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心情好了。
卧龙岗换大当家近半个月了。 不过霍刃很低调,土匪高层们都很低调,知情的男人们回家里都缄口不提,村子里知道换大当家的很少。 一开始,霍刃这个二当家变成大当家了,那么二当家之位空悬,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但最近,人人风声鹤唳,几乎被逼到了绝路上了。 能来聚义堂吃饭的土匪越来越少,霍刃屠夫的名声私下传开了。 另一方面,卧龙岗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春耕好时节。 数千人的卧龙岗被分成了十寨,每个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耕种。而种子、农具、耕牛则是重中之重。 寻常老百姓操心的这些,山寨里的村民倒是不用操心,上面每年会发下来。 不过这些年来,发的时间一年比一年拖沓、偷工减料。 靠抢劫过日子,每天提心吊胆哪是个头呢。 村子里有真正重视耕田的,还想靠土地老实本分吃良心饭。正常来,讲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开始动土开工了。 今年种子农具迟迟没发,村里人都以为有什么变动。 直到前些日子,发了一大批种子农具,种子看着比往年都要好,农具也比往年锋利好使。 本来就开工晚了会儿,此时家家户户种田忙。 就连平时山上河下乱蹿的孩子们,此时也会被家里大人扬着木棍赶下田里干农活。 时有凤这几天没等到孩子们就是这个原因,不过孩子们不来,那他就进村去。 他趁霍刃心情好的时候再确认了下,霍刃说他一言九鼎,绝不会食言。 还劝他慎重进村。 有小柿子和秀华婆婆带着进村子,时有凤倒是不怎么怕。 他从来没去过村子,本以为大黑熊那个屋子已经是最简陋的了,一进村更是开了眼。 村里很多人不论男女都是黑乎乎的赤脚,裤腿高高挽在膝盖上,大部分小腿上都裹着或干或稀的泥浆,衣衫褴褛面容枯黄。 稍有讲究点的,脚上套着草鞋,也没穿鞋袜,用棕榈沙瓤裹着脚再用粗麻系在脚背上保暖。 这简直冲刷了时有凤的认知。 怎么会有这么穷的地方。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你们不是吃大锅饭每年都会发两套成衣,粗盐一斤,糙米百石吗?” 按道理伙房每天还会供早晚两餐,不至于这么穷吧。 秀华婆婆见时有凤露出惊讶的神色,含糊开口道,“每年看天收成,好的年景能有,遇到好的大当家也能有。” 意思是说,大黑熊不是个好大当家的? 确实,是不是好的,看看底下村民过什么日子就知道了。 是好的,就不会卡着他不放下山了。 不过,他没在这里饿着肚子,又比这里的人好千万倍了。 阡陌纵横,田间地头都是人,有水田里绿油油的水草,有旱地里生火烧草木灰堆肥的浓烟。 小路旁的杏花探出零星的粉花,零零散散的映在水田里,春风一吹,水波弯弯。 不管怎样,春天在孕育新的生机。 时有凤沿着小路没走多久,就来到一片秧苗田里。 浸泡在小溪里发芽的谷种均匀撒在细土里,等它们长到手掌长度后,就会一根根移植到水田里。 而秧苗里有一种稗草与之极其相似,生命力十分顽强。一籽熟落,来年田里遍地,叫人分不清哪个是秧苗哪个是稗草。 所以秧苗是吃饭的关键,农家子必须自小学会区分秧苗和稗草。 “教你多少次了,还学不会!你脑袋是架在脖子上做摆饰吗!” 