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宁波，市舶司副提举胡世赏的住宅。 　　 “大人，他们…”一串嘈杂的脚步声中，一个老仆人慌慌张张地从院门口小跑到客厅里。 　　 “怎么了？”胡世赏皱着眉头走出客厅，看到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趾高气昂、鼻孔看人的中年男子犹如逛街般大摇大摆地从院门口走过来。 　　 “沈公子？”胡世赏立刻认出对方这个中年男子，他沉下脸，“这是我的家！你们这么肆无忌惮地闯进来，什么意思？”胡世赏为官清廉，在宁波的住宅只是一栋普通的四合小院，家里的下人也只有一个老仆人和一个洗衣做饭的老妇人，对方这么闯进来，自然没办法拦住。 　　 这个沈公子正是屠谦妻沈氏的弟弟、屠昊和屠昙的舅舅，他一脸盛气凌人地看着胡世赏，皮笑肉不笑道：“胡大人，咱俩可是老熟人了，这么见外干什么？我就不能来你家里坐坐吗？听说你家里今晚来了一位贵客，我更要来作陪一下了！”他的目光越过胡世赏，看向客厅里。 　　 客厅里摆着一桌简单的酒食，一个客人坐在桌子边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这幕，此人剃着月代头，身穿倭式衣服，显然是个倭人，胡世赏刚才在陪他吃酒。 　　 “你就是倭国九州肥后国领主小西行长的弟弟小西弥十郎？”沈公子看着那倭人，神色居高临下、傲慢睥睨地开口问道。 　　 那倭人懂得汉语，点点头，用生硬的汉语回答道：“是的，在下小西弥十郎。” 　　 沈公子嘴角勾起一道弧度，露出一个一切尽在掌控中的轻笑：“你带来了多少粮食？” 　　 “沈公子！”胡世赏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紧绷沉声道，“小西带来的粮食是要运往新安市舶司出售的，他的粮船队只是在宁波市舶司中转一下、补充食物淡水物资，明早就出发了，并不在宁波出货，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横插一脚！” 　　 “何为横插一脚？”沈公子干笑道，“我只是做生意罢了！”他重新看向小西弥十郎，“喂，说话呀！你带来了多少粮食？” 　　 小西弥十郎莫名其妙地看着剑拔弩张的胡沈两人，在迟疑一下后，他决定回答沈公子的问题：“我的船队共有二十艘大海船，一共运来十万石粮食，这些粮食都来自九州还有关东，后面还有三十艘大海船，会运来大概十五万石粮食，这些粮食是从高丽收购的，所以耽误了一点时间，没有跟第一批大海船一起出发，但十天内就可以也到宁波了。” 　　 沈公子的眉毛挑了挑：“数量还真不少啊！你卖给这位胡大人是多少钱？” 　　 小西弥十郎回答道：“一两银子一石。这位公子，您不要嫌贵，您是知道的，我们倭国银矿多、银子多，所以同样的银子在我们倭国没有在你们明国值钱。一两银子在明国能买到一头百余斤重的成-年猪，但在我们倭国只能买到一头小猪仔。” 　　 沈公子点点头：“你的粮食不需要送去新安了，在宁波卸货吧，我买了，一两五钱一石。” 　　 “姓沈的！”胡世赏忍无可忍，他脸色愠怒发红，“你要干什么？” 　　 沈公子呵呵一笑：“做生意啊！” 　　 “你…”胡世赏悲愤气结，“你这是破坏行业规矩！” 　　 “不卖，我不卖。”小西弥十郎开口道，他摇着头，神色非常认真，“做生意要讲究诚信，这批粮食我已经答应运去新安卖给那位夏大人，不可以出尔反尔。我是一个商人，我很明白，如果做生意不讲诚信，就没办法生意长久了。” 　　 “小西君！”胡世赏喜出望外地看向坚持原则的小西弥十郎。 　　 “二两一石！”沈公子慢悠悠地道，“怎么样？够了吗？一下子让你多赚了一倍的银子。” 　　 小西弥十郎脸上的坚定神色似乎出现了一丝动摇。 　　 “小西君！”胡世赏重新慌张起来，“你不可以见利忘义啊！诚信！你是商人，要讲诚信！” 　　 小西弥十郎畏畏缩缩地看向沈公子：“你是要买我现在已经运来的十万石，还是把后续即将运来的十五万石也都买了？” 　　 “这个么…”沈公子有点沉吟。 　　 “沈公子！”胡世赏火急火燎、五内俱焚地改口，神色中也浮现出了一丝乞求，“你这是何必呢？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请你高抬贵手，行不行？你知道这批粮食对夏大人的重要性，夏大人好歹是驸马、皇上的妹夫，你真把他逼上绝路，也不会完全落得好…”他强忍着屈辱，低声下气地道。 　　 “驸马？皇上的妹夫？”沈公子哈哈一笑，他满脸轻蔑和憎恶，“一只从梧桐枝上摔进烂泥坑里的凤凰罢了，连鸡都不如，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让人忌惮的人物？姓胡的，别怪我说话太坦白，姓夏的在新安县那里上蹿下跳，把我们的外贸生意抢得七七八八，有没有想过给我们留一条活路？有没有想过对我们高抬贵手？既然他想把我们赶尽杀绝，那就别怪我们现在也对他赶尽杀绝！商场就是战场！商战就是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姓夏的要是不死，我们就没有活路！这是他逼我们的！” 　　 胡世赏脸上的肌肉在剧烈地抖动着，他双拳紧握、牙齿紧咬：“真的要拼个鱼死网破吗？已经运来的十万石，你买就买了，后续的十五万石留给我，行不行？”他的语气已近乎哀求。 　　 “鱼死网破？”沈公子冷笑一声，“鱼会死，但网可不会破！”他看向小西弥十郎，傲然无比地道，“你已经运来的十万石和后续的十五万石，我统统都买了！