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的大队向大沙河运动起来后,置身队伍中间的鹤见孝夫临行前扭头看了一眼太平庄方向,他听到那里的枪声时松时紧,根本没有显示出战斗将要结束的意思。于是,心里的极度不满和怨怒在心底顿时涌起:小村君,你机枪大炮全都用上了,气势造得蛮大,可是你不觉得这场仗打得太长了吗…… 有句话叫做“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在这里用来形容鹤见孝夫的心态,是再恰当不过了。抗战之初,日军部队从北向南,由东到西很少吃败仗,所以日本整个的军界都存在着固定的观念:中国军队不堪一击!像鹤见孝夫这个层面的中、下级军官,更因为多次率兵同中国军队作战,屡次的胜利便迅速且无限地放大着他们的自信与狂妄,因此,他们很难接受任何即便是偶尔的一次失败。 先入为主的观念和战场上多次的随心所欲,更使他们在思维上的主观和决策上的武断成为根深蒂固,从而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进行一场异常的战斗时,往往不愿去做、甚至也做不到让自己思维的运转紧跟随着瞬息万变的战场同步。做不到上述的这一点,反而是目空一切地在中国战场上肆意横行,屡次的作战原则皆以自信的心态无视对手或者藐视对手,所有的方式方法都严格地根据军事条列、操典甚至固定的战场模式来应敌,一旦碰上了刘玉田这类不按照常理打仗的对手,则必败无疑…… 当晚的几个小时前,就在峄县城内他的眼皮子底下,刘玉田的一营成功地焚毁了他在重兵守卫下的军火便是这个原因。而眼下,在并不了解太平庄确切情况下——尤其是守军的兵力、火力、所固守的碉楼的结构、射界涵盖的范围,自己的部队在地面仰攻该碉楼时,怎样才能在减少士兵伤亡的情况下迅速接近目标,部队各种压制的轻重武器,该怎样合理使用才能有效地掩护士兵等等细节都不了解,仅凭着固定的思维来做结论,实在是对小村完大尉的蔑视和误解。刚才他站在沟边上的沉思冥想,还认识到自己是犯了轻敌的大忌,但现在,他对这位坚定不移地执行着他的命令,指挥着官兵们顽强地攻打碉楼,敏锐地察觉出战场上让人忽略却又是致命的某些细节,又在几乎一举奏功的前夕仅剩下了一口气的这个副手的轻蔑和不满,仍然是那种轻敌和傲慢的思维在左右着他的观念…… 实际的这个时候,太平庄的中国守军已经陷入了万分危急的状态——十几分钟前,在日军炸开了碉楼底层的木门蜂拥而至时,冲锋枪手张占军用最后的一口气支撑起垂死之躯,在近距离内突然袭击重创了日军官兵,以此为契机中国守军又灵活反击,竟将被动的局面扭转了回来!虽然这仅仅是该场阻击战斗中,在某一个时间段里所取得的意想不到的战果,但也足以让他们在精神状态上为之一振、同时也感到能够自豪终生,尽管这个“终生”,仅仅只剩下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张占军偷袭后的十几分钟过去了,弥留之际的小村完,紧盯着日军一中队的副队长川藤介田的眼睛吃力地嗫嚅道:“一定要尽快拿下碉楼,让机枪中队和炮中队顺利过木桥和大队长会合......”说完这句话,他才不甘地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川藤介田让士兵把小村完抬到了土丘下面,和其他日军官兵的尸体摆放在一起后,趴在土丘边缘的一个相对隐蔽处,紧盯着对面的碉楼沉思了起来。 川藤介田,四年前曾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他身材矮小容貌黝黑毫不起眼,但黑黝黝的窄脸上却长着一双黑亮的眼睛。在这个中队里,他给中队官兵留下的印象和武田中队长正好相反,武田长雄大尉长有一副漂亮的络腮胡子,形象威武、嗓门豁亮,打起仗来吼叫连连一副悍不畏死的样子。而川藤介田相貌平平,说话慢声细语,偶尔在战场上单领一部分兵力打仗时,习惯于思后而动。一句话:这个平时不善讲话的中尉副队长是个善动脑子的人。 古今中外,欣赏并器重有个性有主见的属下或副手,能够做到知人善用的统帅或领导是少之又少的,除非他有时不得不需要你去独当一面,你的智慧、你的才能才用得上。而在平时,多数的主官无时不在压制着你或提防着你,因为你一旦露头,你的能力很可能会威胁到他的威信和地位。所以,作为副手的川藤介田和作为主官的武田长雄在战场上同样作战英勇、同样流血流汗,但一中队历来的“赫赫战功”,始终都是在“武田中队长的率领和指挥下”取得的,并且这个潜移默化的概念一直影响到十几分钟之前...... 川藤回忆着该场作战所有的经过和细节,最终决定了一个对策。于是,他首次对着全中队——尽管是残缺不全的中队官兵们下达了作战命令:“除了留在碉楼里做监视的人手外,一小队抽出20人编成两个小分队,每个小分队再编为两组,每组5个人。