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刺杀——寒冬至,长夜漫
卜吉偷眼看了心岚所记,便问道:“师父,那灰色的家伙就是烧火佬精魄?有什么来历吗?” 心岚掀开马车的窗帘,远远望见王太保躬身长揖,管事家仆也是作揖如仪。 “很久以前,菜园子有许多陋习,烧火佬闹婚就是其中之一,婚礼上因闹婚而不堪受辱的女子时有自杀,直到忠王之乱过后,诸多陋习才慢慢改观。当年自杀的女子怨念深重,精气化而为妖,即是烧火佬精魄。不过,这等妖物多蛰伏山林,少有出没市井,如今竟然在安宁县出现……” 易心岚在怀疑烧火佬精魄的出现恐怕并不简单,或许与宁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师父,妖也能做药?”卜吉好奇地问。 “天地为鼎炉,万物相生克,一切都具有药性,没有什么不能做药的。” 卜吉沉默良久,忽然问:“如果是好妖,能不能不做成药呢?” 心岚笑着摸了摸卜吉的头,他觉得这小子有时候挺可爱。 “妖分好坏,人也分好坏,饥荒的时候,不论妖还是人,不论好还是坏,都可能成为饥民的食物;缺医少药的时候,好妖和坏人都可能变作救命的药。天地间的生灵,虽说物种不同,但都有类似的命运……” 卜吉挠挠头,迷惑道:“师父,我不大懂……” “没事,活的时间长,什么都会懂的。” 心岚回望逐渐远去的安宁县,在他的眼中,万物不断生灭,活的时间长,就能见到无数失望和希望,即便很多事情不懂,最终也会懂的。 “卜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有妖的?” 卜吉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并不感到惊讶,反而显得很平静。 “师父,我很早就知道有妖,在死灰寮,妖与人一样,都是香客。” 心岚微微一怔,卜吉的话触动了他心中柔软的地方。 “狸奴啊狸奴,你带出来的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自己是妖,你也是妖,又会如何想呢?” 这一次出诊,易心岚从东关县到了安宁县,“家”的范畴也从东关县延伸到了安宁县,真可谓不虚此行。想到父亲的血脉一直都有延续,他感到十分高兴。 千年来,易心岚与楚怜兒纠缠不断,亦合亦分,但从未有过子女。或许是因为体质的变化,心岚已经无法正常生育。 马车轻快地行进,经过龙脊石的时候,马尾江呈现出壮美的景色。心岚趴在车窗边,看江水奔流向东,此时晚霞渐消,夜幕上来了。 车夫点燃了灯笼,挂在马车上,火红的灯笼上写着“太保”二字。凭着这只灯笼,车夫敢走夜路,也能在夜间唤开东关县的城门,在菜园子,王太保的“招牌”是最好的通行证。 车到了泉溪,心岚让车夫停了下来,他与卜吉下车饮水。 泉溪的水是菜园子最有名的泉水,在大宁帝国国境内也能排到前五。其水质清冽,口感甘甜,用来泡茶极其鲜美。菜园子的“炒青”用泉溪的水冲泡,能最大限度激发香味。声名遐迩的雪曲酒也要用泉溪的水酿造,若是用其他水,就失去了最佳的酒味。 卜吉拿了个水桶来打水,这是心岚早就吩咐下的,甘甜的泉水也是心岚美好回忆的组成部分。他想要一点点拼凑,找回曾经的幸福时光。 心岚蹲在泉水边,看着清澈见底的水,忽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泉溪不仅是菜园子的名泉,还与一个人有关。宁沧的女人泉姬就是诞生于此泉水中,这里是她的地盘。 月光下,泉水中,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 这时,泉溪水猛然炸起,惊涛骇浪般拍来,直接拍晕了卜吉和车夫,心岚堪堪躲过,跳到了马车之上。 泉姬从泉水中化形而出,一身都是杀气。 “泉姬,你还是要为宁沧报仇?” 心岚迎风而立,面色有些苍白,他早已备好飞针,藏在指间。 “易心岚,我去了科第山,见到了宁沧。”泉姬的话充满了怨毒,“可是他的身体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心岚叹口气道:“宁沧有你这位红颜知己,也该感到知足了。” “错!”泉姬忽然失控咆哮,“我是他的女人!他是我的男人!” 心岚感到很悲哀,世上的痴男怨女很多,其中就有泉姬和他自己,他看到泉姬,就像是看到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泉姬,一切都过去了,你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宁沧再也回不来了!” “混蛋!