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军队,也是你的战争,你是当事人,我不好替你做主。不过,如果换做是我,我会赌一把,土木堡这边让非精锐守城墙,把最精锐的队伍派到鹞儿岭占据有利地形,等也先的大部队走到那里,给他来一下致命偷袭。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个人浅见,比较激进,如果决策失误不好收场,土木堡的城墙有失守风险,仅供参考。”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 结束与王贺弟的通话,朱祁镇咬住嘴唇,望着虚空,静静思索。 他非常认同王贺弟的判断。 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他也非常清楚。 但在敌人精锐主力攻城的时候,把自己最强大的队伍调到外面去,完全不参与守城,这个决策太大胆了,太超出正常的思维了。 如果预判失误,也先的大部队并没有大撤退,那么结果将是毁灭性的。 己方最精锐的部队在最关键时候跑到荒山上吹冷风,对这边岌岌可危的局面袖手旁观,这消息传开,全军上下都会信心尽失。 那将酿成绝对无可挽回的败局,土木堡将会被攻破,自己很可能被俘或者被杀。 这是不可承受之重。 可如果把井源的队伍派到城墙上帮张辅守城墙,有可能错失一次痛击瓦剌人的良机。 如果真是这样,他可能后悔一辈子。 大明帝国也会后悔一辈子。 以后再想击败瓦剌人,还真不知道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等到这么好的机会。 或许因为这次错失良机,大明要花几十年时间牺牲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军人,才能让瓦剌人元气大伤。 何去何从? 如何定夺? 朱祁镇陷入了两难。 “报!皇上,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烈,有五处城墙出现坍塌,张辅将军再次紧急请求增援。”流星报马再次来催。 “皇上,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了,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立刻冲出城外,斩杀攻城之敌。”井源和李珍来到朱祁镇面前请战。 “哦?你们不上城墙防守,而是想出城杀敌?”朱祁镇眉毛一挑。 “皇上,咱们不能老按照敌人为我们安排的套路来出招啊,咱们得出其不意,这样才会有大的战果。”李珍跃跃欲试地说道。 “你不怕打输?” “打仗哪能不冒风险啊,如果每一步按照俗套来走,那才是最大的风险。”李珍十分自信。 “说的好!” 这一刻,朱祁镇终于下定了决心:“井源,李珍,接令!” “末将在!” “朕令你们火速带兵出城,绕道到鹞儿岭,设伏!”朱祁镇沉声下令。 “什么?”井源和李珍同时一愣。 这命令太出乎意料了! 敌人明明在攻城,我们为什么跑去鹞儿岭啊? “皇上,您是不是下错命令了?”井源疑惑地问道。 “朕没有下错命令,而是朕断定也先崩溃在即,他即将向北败退,大军必定途径鹞儿岭。” “瓦剌人崩溃在即?那他们为何如此猛烈地攻城?”李珍一时没反应过来。 井源却瞬间明白了。 “傻瓜,他怕我们在他撤退时衔尾追击,所以现在故意示强,是想吓唬我们。”井源拍了拍李珍的脑袋。 “哦,原来是这样,不过皇上,您下这个赌注可真够大胆的啊!”李珍极为聪明,一旦被点醒,迅速理清了全部思路。 “你刚才不是说打仗哪能不冒风险吗?如果今天我们赌对了,我们将重创瓦剌人的元气,此战之后,双方的力量对比将成均势。” 朱祁镇微微一笑。 此刻,他浑身上下都沐浴在一种自信的神采中。 