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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

文物会说话 加兰2020 5122 2024-11-02 05:35
   沈乐一脸懵逼地跟着佛像移动。从凄凉冷落、青灯古佛的农家小院,移动至灯红酒绿、丝竹笙歌的秦淮河畔:   不是,等等,你们在干什么!   崇祯皇帝刚刚上吊没几天啊!   李自成刚刚占了京城啊!   野猪皮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呀!   退一万步说,你们就算不知道野猪皮的事儿,那也该知道皇帝死了,京城陷落了,现在大家应该万众一心,励精图治,以恢复河山为目标啊!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好好一条秦淮河,一边是贡院,四方才子,络绎不绝,诗书史政,吟咏谈论。隔着一条河,就是各种河房,花船,丝竹笙歌……   基本上,来贡院的才子,要么一头扎在贡院里不要出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凡出门一步,或者往河对岸看一看?   好家伙,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主客游揖。   到了晚上更不得了,一条一条的花船,全部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笼,就像一条火龙蜿蜒,光耀天地,从聚宝门水关,一直照亮到至通济门水关。   佛像一路从后门抬进去,沈乐一路就听见莺声燕语,不停招呼:   “姐夫来啦!姐夫来啦!”   “小红,快上茶!”   声音有点奇怪。沈乐探头一看,却是檐下一只雪色鹦鹉,在不停地嚷嚷。   最神奇的是,它也不是看到谁都嚷嚷,丫鬟路过它不喊,艳妆女子路过它不喊。   甚至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少年,在房间里插花,焚香,拂拭琴几,调整衣架位置,它也不喊。   唯有真正的客人过来,那鹦鹉才开口嚷嚷。没喊两句,就被路过的丫鬟轻轻打起,又在它的食器里加了一勺小米:   “好啦!雪衣奴,就你精乖!已经上茶了,不要叫了哟!”   这边在轻声说笑,那边,佛像兜兜转转,已经被送进了河房当中,最文雅、最精洁的一间闺房。   一床一榻,雕镂精致,一帷一帘,绣工典雅。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丁当。   从闺房向外望去,左侧一树老梅,形态遒劲,可以入画;右侧两株梧桐,如巨伞笼罩小楼,巨竹十数竿,萧萧肃肃。   沈乐走在里面,左顾右盼,完全是目不暇接:   “不是吧……古人生活奢靡起来,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啊?”   没有暖气?   没有暖气算什么,巨大的铜炉?铜鼎?里面贮满银霜碳,再撒一把天晓得是什么香,点起来,上面罩一个熏笼。   又能取暖,又能倚靠,客人没来的时候,侍儿把衣裙放到熏笼上面,一会儿就满裙芳香。   没有冰箱?   谁稀罕冰箱了,锦绣华宴,高朋满座,谁家不是现做现上的。   流水般上来的各种珍肴,沈乐别说吃过,连看都没看过,老板娘这边的手艺,主打一个材质绝伦,可以说是走力大砖飞路线。   至于什么精巧,什么秀雅,甚至什么典故,对不起,做梦去吧……   至于没有电视,没有游戏,没有各种娱乐?   拜托,那时候的秦淮河畔,本来就是娱乐天下第一!   座中开宴,红妆朱紫杂坐,莺声燕语,欢笑不绝。各种各样的表演流水般呈上,沈乐就听到座中客人,小声议论:   “张卯的笛子还是那么清雅……”   “张魁的箫,今天未免悲切了一些……“   “吴章甫的弦索,和钱仲文的十番鼓,那简直是绝配……”   “柳敬亭的说书……”   等等?   《柳敬亭传》是上了课本的!我见到真人了?!   整整一晚上的欢宴,沈乐目迷五色,耳充五声,只恨铜片给的记忆不够详细,没办法连各种菜肴的味道都尝一尝。   