯生生举起手。他母亲面露惊恐之色,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孩子却是再控制不住,哇哇大哭起来。那女子赶紧跪在地上,拼命口头道:“大人,您饶过他,他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的!” “魏郡主如何了” “我……我不想……” “挺好的啊,”蒋纯笑起来:“仗一打完,秦时月那二愣子就去了魏王府,跪在魏王府门口求娶郡主。郡主听着就慌了,一路从白州狂奔到青州,听说差点一把火烧了魏王府,然后两人就在那边定亲了。” 说着,顾楚生抬起头,看向那些面露胆怯的百姓,提高了声音道:“你们谁想死!” “今日来了” 城门一次次被撞击,外面仿若地狱一样的喊杀之声,顾楚生死死盯着在场被骂呆了的臣子,咬牙道:“谁又给你们的权利,带着满城百姓去赴死的你们想死吗” “来了啊。” 有百姓陆陆续续从房中走出来,被士兵唤来。 楚瑜近来肚子大了,不能乱走,知道的消息倒不如蒋纯多,便接着道:“沈佑好些了” “你们死了,你们的名字到时记在了史册上,可这满城百万百姓呢他们用性命成全你们的大义,可你们问过他们想死吗!” 沈佑被王岚从雪山里挖了出来后,说是腿不能走了,就一直赖在床上,王岚天天去照顾着,看着倒有些奇妙。 这话让许多人露出茫然神色来,顾楚生放开高文,转头同所有人,大吼道:“大家为臣做什么,为官做什么不就是求盛世清明四海太平,不就是求百姓安居乐业吗!可如今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在为了你们的气节,你们青史留名,拖着所有人一起死!” 蒋纯说着沈佑就笑起来:“他早就好了,窜通着沈无双哄阿岚呢,不过阿岚又不傻,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而已。我估摸着吧,”蒋纯想了想:“再过一阵子,阿岚的喜事也近了。” “我们是臣子,我们由百姓供养,为国而生为国而亡是我们责任,可国不是一座城一个帝王,千万百姓,这才是国啊!如今百姓还活着,国还未亡,我们不好好护着他们,一心求死做什么” “沈无双好了” “高大人,”顾楚生咬着牙:“我不惧死,在座大楚臣子,哪一位惧死若是惧死,方才跟着长公主出城不就可以了吗!可是我们死了,有任何意义吗!人活着才有未来,我们今日降了,等日后卫韫的军队来救华京,里应外合才是正道!你今日带着大家一起死,死有任何价值吗” 楚瑜是知道沈无双刚被救出来的样子的,蒋纯叹了口气,点头道:“白裳天天照顾着,一个字儿一个字儿教着读。我听说那晚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白裳在房间里哭了一晚上,然后去跳了河,沈无双去河里把人拉上来后,两人就好了。” “你要死你问过百姓要死吗!” 这个“两人就好了”一句话用得意味深长,楚瑜便明了了,沈无双不但好了,可能还很快就要办亲事了。 高文嘶吼出声:“我等与华京共生死!” 楚瑜听着蒋纯零零散散讲着每个人的事,心里带了暖意。 “那又如何!” 没多久,外面传来了喧闹声,侍女急急忙忙冲进来道:“不,不好了,韩公子和卫公子打起来了!” 旁边没有人敢动,顾楚生闭了闭眼,睁开眼睛,静静看着高文,开口道:“高大人,此刻打到最后,还是躲不过城破,城破之后你以为是什么北狄对抵抗的城池从来妇孺不留,你不知道吗!”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愣了愣,蒋纯最先反应过来,赶紧道:“和卫家哪位公子” 说着,他转过头去,同旁边人吩咐到:“将百姓都叫出来,要活命的,全都跪到这里来!” “大……大公子……” 高文举着笏板冲上前来,扬手就要打,顾楚生一手抓着他的手,神色哀切:“高大人,城守不住的!” 话没说完,蒋纯就奔了出去,楚瑜赶紧带着楚锦等人上去,就看见卫陵春和韩闵在屋檐上打得难舍难分。 “混账!” 韩闵手上功夫不如卫陵春,但他极其擅长暗器,眼见着他打急了眼,撩了袖子就要放暗器,楚锦着急出声:“别乱来!” “我说,”顾楚生转过身来,死死盯着高文:“开城门,降北狄。” 也就是那瞬间,一袭红衣突然掠上屋檐,一手一个揪住领子,就直接往两边扔了下去,那青年面冠如玉,含着笑道:“我大喜的日子,打什么打” 高文闻言,猛地站起来,怒道:“你这竖子说什么!” 说着,对方转过头来,就看见在一旁看着戏的楚瑜。楚瑜喜袍凤冠,双手环胸,正斜斜靠在门边仰头看着热闹,那青年目光看过来一瞬间,楚瑜就愣了。 “顾楚生!” 时光百转千回,一瞬之间,她仿佛就看到了七年前那个黑衣少年,他也是站在那个位置,冷眼扫了过来。 侍卫愣了愣,顾楚生大吼道:“开城门,降了北狄!” 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俱都是笑了。卫韫抿了抿唇,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跳了下去。