水田间,一个妇人开口训斥身边的孩子。 妇人头发随意的盘在脑后,鬓前几缕干枯发丝飘着,圆盘脸挂着重重的眼袋,眉眼染尽生活的风霜,细细周围遍布眼尾。 那个孩子,时有凤也面熟,之前“叱咤风云”,小柿子没少说他的“英雄事迹”。 他就是牛小蛋,上面还有个堂哥叫牛大蛋。 堂哥比他大八岁,此时已经十六岁。在村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成了家中顶梁柱。 干活多,吃的也多,食堂吃不饱就在家里开小灶。 牛小蛋也是吃不饱,但每次加餐都没他的份,家里奶奶偏心能干活的堂哥。 外加他爹牛三常年不着家,他叔牛四巴不得自己儿子得偏爱,牛小蛋不敢报复他叔他哥,就指着奶奶欺负。 老人年轻负担过重,眼睛雾雾罩罩看不清,五感退化,骨架也缩成了一团佝偻着背。 牛小蛋就捉弄老人,用芭蕉叶子把自己拉的东西放老人床上。老人偷偷用开水冲鸡蛋吃时,趁老人出去不在,往碗里撒尿,老人瞎的嘴巴鼻子都闻不出味道,全部吃了…… 这种劣迹斑斑的事情,时有凤听的张大了嘴,世上竟然还有这种顽劣的孩子。 要想训服他们,难度可想而知。 正常人都避之不及,但时有凤为了能回家,只有迎头直上了。 此时见牛小蛋被他娘这般呵斥,孩子只黑倔着脸并未反抗,可见或许也不是无药可救之人。 不知道牛小蛋是真笨还是不愿意学,他娘把秧苗和稗草指着他眼睛教了好几次,牛小蛋还是不会。 “脑子被狗吃了?稗草都不会认,你今后怎么讨生活吃,你以为你是城里的小少爷啊。” 牛娘大声吼着,一个巴掌就落下。 泥水溅落在水田里,牛小蛋脸上印下深深的五指印。 巴掌声听得时有凤下意识一激灵,但牛小蛋没哭,反而回头恶狠狠看了时有凤一眼。 “看什么看,你以为你就能认出来?” 七八岁孩子的自尊心强的可怕。认为一旁时有凤在看热闹,有损他平时在时有凤面前耀武扬威的姿态。 有的人干了几十年农活都不能辨认出来,这种人就是不能干的人。 不过小少爷认不出来理所应当,秀华婆婆看着时有凤想。 “这有何难。”时有凤道。 牛小蛋扭眉,一旁牛小蛋娘也撑着腰杆望着时有凤,不相信这城里的小少爷能一眼就看出来。 估计,这小少爷在路上看到秧苗都不认识。 时有凤道,“稗草旁边是秧苗,秧苗旁边是秧苗。” 牛小蛋眼睛愣着琢磨,小柿子笑出了声。 …… “你耍老子!” 牛小蛋弯腰就捡起水田里的泥巴要砸时有凤,小柿子和秀华婆婆忙护在时有凤身前,牛蛋娘却放任自己儿子拿泥巴砸人。 一老一小身上都被砸了泥巴,就连时有凤领口上都被溅了些泥水。 时有凤有些生气。 “我本以为看你平时机灵,是假装辨认不出来,没想到真是不会。” “白头草,青绿秧,叶面宽软是稗草。” 时有凤丢下这句话就带着两人回去换衣服。 牛小蛋被时有凤这般“看不起”,内心别提多恼怒,手指间紧紧攥着泥水都挤出了条痕。 “睁眼瞎说,装模作样谁不会!” 牛娘又一巴掌落下,呵斥道,“他说的是对的!” “现在人家把口诀都告诉你了,你还是不会的话,今晚你那份口粮全给牛大蛋。” 牛小蛋磨牙,那小少爷刚刚说什么来着? 文绉绉的谁记得住。 牛小蛋磨磨唧唧一番记不住,只得问他娘,“刚刚那时少爷说什么来着?” 牛小蛋娘愣了下,一改泼辣,缓声道,“你说他姓什么?” “时啊。时府小少爷。” 都只知道绑来了位小少爷,听说如何漂亮娇气,但没人好奇他姓什么。 “娘你怎么了?” 牛小蛋一问,他娘又一巴掌狠狠打来,“你刚刚拿泥巴砸时少爷干什么?人家小少爷惹你了?” “人时家小少爷这么精贵,你向人家砸泥巴?” 牛小蛋捂着脸不可置信,他娘被鬼上身了? 