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清晨,杨建民开始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张国全每天迎着晨光,到镇上,或到县里,他总能看到一个身影在田间地头徘徊,用手里的铁锨一下一下的挖着土坑。 每天晚上再顺着夜色回来时,杨建民总算消停下来,能听到挨着的杨建民院子里,有一家人逗弄孩子的欢笑声。 每天起来时,张国全仍然重复着昨天的一切,到镇上,或到县里,但每次和昨天比,会发现杨建民走过的地头上,多了一排光秃秃的小树苗。 每次张国全都是先一阵的无奈摇头,再坐进车里,驶出村子。 他不知道杨建民会这么执着的,去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而且杨建民种起树来,是那样的专注认真,哪怕在阴雨绵绵的天气里,仍然能看到他一边肩膀上扛着树苗,另一边肩膀上扛着铁锨,头戴一顶草帽,在田间地头上,家门口,种满了一排排的小树苗。 后来自家的地方能种的都种完了,不能再种了,种树也是讲究间距的,稀了不好,密了也不好。 本来以为到这里,大家以为杨建民该停下了,虎妞也是这样认为。 可是和他们想象的不一样,杨建民没有停下,种完了属于自家的地方,第二天又拉过来一架车子的树苗,开始往别人的地头上种,往别人的墙边种。 这一下子,村民们没法理解了。 有村民端着碗,一边呼噜着碗里的稀饭,一边拿着筷子,指着杨建民就不解的问了。 “建民,你种树我们不拦着你,可你往别人墙边种是个啥意思?不是说不好听的,俺们可不给你树苗钱。” 现在谁还买树苗,家里的树都砍完了。 杨建民笑着说:“不要树苗的钱,种的树,长大了也归你们。” 村民以为他在说笑,不是怀疑杨建民说话不算话,完全是……这树苗不可能长大,就算长大了,杨家庄都不在了,树苗也便成了没人要的野树。 那村民指着杨建民的筷子,指了又指,最后也只能无奈放下,说一句。 “建民,你可真傻。” 杨建民笑笑没说话,继续挖坑栽树苗。 在全村都把自家树能砍掉卖钱的时候,杨建民种树的行为,不止一个人说他傻。 村里人只要遇见拉着架车子,上面放满树苗,到处栽树的杨建民,都会说上一句:“建民,你可真傻。” 杨建民从来只是笑笑。 认为杨建民傻的,又不止村里人,虎妞也骂他傻。 一开始,杨建民在自家土地上种树苗,也就由他去了,虎妞这边食堂忙的很,没时间搭理杨建民。 慢慢的,她实在看不下去了,那天早上,杨建民一如既往的早起穿衣服,拉架车子。 虎妞一看就明白了:“建民,你干啥去?是不是又要去拉树苗?” “诶,我看花婶家还有一片地方能添几棵树苗,我去镇上再拉点回来。” 杨建民刚要拉着架车子离开,虎妞的咆哮声就传开了,她嗓门大,一嗓子能传到天上去。 “杨建民,你给我站住。” 杨建民不得不站住,他向来听婆娘的话,家里的事都是虎妞操心,所以虎妞说啥,他得听啥,他也乐得去听,他稀罕虎妞,心疼虎妞给他生下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多少人羡慕死了呢。 “你咋了?一大早上吃枪药了,吼个啥嘛?我就是买几棵树苗,到镇上就回来,不耽误回家看孩子,很快的。”杨建民低声低语的说。 虎妞披上衣服就冲出院子,她是真生气了:“你啥意思?” “啥,啥意思?我没啥意思。” “你没啥意思?你是嫌家里钱多,烧得慌?啊?拿自己家的钱,买来树苗,种别人地头上,别人领你那情啊。” 虎妞的胸膛里传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我看你就是吃饱撑的?人家把树砍了卖钱,你倒好,又种起树来了,关键能长大也行,怕是长大,杨家庄都变成大深坑,变成大海了,上哪找你那几棵树去。” “一天天,真是闲的。” 