他已经想清楚了,人生难得一回搏,若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怎能成为一代雄主呢? 井源和李珍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惊喜神色……皇上怎么突然变得比我们还勇敢了?跟原来不太像啊! 莫非跟仙界联络上之后,皇上的内心也被悄悄改变了? “怎么,你们害怕跟也先的大部队作战?”朱祁镇皱眉问道。 井源和李珍同时抱拳接令:“末将领命!倘若瓦剌人从鹞儿岭经过,我等必让他们血流成河!” “好,赶紧出发吧,从南门出去,绕远路走,别给对方的斥候发现。” “遵命!” …… 土木堡北门。 杀声震天,炮声滚滚,激烈的攻防战愈演愈烈,双方士兵杀得昏天地暗。 年过七旬的英国公张辅扶剑行走在城墙上,全身的铠甲已被硝烟熏黑,连胡子都被火苗烧掉了一撮。 “你的人有没有去禀报皇上,让他派主力过来增援?”他一把揪住流星报马的把总,着急地质问。 “回将军话,我的人已经把您的意思全部都禀报皇上了。” “那皇上怎么说?” “皇上啥都没说,就是让我的人先回来。” “什么?”张辅又气又恼,不明白朱祁镇这是在想什么? 敌人都快打进来了,你居然不紧不慢,明明有3000精锐,却按下不动。这是啥意思? “你亲自过去,把这里的危急局面再向皇上详细禀报一遍,让他必须立刻马上派井源的那支队伍过来,不然北门就要守不住了。” 张辅朝对方大吼。 这时一发瓦剌人的炮弹打过来,击中了十丈以外的大树,把脸盆粗的树干炸得粉碎。 张辅和把总同时被震得跌倒在地上。 “属下……属下遵命,这就去面见皇上,一定把您的话给皇上带到。”把总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跌跌撞撞地爬上他的战马,战马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唉!”张辅生气地锤了一下城墙砖。 皇帝太年轻了! 而且文绉绉的,一点军事天分都没有。 难怪这次带这么多精锐出来,却被瓦剌人打得溃不成军。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啊! 若是他祖父朱棣在,也先哪敢如此嚣张,恐怕连大明的边境都不敢进犯半步。 误我大明江山啊! 张辅挪动年迈的身躯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可是连试了两下,都没能成功,这时他的副将从远处跑了过来,扶了他一把,张辅这才站了起来。 “老将军,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一匹快马从土木堡的南门方向飞奔而来,马尚未到,骑在马背上的将领已经急不可耐地大声向张辅呼喊。 张辅抬眼望去,认出来人叫石亨,原本的官职是都督同知,从一品将官,两个月前奉圣谕带四万兵马去北境要塞大同增援,却被也先打得大败,皇上大怒,要治他的罪,考虑到他打仗有些本事,就降了官职,放到张辅的麾下当助手。 石亨有个侄子叫石彪,也在军中做事,这小伙打仗挺猛的。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张辅冷声斥责。 此时,明军处于劣势,而石亨身为军中高级将领,在底层士兵们面前表现出如此不镇定,在心理层面的影响是非常恶劣的。 “老将军,我看见井源和他手下的三千骑兵了。”石亨从马背上跳下来,疾步冲到张辅面前。 “什么,援军来了?”张辅浑浊的老眼顿时射出激动的光芒。 “不是啊,他们不是来支援我们的,而是往南门走,我问了一下井源,他们是奉旨出城。” “出城?他们这时候出城干啥?”张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边的城门都快失守了,皇上居然把救命的战略预备队调出城外,这是什么骚操作啊? “我问了井源,他说皇上要他们去鹞儿岭设伏。” “设伏?