等到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再等到客人拥美而眠,次日兴尽辞去。   整座河房归于寂寥,沈乐才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素衣女子,悄步入内,在佛像前盈盈下拜: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敬谨拜告:   儿身不幸,流落风尘。此身不求荣华富贵,亦不敢求嫁与良人,只求有朝一日,平安终老。   儿愿夏舍药,冬舍粥,布衣蔬食,积福积德……”   她喃喃求告了许久,垂下头跪在蒲团上,低声念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许久许久,一个三十来岁的艳妆妇人悄步进来,伸手按到她肩上:   “女儿,怎么在这里念经?昨夜辛苦,今天正要好好休息。再过两个时辰,客人又要上门了……”   “妈妈,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素衣女子并不回头,低声苦笑:   “先帝驾崩,京城沦于贼手。这正是英雄奋气之时,可是你看,姐妹们这里,往来的这些男人……”   有达官贵人,有朱紫名流,有号称要力挽天倾的将军,有自称能恢复河山的才子。   但是,天天在秦淮河畔交游,宴饮,指斥时弊,号称多么多么有气节……待在秦淮河畔,又怎么能恢复河山呢?   你至少去练兵,去打仗啊!   艳妆妇人微微叹息。沈乐站在一边,也是跟着叹气:   说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连一介教坊女子,都看出了当前的局势。然而,那些将军,那些大臣,那些才子,那些肉食者……   “可是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艳妆妇人轻轻揉着女儿的肩头,声音低沉:   “我们是在籍的教坊女子,我们不能私逃,也不能拒绝接客。什么气节,什么贞烈,在我们身上,就是一个笑话……   除了求菩萨保佑,我们这样的人,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也取了一支香点上,跪倒在女儿身边,默默诵经。很久很久,素衣女子轻声道:   “妈妈,菩萨会保佑我们吗?”   “会吧……菩萨最是慈悲……千手千眼,闻声救苦……哪怕是我们这样的女子,菩萨也不会看不见的……”   供台上,香烟缭绕。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眉睫低垂,容色慈悲。   是王府的姬妾,还是风尘中的女子,它仿佛半点也不在意,只是一视同仁地俯瞰着世间,俯瞰着这些受苦受难的人……   日月交替,时光流淌。秦淮河畔的纸醉金迷,终于被铁蹄踏碎:   先是扬州路上,春风十里,化作废池乔木,再是大军横扫一切,多少繁华,风流云散。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大军到处,众人仓皇逃奔。那座精雕细琢,贴金彩画的佛像,历经颠沛流离,最终,在深山中的一座破旧庵堂留下。   身上的所有金箔,再一次被刮取殆尽,去换取一点点微薄的米粮,去让人暂时果腹……   沈乐一脸茫然地蹲在庵堂里,和佛像默默相对。话说这是第几次了?身上的金箔被人剥光,是第几次了?   至少是第二次了吧?   为什么我在修复的时候没有发现这个痕迹?   金箔让人剥走,地仗层上面的刮擦痕迹,我至少应该看见的吧?   我太没经验了……   让人扒光了金箔,蹭坏了彩绘,磕磕碰碰的佛像,深居庵堂,埋没人间。   山居清苦,要走出一两个山头,才有几个老者樵采,才有几个青壮开荒。   至于进庵拜佛,上一炷清香,那就抱歉了,连人都养不活了,哪有拜佛的心思?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最后,终于有一位素衣女子风尘憔悴,莲步轻移,走入庵堂:   “就到这里吧,不劳再送了。”