一会摸到碉楼一层后,小组中的俩人用手雷不间断地从下向上投掷,范围要顾及到每个方位和角度,俩人快速投雷共8枚后,后面的三人各持轻机枪从木梯上迅速冲入,然后两挺向四周、一挺向上面楼梯**击,以密集的子弹压制敌人无法还手,随后,其他的三个小组立即跟上,再向三楼和楼顶以此方式连续进攻。大队留下的几名工兵带着炸药也跟上,一旦碰上手雷不能解决的障碍,立即用炸药开路。二小队继续制造烟雾好遮挡敌人的视线,然后大队的机枪中队、炮中队做好过木桥的准备。一小队的其他人和三小队的所有人用步枪和中队的重机枪,在150至300米的距离内,严密封锁碉楼西侧、北侧和南侧的射孔。现在把中队的轻机枪集中到一小队,立即行动!” 不久前,一中队把死伤的日军官兵抬、扶走后,仍留下了一些人躲在楼内的各个角落里。他们留下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中国守军下到一楼,重新夺回这块可能会改变战场格局的阵地。没过多久,在再次冒起的浓烟的掩护下,日军一小队的20人悄声但迅速地摸到了一楼内,然后把重新制作的一架木梯支上。 这架新做成的木梯是川藤介田设计的,最上面的三阶踏脚横木均向两侧宽出了一米,很像一个大大的“非”字。众日军官兵在下面听了一会动静,便一先一后上去了俩日兵,然后一左一右并排站在加宽的横木处向上面探头探脑,只见头顶上的二楼如同死一般的沉寂,在外面冒烟的火堆偶尔闪动火光的映射下,黑洞洞的空间里,依稀能闻见带着浓重气味的烟雾在弥漫...... 两日兵对望了一眼,又向身下看去,他们没看到副中队长那张黑脸,却发现了一双眼睛正在外面微亮的映照下熠熠放光!于是,在川藤“动手”的轻声命令下,俩日兵并排一用左手,一用右手时而一起,时而此起彼落、快速地把一枚枚手雷,投向了那个不知有多神秘的空间然后缩头下蹲...... 二十多分钟前,孙明生等人借张占军在一楼重创日军之机,又在二、三楼的射孔处和顶盖上的相对位置趁火打劫,向下面投掷了一些手榴弹。在片刻的相持阶段,孙明生把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三楼。这座碉楼的上下之间,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并非直上直下的木梯子,而是十几阶并带护栏的楼梯。为了上下顺畅,两个楼梯口的直径均为1.2米,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稍稍区别于一楼,是个简单的对角式,所以在三楼口就可以直接控制二楼口,但是二楼口的敌人用枪弹也能直接打到三楼口。 孙明生最初在日军向二楼投掷手雷时,就发现这一层已经不能再留人了。他面色凝重地对身边的众人道:“二楼不能再下去了,因为我们无法避开鬼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扔上来的手雷爆炸,并且,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手榴弹间或地投掷来封锁一楼和碉楼大门,只好在三楼和顶盖上再顶一阵子。我刚才统计了一下弹药,情况是很糟的:全部的手榴弹仅剩下17颗,机枪子弹56发,冲锋枪子弹已经打光,步枪子弹还有19发。这说明再打一次,并且是只能在碉楼的一层里打一场小范围近距离的仗,我们就陷于弹尽的绝境了!手榴弹给我们自己留下两颗,剩下的用来炸从楼梯口上来的鬼子。现在大伙轮换着到顶盖喘喘气,然后准备战斗!” 众人听到孙明生说的“手榴弹给我们自己留下两颗”,顿时就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虽然他们早就知道自己是身处绝境,毫无生还的机会,但在此时此刻听到班长用一种很漠然、很平静的口吻暗示着他们将要用这样残酷的死亡方式来殉国,均不由在心底“咯噔”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既然是死,怎么个死法就无所谓了,“宁死不做日军的俘虏!”是他们在全师的誓师大会上庄严宣过誓的......一想到了这些,他们便释然了。人都有一死,只分个早晚而已,最光荣、最露脸的死法,不正是像他们这样与侵略者进行浴血奋战,最终死在了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吗? 接下来的战斗是短暂且惨烈的:做好了充分准备的日军以敢死队的阵容向上面投弹、扫射,中国守军以手榴弹为主和敌人展开了对炸!二楼被攻占后他们坚守在三楼,到三楼也无法守住后,仅剩下包括孙明生在内的三名伤员只好上了顶盖。他们坐在一公分厚一米见方的钢板顶盖上,三人呈“品”字形相互抱得很紧,头抵着头用心跳交流着无言却是内容丰富的含义,然后拉响了裹在仨人中间的最后两枚手榴弹!