他们要伏击谁啊?”张辅完全无法理解朱祁镇的想法。 “据他说,皇上认为瓦剌人已经全面崩溃,今晚将向北败退,必定经过鹞儿岭,所以他们现在去设伏,目标是全歼也先的大部队。” “什么,瓦剌人已经崩溃?”张辅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感觉自己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太荒谬了! 下一秒,他的心底涌出了无比的怒火! 他猛的指向城外,指着那些正在凶猛往上爬的瓦剌士兵,激愤地大吼: “你们都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瓦剌人,他们有一点崩溃的迹象吗?” “他朱祁镇哪只眼睛看出来瓦剌人崩溃了?” “老夫三代将门,四朝元老,打了几十年的仗,身经百战,我怎么看出是我们大明即将崩溃呢?” “明朝败家子啊!” 张辅是真的火了! 已经顾不上君臣尊卑。 他是真的愤怒啊! 因为这事关系到社稷安危。 他觉得朱祁镇实在太荒谬,哪有这么愚蠢的最高指挥? 这不是要把土木堡的二十万大明精锐白白葬送吗? 这不是要把数百年的大明江山拱手送给北方蛮夷吗? “老将军,我对井源也是这样说的,我要他过来北门,可他不听我的呀!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了南门,跑远了。”石亨苦着脸说道。 “朱祁镇误国啊!” 张辅仰头大叫一声,两眼一抹黑,整个身子就往后倒。 石亨和周围的将领们赶紧伸手扶住了他。 又是掐人中,又是往脸上喷冷水,张辅这才悠悠转醒,老泪止不住往外流。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朱祁镇带着一众文臣向这边走来。 “皇上!”张辅赶紧爬起来向朱祁镇下跪。 发牢骚归发牢骚,见到皇上,还是要行君臣之礼的。 “老将军请起,朕给你送援军来了。”朱祁镇伸出两手把张辅扶了起来。 哪来的援军啊?张辅探头往朱祁镇的身后看,果然看到一大群家丁打扮的精壮汉子,个个怒目虎视,乌泱泱地一片,数量有好几百个。 “这些都是大臣们的家丁,身手不俗,朕把他们都带来了,协助你防守城墙。今晚朕哪都不去,就在这里督战!” 朱祁镇声音清晰而且镇定。 他已经想明白了,今晚他跟也先就是对赌。 双方都在竭尽全力攻击对方的最弱点,看谁能守住自己的弱点同时攻破对方的弱点,谁就取胜。 而他的弱点就是土木堡的北门。 如果在明天佛晓以前没让瓦剌人攻进来,而他的伏兵在鹞儿岭灭掉也先的大部队,那么他将大获全胜。 如果让瓦剌人攻进来了,就算井源在鹞儿岭痛击对方,双方也只是打了个平手。 “皇上,老臣请你派人速速追出城外,把井源的部队给叫回来,不然北门危矣!”张辅扑通又给朱祁镇跪下了。 大臣们的家丁,身手当然是不错,否则他们也没资格给高官当护卫。 但这帮人有个缺点,就是无法形成团体战斗力,基本上都是各打各的。 而军队作战最讲究相互配合,所以这帮人就算单兵战力再强,跟井源手下那三千精兵的战力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没这个必要!朕给你带来了这些援军,足以守到明日佛晓之前。”朱祁镇脸色转冷,淡淡回答。 在鹞儿岭伏击也先,这是他和仙人的共识,也是他押下的战略赌注,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改变。 “那佛晓之后呢?”张辅追问。 “佛晓之后,瓦剌人自然退却。”朱祁镇年轻英俊的面孔上充满了自信。 “皇上,您凭什么认为瓦剌人会退却,难道他们听您指挥吗?”张辅这时已经有点不客气了,语气中带着讥讽。 虽然文武百官都在旁边站着,但是他已经顾不上君臣礼仪了。 “这是基于朕对战局的判断。” “您的判断?您对军事一无所知,您凭什么相信自己的判断?”