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似火。 如今已是仲夏,树上鸣蝉发了疯似的叫。 北俱芦洲的最南边,矮山栽种满了花花草草的院子里,现在很静谧,一老一少两个人隔着木桌相对而坐。 上位方向,老先生杯中剩下的茶水也不喝了,就这么直直盯着对面的少年,想要从后者眼里找出一丝一毫的不真切。 可数十息过去,依然没有一丁点发现。 少年的眸子毫不掩饰,一直都干干净净的,黑得像是夜里。 “你叫陈观?” 这个从景国远道而来、被迫卷入假冒世子事件的少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仅仅只是言语上,那样的空话谁都会说。 可在那场以假乱真的梦境里,少年确实是那般做的。 老先生不再只是单纯好奇,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面色清秀的少年。 等到老先生开口,陈观这才暗自松了口气,点点头:“是的。” “你要去假冒令狐惊?” 陈观回头看看里屋,又一次点头。 “好,好,很好。” 老先生声音大极了,不停说好,连里屋正坐着发呆的官远艳也听到了。 官远艳从窗口探出脑袋,瞧见老先生脸上挂着笑,气色也红润了许多。 她嘴里嘟囔着轻轻跺脚,忽然眼珠一转,仿佛想到什么,转眼又笑了起来。 “这是我以前读书时候曾佩戴的的君子剑,这么多年来也一直带在身边。” 院子里,老先生轻叩桌面,随着沉闷的声响,一柄飞剑凭空出现。 “你小子,我很是喜欢,既然又有玉瓶山支持你,它倒是有了一个更合适的去处,这柄‘中正’便先放在你那儿吧。” 老先生一边指尖轻轻抚过剑身,像是追忆那段读书的岁月,一边对陈观说道。 “里面蕴有我一丝气机,若是你走投无路、遇到实在不可敌的大事,便集中精神,仔细观想我的样貌,我会破例替你递上一剑。” 老先生说到最后,神情严肃,先是指了指自己,后又竖起三根指头,郑重道:“三次,替你出手三次。” “既然要假冒令狐家的小子,没点傍身底蕴可不行。” 老先生随意的将剑向前一扔,一旁的陈观却不敢怠慢,赶忙起身接住。 这把飞剑实在太珍贵,不提它作为立教称祖般大人物的佩剑,单是这三次出手机会,便足够成为他在令狐家最重要的保命手段。 如今局势复杂,除开令狐家和官远艳师尊,现在又多了一个老先生。 陈观有些心累。 抱着飞剑,他神情郑重,向着眼前老者深深鞠躬。 陈观看向手中的飞剑,阳光下,飞剑剑身并不细长。 不仅如此,甚至一点锋锐也没有,反倒给人中正温良之感,连带上面的铭文也厚重起来。 “大学之道,在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他照着上面的铭文轻声念道。 上面的字他认得,这是许多读书人极为推崇的[大学]。 原来老先生是儒教的大修士,陈观默默将这点记在心中。 院子里,陈观捧着剑,感觉像是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等到满脸涨红,才急忙又给老先生深深鞠上一躬。 “行了行了,你先出去吧,老头子我有些乏了。” 老先生嘴角上扬,摆摆手打发陈观出去。 体内五座熔炉? 这下大隋可有够热闹,儒释道三方角力,现在玉瓶山也来凑热闹。 老先生手里蒲扇轻轻挥动,躺在老爷椅上就这么晃悠着,晃悠着... 走出院子,陈观抬头看向天上的太阳,竟觉得是如此的光芒万丈。 他先是回了一趟里屋,在官远艳艳羡的目光中将事大致说明白,不过关于飞剑可以请老先生出手三次的事,却改口说作一次。 面对这个才认识一天的女子,他不蠢,并没有推心置腹将底牌一并交代,有些事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而官远艳倒是没有怀疑,毕竟陈观能得到老先生的佩剑已经是意料之外,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得眼睛发红。 而能请老先生出手一次,更是天大的福缘。 至于出手三次? 她根本没想过。 那是什么人? 当年差点立教称祖,跻身四大洲顶尖层次的读书人。 有他做靠山,这已经是天下许多人无法想象的福缘了。 等事情交代完,陈观叫官远艳在屋内等他一会儿,便转身去了半山腰,又花费时间寻了一处洞穴。 从那场梦境醒来后,他体内肾脏位置的第二座熔炉便火焰旺盛,不断有洪流趟出,流向丹田。 现在在这矮山,有官远艳和老先生两人坐镇,作为闭关地,他自然安心,旋即盘膝坐下查看起体内变化。 腹部丹田混沌的空间中,隐隐约约有亮光划过。 陈观运转周天,将气机汇聚集中在一起,默默探查起丹田里面的状况。 在他突破至筑基第二境后,丹田便扩张至婴儿拳头大小,现在却再次扩大了五成。 蓦地,丹田上方一道剑光划过,聚集的气机瞬间便被撞得溃散开。 陈观皱眉,这和他的预想不同。 第一座熔炉给了他[言出法随]的能力,本以为后面都会是神通术法,但现在第二座熔炉燃起火光,带来的却是一道剑气? 