易心岚,说教有意思吗?你道貌岸然的样子真是令人恶心!我告诉你,宁沧很快就会回来!” 泉姬发出刺耳的惊叫,泉溪的水顿时大涨,如山洪般冲来,眼看就要将心岚等人淹没。 易心岚忽然捏弯了手中的飞针,针尖刺入他的手掌,似乎激发了什么力量,他的双眼金光大盛,“山洪”出现迟滞,先头的水逆转为火,反冲回去,不消片刻,泉水尽数焚于火海,大量水蒸气冲天而起,在上空形成雨云,转眼又降下雨来。 “易心岚,你到底修炼了什么邪术?!” 泉姬跳出火海,眼中流露出惊恐。 “终有一日,让你偿命!” 她散作水汽,倏忽消失在夜色中。 心岚看着干涸的泉溪,实在有些不忍。 “可惜了。” 他跳下马车,脚下却没有站稳,滑倒在地,口里吐出鲜血来。 “越来越没用了!” 他从小葫芦里倒出药丸,匆匆服下,这才施针将卜吉和车夫救醒。 回到城中,已是凌晨,空气清寒,呼出的气形成一片水雾。 心岚捂着心口,在诊所门前仰天倒下。 夜幕中,七月山、锦平山、师来山仿佛都压了下来,顿时天旋地转。 易心岚昏睡了三日,卜吉和德轩着急得不行,请来城中的郎中给心岚看病,郎中们都说没救,暗自幸灾乐祸。两个徒弟想尽了办法,没有一点用,师父仍然昏睡不行。 第四日清晨,易心岚醒了过来,两个徒弟已经哭成泪人。 心岚如慈父一般抚摸着两个徒弟的头,宽慰他们恐惧而悲伤的心。 “师父死不了,你们哭什么?” 他看了看黄历,发现今日已是冬至,两个徒弟穿得太少。 “至夜绵长不寐天,黄钟歌舞庆丰年,德轩、卜吉,你们照着《伤寒论》里的补药方子,准备些补药,今日会有人来买的。” 说着,又拿出钱来,多的给卜吉,少的给德轩。 “卜吉,你到初心当铺给自己和德轩各买一件合身的棉衣,天冷了当心感冒;德轩,你到菜市场买些羊杂回来,今日咱们也‘炖冬’!” 卜吉道:“师父,您衣衫单薄,才应该穿厚些咧,我给您买一件吧!” 心岚摇摇头,笑道:“你师父我一年四季都这样,穿了棉衣反而会‘上火’。” 徒弟们说不过心岚,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去准备。 心岚瞧着窗外久久不散的黑夜,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万古如长夜,谁又不是夜行之人呢?” 天亮之后,果然有不少人来购买补药,都是拿回去“炖冬”的。 卜吉买回棉衣,德轩买了羊杂、萝卜和半只鸡,师徒三人就开始忙活。心岚亲手熬炖羊杂萝卜汤,又抓了半副补药熬制药膳鸡,厨房里很快就香气四溢。 忽然,外面鞭炮声响起,心岚从厨房走出来,就见到王太保的管事之州带着一块牌匾出现在诊所门口。 “易神医,蔓儿小姐的病已经大好,我奉老爷之命,特来赠送牌匾!” 之州揭开牌匾上的红绸,只见上面写着“再生之德”四个大字,笔力遒劲,落款是“守白山人王洪墨”。 “王太保有心了!在下却之不恭!” 之州便让人将牌匾在诊所正堂给挂了起来。 围观的街坊发出感叹,都没想到王太保竟然会亲手书写了牌匾送来,这可是天大的荣耀。有了太保的“庇护”,在菜园子地区便没有人敢轻易欺负拯人诊所了。 街坊邻居都来道贺,心岚一一谢过,又送之州离开。 中午,萝卜羊杂汤和药膳鸡炖好了,心岚留了些在一边,师徒三人如风卷残云吃了很多。 饭罢,易心岚将预留的重新热了热,放进食盒里,拎着出了门,往走马街安居里去了。 薛云裳的养母已经能够下地干活儿了,生活自理应该没有问题,不过心岚还是决定去看一看,云裳不在城中,老母独居在家,必定是孤单的。 走在街上,家家户户热热闹闹,空气里都是炖汤的味道,让人有种“过年”的感觉。俗话说“冬至大如年”,菜园子的人都是很看重冬至的,团圆团聚也是冬至的“文化内涵”。 等过了冬至,各地的秀女就要准备上路了,前往陌生的京城,走进皇宫那个巨大的“金丝笼”,可能一辈子都没法出来,冬至便是与家人最后的团聚。 到了安居里,心岚见云裳家的门敞开着,而薛母并不在家中。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回来。他便放下食盒,走出来带上门扉。 一个身穿破棉袄的老婆子坐在巷口,似乎在打盹儿,易心岚上前询问:“大娘,薛云裳家的薛大娘怎么不在家?” 老婆子睁开眼睛,缓缓道:“薛三妹吗?她一早出门啦,怀里还抱着个大冬瓜咧!” “大冬瓜?”心岚有些诧异,“她去哪儿了?” 老婆子又眯起眼睛道:“谁知道呢?薛三妹瘫痪了这么多年,忽然间竟好了,好人还是有好报啊!” 易心岚离开安居里,回了诊所,坐诊半日,直到晚间方才歇业。 将要就寝时,诊所门被人敲响了,其声甚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