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知道苏洛维金和普里戈津,连带着与整个瓦格纳集团的关系都非比寻常。 是他在就任特别军事行动第一任总指挥后,力排众议大幅提升瓦格纳的重要性,为瓦格纳招兵买马、扩充军备一路大开绿灯。 让瓦格纳从特别军事行动初期,一支不过区区数千人的突击部队,在短短半年时间内,就迅速膨胀到巅峰时期兵力高达5万人的战役集群。 这还仅仅只是在特别军事行动战区里的兵力,不算非洲分部的那些瓦格纳老底子部队。 若非有这巅峰时期五万人的兵力撑着,瓦格纳就算有心,也没有实力吃得下阿尔乔莫夫斯克——这台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诚然瓦格纳集团凭此实力,缔造了人类军事史上史无前例,恐怕也很难再有后来者的雇佣兵神话。 硬是凭一己之力、仅靠俄军有限的火力支援,就硬生生吃下了二战之后最残酷的现代城市绞肉战,其血腥程度远超当年的格罗兹尼战场。 但也正是这一度拥兵五万之众的全球最强雇佣兵集团实力,给了普里戈津以某些过分的自信与野心。 后来发生的那“帝都不祥事件”不论怎么看,都与苏洛维金当初这一系列的操作,有着密不可分的直接关系。 由此说苏洛维金是瓦格纳集团,在特别军事行动中的神话缔造者之一,显然并不过分。 在此背景下,苏洛维金必然会在交谈中提及瓦格纳相关,这是周正事先能预料到、有所心理准备的。 只是没想到会是以这样一种开场白的形式,来得如此直接。 不过,这也并非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便是。 “我个人认为,瓦格纳集团作为特定时期下的特定产物,有着其不可或缺性与历史必然性。” “若不是有瓦格纳的存在,如今我们大抵不可能坐在这里,在非洲地图中的‘瓦格纳之弧’上,谈那些已经过去的故事。” “而俄军在特别军事行动中期会打成什么样,那也是仍是一件相当不好说的事。” “事后说大话很容易,但当时要做好事情却很难。” “至少在某个特定时期,瓦格纳就是最符合现实需求的最佳答案。这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现实,唯物而不唯心。” “作为特别军事行动的首任总指挥,我相信您在这方面比我要清楚得多,也势必会有更深层次的感悟,将军。” 周正不敢说自己这番话,就一定能得到苏洛维金的认可与赞赏,不奢求如此。 但起码,不会因为说错话而得罪人,这是周正基本能够肯定的,也是考虑到苏洛维金与瓦格纳的特殊关系才这么讲的。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说出乎周正的预料,起码也是稀松平常的看不出什么异样。 静静思考片刻后,起初还不置可否的苏洛维金终于缓缓开口。 “你的观点很有趣,至少我是第一次从军工相关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而且据我所知,你除了军工业务以外,也还涉及一些非同寻常的业务,对吗?” 知道点什么想故意套老子的话? 是有这种可能,不过周正还是更相信老牙那边的保密水平,索性就按照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如实答道”。 “我是还涉及一些海外运营工作,将军。帮助一些需要帮助、有帮助价值的人,去对抗那些早该滚出这片土地的渣滓吸血鬼。” “在俄军与瓦格纳集团忙于特别军事行动,因而在非洲无暇他顾的那段时间,这显得尤为重要。敌人会抓紧机会对我们趁虚而入,而我当时所做的,并且一直坚持至今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我们的敌人无法阴谋得逞,就只是这样而已。” 周正这话的意思,无非就是说“我帮安德罗不是一己私利,或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实也是为了咱们共同的大局着想,是为了稳住非洲的局面。” 站在周正那“假俄国人”身份的角度上讲,这话对苏洛维金说的算是无可挑剔。 只不过依旧无法从苏洛维金那一成不变的扑克表情中,看出什么“是否与套话相关”的信息,接下来的回答照例是那面无表情的话语。 “我听说你对瓦格纳的非洲遗产很感兴趣,我想听听,如果你真的得偿所愿,在你的计划中,又会如何去使用这笔遗产?令它发挥怎样的作用?将来又会如何?” 苏洛维金一连抛出了3个问题,而且个个都不那么好回答。 但偏偏苏洛维金就是一道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去的坎,只要周正想接盘,那就必须过得了人家这关。 短暂深思熟虑一番过后,长吁一口气的周正,随即在苏洛维金那饶有兴致的期待中开口。 “关于第一个问题,如何使用这笔遗产......” “其实说来也简单,将军。我需要建设一支规模尚可的武装力量,用来将未来科技及其扶持的傀儡势力,彻底从非洲驱逐出去。” “从现实层面讲,只要我们看看地图,其实就不难发现。未来科技和博纳特匪帮,已经是‘自由势力’嵌在‘瓦格纳之弧’里的最后一颗钉子。