张辅愈发尖锐。 “……”朱祁镇沉默不语。 对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接下来还能如何接话? 再往下说,那就是双方对对方进行人身攻击了。 比如我觉得你已经老糊涂了,跟不上形势。 而你觉得我一无所知,天真加幼稚。 诸如此类。 现在敌人正在攻城,君臣之间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人身攻击,被旁边的士兵们听到,非常不利于凝聚军心。 所以朱祁镇决定以沉默表示让步,给张辅一点面子。 哪知张辅不依不饶,跪在地上使劲磕头:“皇上,请速召回井源,不然局势危矣!” 他的头磕在城墙砖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皇上,请采纳张老将军的意见,速速召回井都尉!”石亨走到张辅的身边跪下,大声高呼。 他是真心觉得朱祁镇太稚嫩,对军事一知半解,这次决策太荒唐,所以就算触怒天威他也在所不惜。 不然瓦剌人攻破城门冲进来,所有人都得死,连命都没了,谁还在乎天威是否暴怒啊? 旁边的高层将领见这两个人带头无惧龙威,也都有样学样,呼啦啦地在张辅和石亨的后面跪下,向朱祁镇请愿。 而朱祁镇身边的文臣,也有一些人受到气氛感染,跟着跪了下来,表示对张辅的支持。 朱祁镇冷冷地扫视周围,发现几乎全部军中将领都跪在地上向自己施压,而文臣这边至少有一半人跪在了地上。 看来,不服我的人还是占大多数啊……朱祁镇在心里叹了口气。 “皇上,请派人速速召回井都尉!”众人齐声高呼,声音整齐而洪亮。 集体向朱祁镇施压! “朕若执意不从呢?”朱祁镇皱眉,声音带着寒意。 你们这些人,抱团胁迫朕,莫非想阵前造反么? “皇上,您可千万不要误国啊,您若是把大明江山断送在今晚,朱家列祖列宗不会饶过您的!” 张辅苍老的声音大声喊出。 玛德,张辅你也太损了吧,居然搬我的祖宗出来压我,还骂我误国,朕今日不杀杀你们的威风,你们真把朕当病猫看吗? 朱祁镇冷冷说道: “张辅,在事情没有见到分晓之前,说朕误国未免太早了一点吧?要不朕跟你打个赌,你要是错怪了朕,朕就削去你的英国公之号,剥夺食俸和赏地,如何?” “皇上,您要是赌输了呢?”张辅毫无惧色地瞪着朱祁镇。 周围的文武百官也都齐齐地望着朱祁镇,想看他怎么回答。 “朕就退位,把皇位让给朱祁钰坐!”朱祁镇掷地有声地回答。 话一出口,他的心里反而涌出一股轻松。 不就是一个王位嘛,有啥好瞻前顾后的? 大不了我不做这个皇帝就是了。 谁稀罕谁坐! 朱祁钰是朱祁镇的亲弟弟,在历史上,朱祁镇在土木堡被瓦剌人俘虏后,朱祁钰接过皇位,成为明朝景泰帝。 “……”众人望着朱祁镇,都不敢答话。 逼皇上说出这种话,可真是大逆不道啊。 万一今晚城门没破,皇帝秋后算账,那就是雷霆万钧的圣怒了。 “皇上,老臣跟你赌!”哪知张辅毫不畏惧地应下赌局。 “你们也都是这个想法吗?”朱祁镇用满是寒意的目光扫视众人。 众人在他的威逼之下无不惶恐地垂下头。 唯独张辅依旧头颅高高昂起,苍白不屈的头发在风中飘扬。 “皇上万万不可啊!您是大明根基,亿万百姓的主心骨,怎么能随便就让出皇位呢?”王振扑通跪倒在朱祁镇的脚边,痛哭流涕。 “是啊,皇上,就算今晚咱们遭受挫折,也可以重振旗鼓从头再来,没必要打这种赌啊。”兵部尚书邝埜也跪了下来。 “朕已经决定了,就跟英国公赌!不过,在赌局胜负揭晓之前,朕令你们务必尽全力守住北门,玩忽职守者,斩!” “遵命!”众将领齐声答应。 朱祁镇在心里摇摇头。 他这是给这些人一个宣泄情绪的通道。 如果不给这个通道,他们把一肚子的气窝在心里,埋怨他不应该把井源派到城外,那么这股情绪很可能影响今晚的防守。 “诸位请随朕来,咱们到城楼的最高处,亲眼看瓦剌人是如何溃败的!” 朱祁镇对周围的文臣掷地有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