她反手关上庵门,微微仰着脸,对门外的人轻声道:   “日后……我们也不必再见面了……张师说的是,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这点花月情根,也该割断了……”   她跪倒在莲台之前,默默拜祷,自行挽起万缕青丝。摸出一把剪子,一狠心,用力剪了下去:   “感谢菩萨保佑,让信女得以在此终老……信女从此落发,舍身空门,从此,再不入风尘,再不入人世……”   她用一双纤弱的玉手,曾经弹琴画画的手,奋力摇动辘轳,拎桶打水。擦拭佛像,擦拭庵堂,拔除野草,生火做饭……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一个弱女子,安安静静地住在庵堂里,虽然清苦,却也自力更生。   一两年后,又有一位盛妆女子,前呼后拥,来到庵堂。姐妹相见,执手无言。许久,盛妆女子长叹一声:   “你这样住着,也太过清苦……至少,也收几个孩子,有人帮手也好……”   “我这样的,还收什么人?”缁衣女尼苦笑:   “我已经这把年纪了,一个人下地干活,知道我的,也能相信我此身再不入风尘。再收几个孩子,我这里是庵堂呢,还是……”   盛妆女子轻叹。她挽着女尼的手,在庵堂里缓缓走了一圈,只见三间小房,阴暗潮湿,房角霉味扑鼻。   她一边看一边摇头,终于低声道:   “你原来住的那个地方,还在吗?”   “据说,已经被拆成菜圃了。”   “那棵老梅,还有梧桐,竹子,都还好么?”   “已经被砍了当柴烧了……”   “那……你的妈妈……”   “死了啊。”女尼一双眼睛清如秋水,只在这双眼睛里,能看到一点点昔日的风流秀媚。   她定定抬头,望着慈悲垂目的观音大士,无悲无喜:   “碰到乱兵,一刀……也还好,去得很快,没有多受苦……”   盛妆女子再也说不出话。良久,她褪下两个金镯子,放在佛前:   “替我在佛前供一炷香。回头,我送一些米粮过来,再派人帮你修修房子……你自己这样住着,总不是个事儿……”   米粮很快就到了。盛妆女子似乎嫁了一个好夫婿,很快,又有人过来为庵堂翻修了房子,添造几间小房。   甚至还有一座佛龛,彩画辉煌,被专人送到。两个力夫抬起观音像,送进佛龛当中,端端正正,大小恰好合适。   女尼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一些,不用自己下田,也不用再为生计烦心。几个月后,又有两个女子,一长一幼,相携来到:   “顾姐姐说,你在这里出家……我们也想出家,可以收留我们吗?”   “可以啊……你们如果下定决心,愿意落发修行,就在这里留下吧……一入此门,再也不能回头……”   她们在小房里陆续住下。落发,换上缁衣,剃下的万缕青丝,和曾经穿过的锦绣华服,锁进佛龛后面的柜子里,再不打开,犹如和旧日割舍。   日常拜佛,念经,除了虔诚供佛,就是写了一个个牌位,供在侧室:   “葛嫩……落贼手,嚼舌碎,含血喷其面,抗贼而死……”   “董白……为冒氏侧室……劳瘁死,年二十七……”   “敏敏,归颍川氏……变起,颍川氏手刃群妾,闻敏敏亦在积尸中……”   “娇娇……归贵竹杨龙友,殉难闽峤……”   “朱小大……归昭阳李太仆。太仆遇祸,家灭……”   “王月……为张献忠所得,留营中,宠压一寨。偶以事忤献忠,断其头,蒸置于盘,以享群贼……”   “湄湄……为所欢韩生负心,医药罔效,病死……”   昔日浣纱女伴,有流落江湖,有不知所踪,有于归巨室,有长斋绣佛。   昔日交游的文人,嗟叹着她们的遭遇,记录着她们的消逝,但是,只有当年的姐妹,真诚地怀念她们,供奉她们,替她们祈福……   渐渐地,有年迈流落的老伎,得到消息,投奔来此。也有正当年的歌姬,捐出金帛,为佛像妆金绘彩:   “等我们年纪衰迈,若是幸脱风尘,希望能够归于此处,平安终老……   设若不幸,也希望这里,能够供奉我们的牌位,能够安葬我们的骨灰……或者,至少为我们念一卷经……”   一年一年,一代又一代。盛妆女子,女尼们口中的“顾姐姐”,嫁与高官,庇护了这个小小的庵堂第一代;   之后,不断有幸运的风尘女子,走进庵堂,脱下华服,在佛前落发。   佛像上的金箔,一层一层,越来越厚,而她们,也在佛像的注视下寻得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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