另一边,时有凤有些抱歉看着秀华婆婆和小柿子。 可这点泥水,对他们田里讨生活的人来说,微不足道,甚至会有点安心的气息。 时有凤不同,脖子上、衣领的泥水带着土腥味儿,闻着十分不舒服,看着碍眼又浑身难受。 “不过,那牛小蛋还能听他娘的管束,我努力努力应该能有办法的。” 秀华婆婆点头应和,没有打击天真的小少爷。 牛小蛋哪是能引导好的,他现在还能听大人的话,不过是他现在还不能自己讨生活。 一旦他自己能自食其力,有了反抗的能力,你看看他还会听话吗。 回去路过田间的杏花时,秀华见时有凤多看了几眼,她就摘了一串带着花苞的枝丫。 小柿子看了看,疑惑的看了眼秀华婆婆,最后没有开口。 这杏子树是秀华婆婆家的。就是她自己摘被家里知道了,也要挨训骂的。小柿子不明白,秀华婶婶明知道下场,为什么还要给夫人摘。 三人回到屋子时,门口有两个小哥儿。 一个衣着柳青嫩芽绿长衫,腰间系着梅花似的腰带,裸露在外的手指、脖颈、脸颊都看着十分干净,涂脂抹粉的脸看着像是墙面刮了石灰。 他是老大当家的第……数不清中的一个小哥儿,但是最得宠的哥儿,就是那个浣青。 浣青身边还有个低眉恭顺的哥儿,他手里端着一些干净的衣服。 浣青刚来时,见屋子里没人先是左看右看,然后指使身边的哥儿提着水桶进屋去。 “浣青,你来啦。” 那哥儿刚准备提水泼床,听见门外时有凤声音,吓得手脚一哆嗦,水直接撒地上了。 水桶哐当晃在地上,时有凤往屋里探头,见土地上泡起了水坑。 浣青面色不愉,那哥儿紧张的嘴巴哆嗦。 时有凤道,“谢谢呀,不用帮忙擦洗屋子。” 时有凤脸上带着浅笑,迎着门口辉光而立,他手里拿着一支含苞待放的杏花,像是画里报春的神仙。那哥儿闻言咻地脸红,怯怯的弯着身子出来了。 浣青却看见了时有凤衣领上的泥水,眼里像是被针扎似的,“我借给你穿的衣服你就这么不爱惜吗?” “这件衣服我自己平时舍不得穿,没想到你就这么糟蹋它,你是小少爷你看不上它倒是提前说啊,早知道就不借你了。” 时有凤知道他爱惜衣衫,不然也不会用这么香浓的香料去熏衣衫,忙道,“不是,是不小心的,我这就赶回来擦洗了。” “谁知道你是什么心思,娇气矜贵的小少爷,一边穿人家的,一边又糟蹋!” 时有凤觉得浣青态度变的好奇怪,一改之前的温柔说的好生蛮横。 衣服本来就是会穿脏的,他又不是故意。他把衣服弄脏了,也是第一时间赶回来清洗。 但是他觉得自己受他恩惠,始终没有顶回去。 秀华婆婆和小柿子看着他,时有凤暗示他们不要回嘴。 浣青听说霍刃送给小少爷一只猫,憋了一肚子气专门来找茬儿的。 此时觉得小少爷缄口不言是不屑和他说话,手里还拿着故作高雅的杏花枝。浣青看着烦的很,一把从时有凤手里夺过。 枝干呲牙似的呲呲咬着时有凤的手心,刺痛袭来,时有凤霎时眼里掉泪。 青天白日的,浣青一脸像是见了鬼。 他气狠狠的把杏花丢地上踩了踩。娇嫩的花瓣揉碎沾了泥土,正当浣青开口骂人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雄浑的男人声。 “干什么。” 浣青霎时明白过来了,小觑了这个看着天真的小少爷。 好好好,他说怎么说哭就哭,原来是撑腰的回来了。 浣青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把,扭头也眼泪汪汪的看着走来的霍刃。 “霍大哥,小少爷瞧不起我的衣服,一口一个骂我是个土匪,还往身上刷泥水要栽赃陷害我!” 浣青哭得梨花带雨的惹人怜爱,楚楚动人任谁看了都心软的很。 