二两一石！五十万两！” 　　 “我也出二两一石！”胡世赏几乎咬碎了满嘴的牙齿，“五十万两，我现在就全款付银子！” 　　 “我再加五万两！”沈公子云淡风轻，“五十五万两，我也现在就全款付银子！” 　　 “先到先得！”胡世赏悲愤交加地道。 　　 “价高者得！”沈公子气定神闲地道。 　　 “六十万两！我出六十万两！”胡世赏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水。 　　 “七十万两！”沈公子优哉游哉。 　　 “姓沈的！你不要太过分了！”胡世赏彻底地忍不住了，他两眼通红、满头汗水。 　　 沈公子尽情地欣赏着胡世赏这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咧嘴笑着奚落道：“哎哟哟，胡大人，您好大的官威呀！有本事就继续加价跟呀！大呼小叫算什么本事？” 　　 胡世赏浑身哆嗦，额头上青筋直冒，缓缓地从牙缝里艰难地蹦出五个字：“七十五万两！” 　　 “八十万两！”沈公子轻轻松松地瓦解了胡世赏的反击。 　　 “一百万两！”胡世赏忽然大吼一声，俨然摆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 　　 沈公子有点吃惊和意外地看着一下子把价钱猛地提升二十万两的胡世赏，他稍作思考后再次咧嘴笑道：“胡大人，您是在唱空城计、虚张声势想要吓退我吗？可别乱叫价哦，您和姓夏的有这么多银子吗？” 　　 胡世赏冷冷地道：“少废话！我既然叫出这个价，就肯定付得起！如果付不起，我就算砸锅卖铁也会把银子凑起来！” 　　 沈公子咧嘴大笑，笑容里充满目空一切的倨傲：“您真是幼稚！都在宁波当了这么久的官了，还不清楚我们江南大族的实力？并且，你看到的也只是我们真正实力的冰山一角而已！你以为加个二十万两就能吓退我？好吧，就算你在故意虚张声势，以为这样可以让我们多花冤枉银子，我们也根本就不在乎！二十万两算什么？毛毛雨罢了！我前阵子买了三个顶级的扬州瘦马就花了十万两呢！二十万两是吧？好，我出一百二十万两！”他得意洋洋，神色里充满了嚣张和跋扈，“来啊，胡大人，请继续加价跟呀！” 　　 胡世赏摇摇晃晃着脚下一个趔趄，向后几步，重重地瘫倒在椅子上，两眼呆滞涣散无神，显然在精神上被打垮了。 　　 就在沈公子准备凯旋时，一个青年在外面策马飞奔而来，跳下马后直接狂奔着冲了进来，整个人大汗淋漓、气喘如牛，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太激动了，连续跌了好几个跟头，在爬起身来后，他欣喜若狂地大喊道：“大人！大人！好消息！特大好消息啊！京城的喜讯！皇上…” 　　 这个青年不是沈公子的人，是胡世赏的人，听到他的喊话声，胡世赏犹如回魂般跳起来，嘶声急喊道：“住口！别说！”他及时地阻止住了青年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 　　 那青年从狂喜中回过神来，看到现场的沈公子等人，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刹住话头，他快步扑到胡世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好！好！好啊！”胡世赏一下子热泪盈眶，他重新看向沈公子，神采奕奕、目光炯炯，焕发出新的斗志，一字一顿地道，“我出一百五十万两！” 　　 沈公子上上下下地看着胡世赏，心里开始惊疑不定，同时，他突然产生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倭人的这批二十五万石的粮食，本来是售价二十五万两，现在居然已经被叫到了一百五十万两！不知不觉间，猛增了足足五倍！也就是一石六两！这…是不是玩大了？这值得吗？ 　　 转念一想，沈公子原本有点动摇的念头重新变得坚定无比：值得！这非常值得！这不是斗气烧钱，而是要把姓夏的和新安市舶司彻底地逼进死路绝境！只要能达成这个目的，现在花再多的银子都是值得的！没关系的，粮价已经控制在手，等解决了姓夏的就全面抛售粮食，老百姓蜂拥抢购便能回本，掌控了新安市舶司，这条大财路以后也会控制在手，还怕没银子？ 　　 “一百八十万两！”沈公子表情阴鸷、语气森然。 　　 “什么？”胡世赏脸上的信心当即凝固住了，他大惊失色、难以置信，“你…你可知道买这批粮食的银子里有谁的？” 　　 “皇上的吗？”沈公子神色阴狠，“姓夏的前阵子上交给皇上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我猜，姓夏的撑不住了，便向皇上求救，皇上是站在他那边的嘛，当然要拿出银子支持他了，刚刚就是来自京城的回信吧？但又如何？区区几十万两，在我们面前根本就不够看！” 　　 “你们太猖狂了！居然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胡世赏面如死灰地喃喃道。 　　 沈公子阴冷一笑：“这个游戏就是这么玩的，就算是皇上，也得遵守游戏规则！”他不再搭理失魂落魄的胡世赏，看向旁边已经被惊得呆若木鸡的小西弥十郎，“你都听到了？一百八十万两，你的粮食我全都要了！现银结算！走，跟我拿银子去吧！” 　　 小西弥十郎感到自己正在梦中，原先价值二十五万两银子的粮食，竟莫名其妙地卖出了一百八十万两，“上帝啊！”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小西行长虽是倭人，但信奉天主教。