虎妞一生气,杨建民不敢吭声了,连带着两个没起床的孩子,也蜷缩在被窝里不敢露头。 张国全也已经起来,他听到了虎妞在那边扯着嗓子喊杨建民的声音,本来就离得近,每次虎妞骂杨建民,他这边都能听到。 但只能听到虎妞的声音,一般那时候,杨建民是不敢吭声的。 今天早上也一样,杨建民只是简单解释了几声,又没有虎妞的同意,偃旗息鼓了下来。 也是这天早上,杨建民第一次没有去镇上再去买树苗。 张国全出门时,终于看不到一个肩扛树苗,手拿铁锨的汉子,在田里地头徘徊了。 他以为杨建民被虎妞这么一骂,肯定不会再去做傻事了,因为他知道,杨建民向来听虎妞的。 可是这次,他失算了,他没想到杨建民会这么执着的去种树苗。 仅仅是消停了一早上,等虎妞急匆匆的去了食堂,杨建民把两个孩子放到驾车子上,直接拉到镇上,回来时,两个孩子坐在架车子上的身影猛然拔高了一截,因为车厢里又垫满了几捆树苗。 两个孩子正是坐在一堆树苗上,手里抓着杨建民给买来的几颗糖果。 杨建民回头看了一眼:“开心吗?” “开心。”两个孩子举着手里的糖果,随着晃荡的架车子,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杨建民跟着咧嘴笑:“那等会爸爸带你们去种树,你们俩负责浇水,好不好。” 小女儿奶声奶气的点点头:“好。” 大儿子记住了妈妈的话:“爸爸,可是妈妈早上说了,不让你种树。” “那我们就不告诉妈妈,好不好?这是我们三个的小秘密。” 大儿子还是疑问:“爸爸,你为什么要栽树啊?” 杨建民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前边的小土坑,才停下架车子说道:“为了让你们再看一眼春天。” “春天是啥捏?”小女儿不懂的问了一句,她甚至还分不清四季。 “春天啊?春天就是树木发芽,长出很大的叶子,然后你们坐在树底下,太阳就晒不到你们了。” “哦,那我想看春天。” “好,爸爸带你们去种树。” 杨建民闷头拉车,他在想,春天只有树吗?春天还应该有小鸟,鸟窝,小鱼,河水,芦苇荡…… 可他能做的,只有种树。 别的他也做不来,他不可能让飞到天上,告诉小鸟,你们都回来吧,杨家庄的杨树林子没有砍掉,他不可能告诉小鱼,你们都游来吧,小河里面的水又多了,水也清澈了,他不可能告诉芦苇荡,你们都长起来吧,农民伯伯不在河里涮农药了。 这些,他都没办法做到,他只能栽上一棵棵小树苗,等到发芽生叶,他的孩子还能再看一眼春天的样子。 原本是三个人的小秘密,可很快小秘密就保不住了,当天晚上,虎妞在给两个孩子换衣服的时候,问小女儿:“今天爸爸带你们去哪玩了?” 大儿子想了想,没敢说,因为怕爸爸被妈妈骂。 小女儿没那么多心思,想也没想的便把秘密说了出去。 “种树树。”说着的时候,小女儿还重重的点了下头,立马瞌睡了:“睡觉觉。” 大儿子看到妈妈的脸色沉了下来,知道爸爸又要挨骂了,忙替爸爸解释:“爸爸是想让我们看看春天的样子。” “春天?”虎妞冷着脸。 “嗯,看叶叶。”小女儿在一旁附和。 “叶叶?树叶子?看什么树叶子,快睡觉。”虎妞让两个孩子睡觉,强忍着心里的无名火:“想看树叶子到你们国全叔叔家门口去看,那有树叶子。” 现在村子里,唯一一棵老树,也就只有张国全小卖部门口那棵老槐树了。 曾有上门收树的来问过几次,要不要把门口的老槐树卖掉,白鸽想卖来着,留着也没什么用。 结果昭阳不愿意卖,说卖了老槐树,那他的两只鸽子更没有落脚地了。 白鸽也就没卖,反正家里又不差这点卖树的钱,留着就留着吧,就当留个念想。 虎妞安顿好两个孩子睡觉,这才对一旁正要准备脱鞋的杨建民喊道:“你出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