他们阵亡后,三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仍牢牢地压在顶盖上让企图上来的日军不能撼动,最后,日军用炸药把钢板顶盖炸开,三具国军士兵的尸体全被掀到了碉楼下...... 日军的这次强攻耗费了半个小时,20名敢死队员无一生还。统计了一下战损,泥沟小队加上武田长雄的一中队,共计阵亡官兵124人,轻重伤56人…… 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川藤介田让士兵们挖了一个深坑,把找到的14具中国士兵的尸体埋了起来。末了,他让人劈开一段树干,用刺刀在上面刻下了一排中文:“英雄的中国徐州班”...... 自天黑到入夜,日军第十师团的藤原村正旅团长,仍在邳庄的司令部里没完没了地生着闷气!他生气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几个小时前,他在指挥部刚刚召开了前线部队大队长以上的军官会议,制定了明天清晨将准备一个半联队、七个大队(包括还在路上的第一联队第三大队)共计五千五百人的兵力,分兵三路向台儿庄进攻的部署。 一切都应该、也应该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可万万未曾料,仅仅过了半个多小时,旅团部就接到了第一联队长的紧急汇报——负责运送军火和粮食的第三大队,在途经峄县县城时遭到了支那军的袭击,随行押送的三万五千枚炮弹、包括几十吨军粮全部被毁!现在该大队长鹤见少佐正率领所部,沿大沙河一线追击逃逸的支那军队...... 听到了这个情况报告,藤原村正那个时候简直就被气疯了!他如同一头被激怒了的公牛,瞪着通红的眼睛呼呼直喘粗气,先是摔碎了那台吱吱呀呀唱着日本民谣的留声机,然后在一张偏桌上抽出了金丝缠把的军刀在屋里转了个大圈子,最后举刀过顶双臂用力,一下子把自己坐的红木圈椅靠背劈断,又劈砍着屋里的衣架等物。十几分钟后,他让人换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办公桌前,开始针对这突然出现的意外情况,来考虑相应的对策…… 日军的第十师团由于轻视对手,贪功冒进,在东西两翼的坂垣师团和土肥原师团来不及给予呼应和支援的情况下迅速南下,结果被国军第五战区给牢牢地堵在距离徐州百公里内的台儿庄。开头几天,第十师团的攻势强劲,虽然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仍在顽强不懈的进攻下攻占了台儿庄三分之二的阵地。眼看着就要一举奏功,但仅仅隔了一夜,形势便急转直下:先是中国军队组织了“敢死队”趁夜夺回了一大半失地,从而让也是宁死不肯再退却半步的日军,被迫转入了局部的防御和暂时的相持阶段。 另外,中国军队的战术突然灵活了起来,原来的阵地内死守又增加了阵地外的牵制,其形式就是众多的小股部队以多种方法,到日军的后方大肆扰乱破坏其交通线和联络点,这就极大地影响了日军的作战效果——交通时常瘫痪,前线急需的物资不能满足需要,士兵们吃不饱饭,甚至有时候配备的弹药不足以支撑一次有效的进攻!另外,在台儿庄前线的日军部队内部常有消息传播:峄县和枣庄等地有大量的中国军队在附近觊觎甚至进攻,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台儿庄作战的皇军部队面临着老窝被端掉的危险,意味着从背后会出现的大量中国军队从北向南压下来,把他们堵在台儿庄阵地前进行围歼...... 一个星期下来后,第十师团的高桥旅团死伤过半,藤原村正便带着他的旅团气势汹汹地杀上了阵地!但他的旅团是紧急抽调,所以兵力并不集中,有近一半的人还在藤县、枣庄一线休整。这是因为南下以来的几场大仗,他的部队也颇有损伤,不得不让伤兵们在驻扎当地的野战医院里接受救治,同时也在当地的兵站等待新兵的补充。但是台儿庄战场鏖战正急,师团长催促连连,无奈之下,藤原村正只好先带一半人昼夜兼程到了战场,接替下了在台儿庄阵地前兵员锐减,后继无力的高桥旅团。投入战斗后的一开始,作为新锐力量的藤原旅团拿出了所向披靡的气势,两天以来一共出动了五千人次,组织了大小15次进攻,却仍未撼动台儿庄阵地半分! 在有些困惑的心态下,藤原村正仔细地听取了一些参谋军官的分析和见解,最后形成了自己的观点:从这两天的进攻来分析,台儿庄的中国守军,其抵抗意志和敢于牺牲的精神,大大出乎了皇军上下的意料倒是不假,但更重要的还是旅团攻击主阵地的力量和势头稍稍差了一些,有好几次,都是在眼看着就要成功的关头而功亏一篑!究其原因,无非两点,一是进攻的力量略嫌不足,二是炮火的打击力度还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