对于这颗钉子,我们不想看见、中国人也不想,所有与我们并肩站在一起的伙伴们都不想。” “我们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和动力,去将这颗钉子彻底拔除出去,这对我们所有人都是一件大好事。” “为此,我需要部队,需要一支有非洲经验、能征善战,短期内可以形成可靠可信战斗力拉上战场血拼的部队。” “如果说近在眼前的瓦格纳遗产,还不符合这一需求的话,那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人是合适的。” “嗯......” 既不肯定、也不否认,不置可否的苏洛维金只是闻言点头。 那油光锃亮的大光头脑门只要一点头,就晃得周正挪不开眼睛,却是不敢有任何的注意力不集中、时刻全神贯注。 这位因“斯拉夫特色”的行事手段,而被自己人称为“食人魔”的大将稍事思索,又紧接着开口。 “不错,我想这正是我需要听到的。” “谈谈接下来的问题吧,这支部队如果到你手里,将会发挥怎样的作用?”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实际上却很不好回答。 在普里戈津事件过后,即便是瓦格纳遗产也涉及到一个“发挥什么作用”的问题。 这作用可以好也可以坏,可以成事也可以败事。 没人想看到再来一次“普里戈津武装上访活动复刻”,周正自问自己也不想cosplay普里戈津,该有的回答自然是一字不落。 “它的作用正如我刚才所说那样,没有任何隐瞒或者其它打算,将军。” “我仅仅只是想让这支部队物尽其用,在正确的时间把他们放在正确的地点上,让他们去以正确的行动做正确的事。” “如果非要说‘发挥什么作用’的话,那我想,让未来科技在非洲的荼毒存在彻底成为历史,这就是唯一的作用。” 周正的回答中规中矩、滴水不漏,但这显然不足以让苏洛维金立刻点头,以至完全认可周正给出的说法。 又是片刻的思索过后,始终有一个问题萦绕心头的苏洛维金,终于决定在现在脱口而出。 “首先声明一下,谢里宁先生。作为军方人士,我尊重并认可你们对外情报局的独立性,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并非是跨部门与系统的无端干涉。” “但我更想知道,一旦你的目标、或者说你们的目标达成,在后未来科技时代的脚下这片土地上,那时的你们要做什么?会如何处置已经‘物尽其用’完毕的瓦格纳遗产。” 当今俄国人有两条情报线。 一条是隶属于军方,由俄军总参直属的军事情报局(gru),其音译便是大名鼎鼎的“格鲁乌”。 像苏洛维琴科那样的猛人,只是格鲁乌下属的执行单位。 或者说像苏洛维琴科这么能打的斯拉夫猛汉,我们格鲁乌还多得是。 另一条则是对外情报局(svr),周正在成大事之前听到的“莫斯科旅馆”这名字,不过是对外情报局各种千奇百怪代号的其中之一。 也是周正如今的“谢里宁”身份所挂靠的单位,同时也是老牙的“就职单位”。 这两条情报线平时互不干涉、各自独立,在有必要的时候能为上层决策者提供交叉情报验证,也可以互相协助地去达成某个目标。 正是因为以上这种客观存在的现实关系,苏洛维金才会开口先表示自己“无意冒犯”。 但鉴于你这是从我们军方手里扒拉东西,你总得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你们在这事上的计划。 毕竟单纯就此事来讲,我们军方必然是有知情权的。 总得知道我们把这遗产让出去之后,哪怕是让给自家人,将来会不会给我们再一次惹上麻烦。 而苏洛维金知道自己和老牙那条线的关系,同时还想知道以后的计划是怎样的。 这在周正看来既不算意外、也不算过分。 该怎样作答,那也是早就想好了的。 “您还记得我刚才跟您说过的话吗?将军。” “你刚才说了很多,你指哪方面?” “有关于我如何看待瓦格纳的方面。” 不待苏洛维金再度开口,逐步引导着话题的周正就已继续说道。 “刚才,我已经告诉过您,我个人认为瓦格纳集团作为特定时期下的特定产物,有着其不可或缺性与历史必然性,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现在。” “瓦格纳集团会完成它所需要完成,也只有它才最适合完成的历史使命。” “然后,尘归尘、土归土,英雄们的故事会被后人铭记。但瓦格纳作为一个时代记号,将会在完成使命后永远留在它所应该存在的那段历史中,供后人去了解与研究。” “基于这样的道理,我认为。当未来科技与博纳特匪帮,还有那些标榜所谓自由的势力,彻底被驱逐出去,再也无法染指荼毒这片土地的时候,瓦格纳集团的历史使命也会在同一时刻宣告完成。” 周正没有许下具体的保证、不涉及任何承诺,但方才这些话却要比任何保证和承诺更加有效。 既然能把大道理讲得透彻明白,细枝末节之处也是自不必多说的。 三个问题已经全部有了答案的苏洛维金,仿佛是在感悟并思索着什么,好一会儿都没再开口说话。 周正这边也不着急,反正您老人家不急我就不急,等你组织好语言再说的时间是有的。 周正还以为等苏洛维金再度开口的时候,会给出某种答案,或是探讨一番合作的前景与可能。 却没想到这一开口,竟然还现场讲起了故事。 “瓦格纳会完成它所必须完成的历史使命,然后就此解散消失,成为一个历史符号。” “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 猛一下还被问愣住了的周正,不觉得这是苏洛维金在简单重复自己所说的话,然后拿过来明知故问地反问自己,这毫无意义。 正当周正打算说些什么时,话还没说完的苏洛维金已经抢先开口。 “是普里戈津,他确实曾这么跟我说过,不是开玩笑的,时间就在阿尔乔莫夫斯克战役进行得最激烈之时。” “......” 虽素未谋面,但却始终听人提起这名字,还有这名字相关的那些故事。 周正不好说,也不想妄下论断地去评判普里戈津的是非功过。 那毕竟是个自己只能靠脑补,实际上连面都没见过一次的陌生人。 但从周正目前听到的这些话,无论是从阿尔西姆父子口中、还是从苏洛维琴科与老牙那里,以及现在的苏洛维金这儿听到的描述来看。 起码,普里戈津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纯纯坏种。 周正倒也是很想知道,苏洛维金,这位瓦格纳“神话战绩”的缔造者之一,又会如何去评价那位与自己熟到不能再熟悉的老伙计。 “我想想,那应当是在特别军事行动刚开始的第一周,在我的空天军司令部里,那时还只是一支突击队领导者的普里戈津就来找过我。” “我和他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在他十几年前还在彼得堡开餐馆的时候,那时我们就已经是老朋友。” “普里戈津当面告诉我,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现在连他的瓦格纳突击队里都在盛传,前线的正规军一败涂地、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一位前进的瓦格纳雇佣兵,遇到了一位后退擦肩而过的俄军战士。他问‘嘿,同志,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为什么朝后不往前?’,那位战士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命令是向后撤退,至于具体去哪儿,也许下命令的人也还没想明白’。” “这不是某种段子,而是22年3月初的普里戈津,从前线上返回后带给我的最真实消息。” “他当面质问我‘连我这个颠勺做饭的厨子都知道,这样打不了胜仗,你们呢?你们这些指挥着坦克、战机、导弹、大炮,乃至核武器的人,难道就搞不清楚这最简单的问题吗?’” “我想说不是这样的,我们当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可他的回答却堵住了我的嘴巴,猜猜他说了些什么?” “......” 不待大抵能猜到答案的周正开口,自问自答的苏洛维金已然继续。 “他说‘不要回答,你们现在的行动已经证明了答案。让战士们去诉说战场,比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僚管用一万倍’。” “然后他就毫不迟疑地离开了,那一刻我感觉我像是他饭店里故意找茬的食客。无地自容和羞愧难当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他。” 说完以上这些,苏洛维金那原本扑克脸的表情,开始在与周正相见至今后,第一次变得看似如释重负与感慨万千。 “从那天起,我意识到了一点——这个颠勺做饭的厨子、我的老伙计,是真的明白自己在这场战争中该干什么,最想把一场军事战争打成军事仗的人。” “既然我们都清楚了各自的观点,那我来问问你。如果被选中担任第一任特别军事行动总指挥的那个人是你,你会怎么对待普里戈津和他的战士们。” “......让善打军事仗的人去处理军事战争,让不惧炮火的人去直面炮火。” “没错。” 周正的回答来得直接干脆,苏洛维金的点头应道也是一样。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是我这么多年来所熟悉的那个他。直到阿尔乔莫夫斯克之战结束后,他突然开始行动前的最后半个小时。” “有些事一定是对的,有些事一定是错的,是对是错是一定能辩得清楚、有真理存在的。” “我尝试过跟那些人讲道理,让他们明白是非真理的存在,但失败了。” “现在的我别无选择,只能用他们能听懂的方式给他们上一课。我很清楚这场行动注定失败,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死,但我要让他们知道,总有些事是不容他们颠覆埋没的。” “就算到了地狱里,我们也仍是地狱尖兵。再会了,老伙计。” 周正能听得出苏洛维金这话的语境,那肯定不是放在当下的即兴发挥。 也不需要周正多问,苏洛维金的自说自话已经继续道来。 “当这通电话被他单方面挂断后,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他真的说到做到了。” “没来得及阻止劝说他,恐怕是我这辈子都会去反思的一件事。” “但比起这个,处置好他的身后之事,包括他所留下的遗产,我想这才是我身为老朋友所该做的,也是你现在想从我这里得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