正思索间,丹田内又是一道剑光凭空划过,凌厉气息充斥满整个空间,向着第一道剑光的方位汇去。 第三道。 第四道。 …… 二千九百九十八。 二千九百九十九。 渐渐的,丹田中的剑光越来越多,隐隐汇聚成团。 一直到凑齐三千,剑气冲天。 咔嚓。 伴随着一声巨响,丹田出现一道裂缝,陡然破裂开来,其中无数道剑光呼啸而过,气息浑厚,缓缓向内坍塌出一个新的空间。 这是? 陈观眉头紧皱,强忍着腹部的不适,默默体会丹田处的变化。 那里似乎多出了一方天地? 他调动气机,如同往常一般向拳心汇聚。 张开手,一道缠绕着气机的剑气出现在掌心,搅动周遭气息。 望着这一幕,陈观眨眨眼,似乎明白过来。 丹田中这是多出了一方剑气洞天? 不过洞天到底是罕有,具体是什么样,他也没谱。 只是不知道效果如何,得找人试试。 找谁呢? 陈观挠挠头,想来想去在北俱芦洲也只认识官远艳一个人。 至于老先生,自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山顶草屋。 一个人影站在门外,手扶着腰间佩剑,面色阴沉。 混蛋,说是去山腰一趟,很快便会回来。 结果她等到天黑,依然见不到人影。 这么快便分不清东南西北,等会非得敲打敲打他。 想到这,官远艳轻啐一口,心里将陈观骂了个底朝天。 忽然,她瞧见山腰处出现了一个黑点,正在逐渐放大。 等黑点越来越近,她这才看清。 来人正是陈观。 官远艳小脸一垮,走上去便是一个爆栗。 “官前辈,对不起。” 自知理亏的陈观捂着头蹲在地上,小声开口。 见少年抱头求饶,官远艳手臂环胸,哼哼两声,感觉浑身舒坦。 你小子我还收拾不了了? 不过,不够。 “刚刚练剑有了进展,起来陪我练练。” “…我只是筑基第二境。” “别怕,这个镯子会把我实力控制在筑基第二境,和你一样。” 官远艳抬起左手,扬了扬手腕处的玉镯,笑呵呵朝着陈观说道。 只是这笑容,陈观怎么看怎么邪乎。 空地上,两个人各怀心思。 官远艳想敲打陈观,而陈观想拿官远艳当磨刀石,试试剑气洞天。 只是此时场面却有些奇怪。 空地上,揣着主意的官远艳看向对面的少年,眼神疑惑,将剑反手背在身后。 因为对面的少年不仅没有取出那柄飞剑,以最强姿态来应战,反而随意在树上折下一根枝丫。 “喂,你在干嘛?” 陈观听见官远艳喊他,回过头露出一个纯真笑容,咧嘴笑道:“切磋切磋,不要伤了和气。” 若是不压制境界交手,给他一百个胆,也不敢正面迎战官远艳,但现在有了机会,自然是要试试。 官远艳听见这话,眼角一抽。 她本没打算下重手,只是给个教训,却没想到陈观如此轻敌,话里竟然还要让让自己。 作为宝瓶山的弟子,何时有人敢这般轻视她。 “竖子看剑!” 官远艳面色阴沉,脚下用力一蹬,飞身而出。 她要好好敲打敲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陈观只觉眼前一花,原本站在对面的白衣女子蓦地冲天而起,转瞬到了近前。 剑势逼人,一股狂风卷地而起。 陈观瞳孔中,长剑剑尖越来越大。 他却好像不着急一般,依旧站在原地。 既然同为筑基二境,那他可不怕了。 “定!” 陈观心中默念。 [言出法随]。 白衣女子疾驰的身形蓦地一顿。 官远艳目露惊疑,没能明白发生何事。 只是下一刻,一根树枝就停在了她的喉前两寸。 快、准、狠。 官远艳低头看向树枝,神色呆滞,似乎不敢置信。 她不是不会神通法术,只是现在境界降到筑基二境,全身气机被封锁大半,便是最简单的术法也使不出来。 而眼前的陈观仅仅筑基二境,却能使用神通! “再来。” 官远艳退回去,银牙紧咬。 她并不服气。 下一刻,却见一道银光袭来。 陈观动了。 抬手一剑刺出,快如惊雷。 官远艳美眸一凝,想要侧身避闪,可面对的仿佛不是树枝,而是一柄锋芒毕露的宝剑。 只是一瞬,刚迈出脚步的她便再次停住,整个人如遭雷击。 官远艳抬眼望去,周遭数不清的剑气冲天,形成一个牢狱,将她团团围住。 剑气漫天呼啸,刮在她脸上隐隐作痛。 “官前辈,承让了。” 空地上,少年平静的嗓音响起。 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听见这话,官远艳呆愣原地,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手上一松,长剑滑落在了脚边。 她低下头,看着脚尖,眉眼满是低落。 她输了。 陈观语气平淡,只是讲述事实般,但听在官远艳耳中却很不是滋味。 这个来自东胜神洲偏僻小国的少年边卒,只两招就败了她两次。 明明她才是玉瓶山的天才剑修。 抬头看见少年露出的真诚笑容,官远艳微微楞神。 日头已经看不见了,落到山坡背面。 院子里空落落的,老先生躺在一把木椅上,闭着眼,对着空气冷淡道:“回去。” 话音刚落,远处山峰寺庙里的僧人神色各异,对视一眼,又默默退回到了檐角的阴影里。 院子外,一只麻雀落在树上,撒下嘴里一大团虫儿,窠巢里叽叽喳喳七八只雏鸟一齐仰头抢食。 这次,最外边的瘦小雀儿吃得最多、最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