顾楚生冷眼看着他道:“大喜的日子跳来跳去,你当你是猴子” “什么” 卫韫笑了笑,不好意思道:“我……我不以为阿瑜看不见吗” 顾楚生冲下去,朝着旁边守城的侍卫大声道:“开城门!” 顾楚生轻嗤出声,转头看向楚家。 顾楚生跑到城楼下,高文领着数百臣子,手持笏板,梗着脖子等着城破的时刻。 这一次卫韫领了他来充场子,他本来想拒绝。然而在最后一刻,他却突然觉得。 卫韫应了声,顾楚生匆匆下了城楼,外面传来喊杀之声,卫韫手提长枪,静候在城楼之上。 如果是要告别,那至少是该彻彻底底的、干干净净的、心无芥蒂的,和过去告别。 卫韫语速极快,他对北狄十分了解,顾楚生迅速记下来,没多久,旁边传来了战鼓声,顾楚生神色冷下来,他拍了拍卫韫的肩道:“我下去了。” 他和宋世澜就站在卫韫后面,再之后是沈佑、沈无双、秦时月等人。 …… 吉时到后,鞭炮想起来,大门打开,新娘子手持红绸,被人领着走了出来。卫韫有些紧张,被人领着走上前去,握住了红绸的一端。 “北狄不擅长巷战,一旦援军入城,他们肯定四处逃窜,你要让百姓准备好,一旦发现北狄兵千万不怕,巷战之中,他们未必有平民百姓强。”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如果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如果当年和她定亲的是他,这一段姻缘,是不是会更好 “北狄人好酒豪爽,你让几个会说话的士兵专门去和守城门的士兵套近乎,等援兵来的时候,最好将守城的士兵给换成我们的人。要是换不了,就暗中布置军队,直接杀了。” 他这一辈子没叫过她楚姑娘,似乎他们从第一次相遇,就有着重重身份。 “北狄苦寒,其实没经过什么奢靡,到时候你极尽阿谀奉承之力,乱了他们的心智。他们常年以鹰传信,用一种引鹰香做为训练,到时候你可以让人在城外用这香将鹰引下来,篡改了他们的消息内容,让他们以为赵玥让他们等着消息。” 他突然特别想叫她一声楚姑娘,特别希望,他能在她少女时,就同她相遇。 两人商议了一会儿,卫韫给顾楚生简短部署了后续的事宜。 于是他握着红绸,温柔出声。 “来年春日,与君共饮。” “楚姑娘,”他说:“小心脚下。” 顾楚生应声:“好。” 楚瑜听到这声呼唤,轻轻笑开。 “顾楚生,”卫韫朗笑出声:“来年春日,我请你喝酒。” 她明了他在唤这一声是为什么,她抿了抿唇,温柔出声。 顾楚生两辈子混迹于文臣,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片刻后,他笑起来,抬手握住卫韫的手:“也不晚。” “卫韫,其实我觉得,能在喜欢你后嫁给你,再好不过了。” 卫韫静静看着顾楚生,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来,顾楚生落在他抬起的手掌上,听他道:“顾楚生,不知道这时候来交你这个兄弟,晚不晚。” 卫韫微微一愣,那一声“喜欢”冲淡了所有的苦涩和不甘。 “如果那个被称为大楚战神,江北卫七郎的那个男人都降了,你觉得,还有多少人能有战意有多少人能撑住不降” 他静静抬头,看向所有含笑看着他们人,沈佑高兴得吹了口哨,顾楚生眼中带着温和,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祝福和喜悦。 “你同我想的一样,你说降那一瞬间,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顾楚生笑起来:“可是卫韫,你是卫韫,你怎么能降我降了,那是理所应当。你若降了,对于这天下、这百姓而言,就意味着大楚完了。” 每一种相遇都很美丽。 “我敬佩他们的气节,”顾楚生收回眼神,平静道:“可是卫韫,我经过太多了,我有不起他们那份信仰和执着,于我而言,我只想让百姓好好活着,能多活一个是一个。我在青州时,曾看过许多人死在我面前,天灾我管不了,至少这次人祸,我得挡住。” 能在最好的时光里遇见你很美好。 顾楚生听着他说这些,眼神慢慢镇定下,等他说完,顾楚生转头看向外面等待着的铁骑,笑着道:“那又怎么样呢总有人要做这件事,我总不能看着高文那些人,带着这满城百姓去死。他们成全了忠君爱国之名,可百姓呢” 能在时光里遇见最好的你,更无遗憾。 卫韫突然开口,顾楚生愣了愣,卫韫定定看着他:“华京早晚要回来,等到时候,你作为一个降臣,你知道要面对什么吗你要面对史官辱骂,要遗臭万年,大家会比对待北狄人更残忍对待你,他们会辱骂你、折辱你,甚至于杀了你。” 于楚瑜而言,她很感激。 “可之后呢” 感激拥有这一场感情,它细腻如夜雨润早春,又洒脱似清风行千里。 卫韫没说话,顾楚生有些着急:“这件事谁做都不适合,只有我适合,大家都知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天地为席,山河作枕,你在之处,便是漫漫余生。 卫韫听着顾楚生的话,许久没有言语。顾楚生上前一步,继续道:“苏查自大暴戾,喜听谗言。我绑了你献给他,再同谈判,救兵来之前,尽量稳住他,不要出现屠城之事。” “卫韫,”她轻声呼唤:“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