时有凤眼里的泪珠一颗颗的掉,蹙着眉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浣青。 小柿子大喊道,“不是的,他倒打一耙欺负小少爷!” 秀华婆婆悄悄给小柿子递了个鼓励的眼神。 霍刃沉声道,“要哭去一边哭,最见不得喜欢哭的。” 浣青被凶得肩膀一跳,时有凤下眼睑垂着的眼珠吓得颤抖的滚下。 两人都朝外走去。 霍刃一把扭过时有凤的肩膀把往人往屋里推,“你还有胆子跟着人走?还没被欺负死啊。” 霍刃下手没轻没重,时有凤只觉得肩膀被捏碎了,眼泪更是哗哗的掉。 哽咽道,“你不是说一边去哭吗?” 霍刃不耐烦的蹙眉,“滚进去。” 浣青听见身后动静,就见霍刃把人往屋里推,霍刃越推,小少爷越会装模作样的博取可怜,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时有凤终于忍不住了,哭腔道,“你别捏我肩膀了,呜呜呜,好疼。” 浣青顿时气的咬牙切齿,多会装! 比可怜谁不会? 他刚我见犹怜一眼万年地朝霍刃望去。 霍刃斜睨,“还不走?猪草牛草割完了?嫌弃活不多,我再给你安排安排。” 霍刃本就被时有凤的眼泪搞的心烦意乱,此时把所有恼怒都对向了浣青。 浣青气的大步跑了,身后的小哥儿直喊少爷慢点。 秀华婆婆也带着小柿子走了,留两人独处。 小柿子一路小跑跟上浣青不远的距离,故意大声道,“大当家好疼夫人的啦,惹到我们夫人你算是踢到棉花啦,但大当家是块铁板啦!” 浣青气的回头狠狠凶小柿子,不待小柿子往秀华婆婆身后缩,浣青一脚踢向小路旁的椿树。 “呜呜呜。好痛!” …… 四个人叽叽喳喳边走边吵架,终于走远了。 屋檐下终于安静了。 霍刃看了眼进屋的时有凤,抬手看了下手臂上的泪珠,清凌凌的饱满晃动着。 他随手抹掉,看着灰扑扑地上的杏花枝。 他脚尖动了动。 膝盖微微弯曲。 漂亮的弧线,利落的准头。 噗通一声,杏花枝直挺挺的插在水田里。 残败的花枝在空中划一个弧度,杏花凄惨的飘落进门口的鱼塘里,一群鱼苗探头吃花,欢快的吐泡泡。 心情好了。 他下意识往屋里看了眼,对上一双水汪汪又压抑着气愤的眼睛。 又心烦了。 时有凤心里更委屈憋闷。 他扯着身上的衣衫,手臂内侧磨起了红疹子,浑身都刺痒的难受。 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本以为浣青是好心给他借衣服的,但现在怎么看都怪怪的,浣青好像对他很有敌意。 可他没了换洗衣服,难道明天还要向浣青去道歉吗? 一想到这里,时有凤心里拧着睡不着。 第二天,时有凤起床推门,闷闷不乐。 刚打开门,鼻尖就传来阵阵清香。 入眼是眼花缭乱的花枝,花骨朵含着露珠,在晨曦中闪动。 杏花枝丫胡乱高高堆着,是荆棘丛生的乱,看不清头和尾的交错。 时有凤第一反应:大当家夜里偷人家杏花去了。 霍刃知道他怎么想的,才不会出言解释更跌份的真相。 “你的衣服。” 霍刃抬眼睨了时有凤一眼,扬着下巴指了指门口边的木箱子。 木箱子是梨花木,铜环掺金,箱面花雕精美华丽。 时有凤眼睛顿时亮了。 这是自己的衣笼。 时有凤脸色一下子就放晴了,他不用去给浣青赔脸色去了! “你去了时府?那我娘身体怎么样?”时有凤着急问。 霍刃倚着墙道,“我又不认识你娘。我也不会半夜翻你娘住的院子。” 时有凤失落。 霍刃顿了顿又道,“不过放了平安信。” 时有凤眼睛亮了,一闪闪的无言感激。 霍刃摸摸鼻尖,转头抱起地上的小猫,若无其事道,“你娘身体应该还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